38章
郁寻春在房间里呆了很久。
衣柜里的衣服几乎都被他翻了出来, 换来换去依旧不知道穿什么。
好奇怪,明明也不是第一次和宴青川出门,他为什么会感到紧张?
郁寻春穿了件卫衣,总觉得哪里不对, 抓着衣领脱下来。
“寻寻, ”门轻敲了两下, 宴青川从外打开,“你还没好吗?”
郁寻春受惊一样转头,脱了一半的连帽衫还挂在胳膊上, 他背对着门, 打底的T恤因为衣物摩擦的关系也被带着堆叠在肩膀, 光滑的背脊裸露在外, 白得像陶瓷。
他腰后有两个腰窝,宴青川知道,但猝然看见还是愣了一下。
两人对视,郁寻春从脸一路红到脖子根,浑身的毛都炸了:“谁让你进来了!”
宴青川从善如流关上门。
郁寻春拽下帽衫,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叩叩叩——
宴青川的声音响在门外:“寻寻,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郁寻春瞪着门,就好像隔着门能把宴青川瞪穿一样。
脸上的热气还没散,他语气不善:“不可以。”
叩叩叩。
“那现在可以了吗?”
“不可以。”
叩叩叩。
“现在——”
郁寻春唰的拉开门:“你烦不烦。”
他转身回去,也没关门, 宴青川跟着进来:“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还没好。”
郁寻春抿着嘴没说话。
看着大开的衣柜和床上凌乱的衣服, 宴青川懂了,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走过去从衣柜里取下一件鹅黄色的帽衫。
这件衣服是他买的,买来郁寻春还没穿过, 太嫩了,这个颜色。
像是那种七八岁的小朋友穿的。
郁寻春一看就皱眉:“我不要。”
“游乐园诶,”宴青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然得穿得活泼一点了。”
郁寻春看着他身上没有换的西装:“你穿这样说这话合理吗?”
宴青川握拳装模作样在嘴边轻咳了下:“因为我是大人。”
“我难道就是小孩儿?”郁寻春磨牙。
宴青川掏出他的入场券,上面写着仨字儿——亲子券。
郁寻春:?
宴青川直接把帽衫套郁寻春头上:“寻寻,委屈你当天小朋友了。”
“不是……”
郁寻春还想挣扎,已经被宴青川拎着两只胳膊塞进了袖子里,衣摆往下一扯,郁寻春像个刚出生的小鸡崽子似的。
郁寻春指着入场券上面“仅限一米二以下儿童使用”的话,对宴青川道:“你是真没看见,还是你觉得检票员也看不见?”
宴青川将入场券塞进口袋:“我自有办法。”
他伸手去摸郁寻春乱糟糟的头发,被后者不爽地拍开。
郁寻春满脸写着不高兴,但身上的衣服到底没脱。
宴青川给他搭了一整身,外面选了件白色羽绒服,下身是浅色牛仔裤,两人站在镜子前,他说:“像不像?”
郁寻春扒拉着头发:“像什么?”
“爸爸和儿子。”
“……”郁寻春动作一顿,转身回屋,“不去了。”
“那可不行。”宴青川笑着把人拖出了门。
而他所谓的自有办法,就是在入园前掏出两张成人票。
即使郁寻春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忍不住控诉:“你骗我?”
“我逗你,”宴青川毫不掩饰,“说什么你都信,被人骗走了可怎么办?”
“怎么可能,”郁寻春小声挽尊,“我那是配合你。”
游乐园里人很多,大人小孩,过节的朋友情侣,郁寻春走了几步,被打闹的小朋友撞了下,年轻妈妈跟在后面喊着危险别跑,年轻爸爸向他道歉。
这会儿玩了一整天的人蜂拥出园,像他们一样赶夜场的人排队入园,入口处人山人海,有点碰撞在所难免。
郁寻春摆摆手:“没事。”
空中的手蓦地被人握住,两人刚从车上下来不久,手都暖,宴青川的掌心热热的,很干燥。
“你干嘛?”
宴青川牵着他往园内走,“人多,一会儿又被别的小朋友撞飞了。”
怎么可能?
他又不是气球,一撞就飞。
郁寻春挣了两下,没挣开,宴青川反而握得更紧了:“抓紧点,不然一会儿你走丢了,我就只能去广播找你了。
“‘寻寻小朋友,你的家长在哪里哪里等你’,你想听到这样的广播?”
掌心和掌心贴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热的,潮的,无意间按在手腕处的指腹下,好像都能感受到跳动的脉搏似的。
“我这么大的人,怎么可能丢?”两人站在人群里本就醒目,牵上手之后更吸引人目光了,郁寻春感觉周围人都在看他们,浑身都不自在,“你松开。”
宴青川垂眸,郁寻春脖子上围了条粉蓝色的围巾,毛茸茸一团,半张小脸都陷在里面,正在奋力和他的手作斗争。
半低着头,耳尖是粉的。
“好吧。”宴青川松开他。
温暖干燥的手撤离开,冷空气窜进掌心,郁寻春愣了下,心里也莫名空了下。
不太高兴反正。
他在衣服上蹭了下手,说不清那点烦躁的情绪从何而来,抬头时眼前却没有宴青川的人影。
“宴青川?”郁寻春环顾周围,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头顶。
宴青川那样鹤立鸡群的一个人,如果在,一眼就能看到。
园内四处挂着彩灯,小朋友举着会唱歌的气球,游人头上顶着各种小发箍,旁边的彩车唱着圣诞节的歌晃晃悠悠穿过人群。
哪里都没有宴青川。
郁寻春有点慌:“宴青……”
“在这里。”
手被抓住,郁寻春回头,宴青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往他手腕上系着东西。
“你看,我就说要走丢吧。”宴青川将扣腕的另一端扣在自己手腕上,将手抬高,郁寻春的手也被拉至半空。
儿童牵引绳。
“我只是去买个东西就差点找不到你,”他晃晃绳子,“这样总行了吧?”
郁寻春过了半晌捂住脸。
他说不上自己刚才的心慌和此刻的安心从何而来。
宴青川问:“怎么了?”
郁寻春默默:“有点丢脸。”
儿童牵引绳,实在丢脸,还不如牵手呢。
宴青川轻轻哼笑,像是在说“现在嫌丢脸,晚了”一类的。
郁寻春拿围巾捂着脸,两步迈入人群中。
之后他便开始反复经历嫌弃宴青川要玩的游戏幼稚,要走人,然后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牵引绳在两人之间拉出长长一条线,最后郁寻春受不了别人打量的目光觉得万分丢脸,而不得不妥协,这样的戏码。
特别是两人从旋转木马上下来的时候,一个小孩儿指着他说:“妈妈,那个哥哥跟我一样也容易走丢吗?”
小孩儿的牵引绳是胸背。
郁寻春:“……”
这下围巾把他整张脸都裹住了。
就露了双眼睛。
“你这是什么造型?”宴青川转头,摘下围巾,将手里的猫耳发箍别在他头顶。
郁寻春扒拉,宴青川按着他的手不让动,勾着脖子把人塞进旁边的大头贴相机里。
他自己戴了一对狗狗耳朵的。
选的相框都是又粉又花的,郁寻春都不想吐槽了:“宴青川,你好幼稚。”
“怎么能叫幼稚呢,”宴青川的下巴在郁寻春头顶,他抓着郁寻春的两只食指,戳了戳他的脸,“所谓的大人不都是社会定义的吗,笑一个。”
郁寻春对着镜头笑了下。
咔嚓,这瞬间定格下来。
宴青川又拉着他换了个姿势:“五岁六岁,你是小朋友,二十五六岁你依旧可以当小朋友。”
他在镜头内和郁寻春对视:“对小朋友来说,享受当下就好了,哪有什么幼不幼稚。”
郁寻春任由他摆弄,没反驳。
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知道小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没有当过无忧无虑只知道享受快乐的孩子。
“寻寻,”宴青川理了理他的头发,弯腰取出打印好的大头贴,“你今晚开心吗?”
一式两份的大头贴,宴青川递给郁寻春一份。
小小的照片里,两人换了好几个姿势。
照片上的郁寻春笑得很开心。
小学时,席余馥来接他放学,他坐在车里,看着小朋友围在路边买气球,那种可以飘在半空的五颜六色的气球。
那些小朋友接过气球的表情超级开心,让他很向往。
后来他终于可以自己买气球的时候,捏着气球站在路口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快乐。
不过是个气球而已,小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眼馋呢?
游乐园也是,旋转木马一圈圈地转,海盗船一遍遍地晃,他都没有什么感觉。
但为什么他今天和宴青川一起,就能笑得这么开心呢?
开心吗?
从照片上的笑容来说,郁寻春是开心的,虽然今晚数次他都因为宴青川的某些行为而无语,但他好像也并没有排斥。
旋转木马坐得开心,摇摇杯也坐得开心,挤在小孩堆里扎气球,看着宴青川因为赢过小孩嘚瑟也开心。
就连手腕上这个让他倍感丢脸的牵引绳,他也从未冒出过摘下的念头。
应该是开心的,但他应该开心吗?
在他笑的时候,和宴青川打闹的时候,好像总有什么追在他身后。
黑乎乎的,小小的人影,他指责他怎么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他说游乐园有什么好玩的呢,不过是些幼稚的无聊的哄孩子的游戏。
他可以开心吗?
如果他开心,那那个追在他身后的小人又怎么办?
许久之后郁寻春才说:“我不知道。”
坦然地承认开心,对他来说仿佛是带着罪恶感的。
宴青川的手落在他脑后,胡噜小猫的似的,揉乱了他的头发:“走,要放烟花了,我们去坐摩天轮。”
两人走到摩天轮下,宴青川却着急。
“不走吗?”
“等一下。”
宴青川看着手表,当指针指到某个数字时,才拉着郁寻春上去,郁寻春不明所以,宴青川解释:“放烟花的时候,我们这节轮舱刚好停在最顶端。”
是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摩天轮缓缓升空,喧闹的游客渐渐被落在脚下,周围安安静静,偶尔能听到从下面飘上来的音乐声。
整个城市都陷在节日的氛围里,远处的夜景流光溢彩。
郁寻春和宴青川分坐两侧。
游乐园日常都有烟花秀,唯独每年今天的烟花最灿烂。
郁寻春望着窗外:“听说今天是乐园创始人女儿的生日。”
“是的,宴南山女士五十大寿,所以今晚的烟花比往年的烟花更绚丽。”
“她是你……”
“妈。”宴青川接话。
郁寻春反应过来:“那这个乐园?”
南山乐园,以宴青川母亲的名字命名的。
“也算是我爷爷奶奶送给我妈的礼物?乐园筹备期的时候我妈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宴青川道,“不过刚好乐园开业那天她出生。”
“那你不陪你妈妈过生日吗?”
宴青川闻言便笑了:“可轮不上我,人宴女士正忙着和小男友恩爱呢。”
郁寻春:“小男友?”
“她这个男朋友我没见过,”宴青川想了想,“但听我们家老宴女士说的……对方跟你差不多大。”
“啊?”
他妈妈的男朋友比宴青川还要小上两三岁?
郁寻春惊了。
“是吧,我妈老牛吃嫩草专业户。不过一个有钱漂亮还会疼人的大姐姐,也不怪那些小男生沦陷,每次分手都要死要活的。”
“啊??”
宴青川轻轻把他下巴合上:“这么震惊,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郁寻春确实很震惊。
换谁听到信息量这么大的内容,也很难不震惊吧?
他好奇:“那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啊?”
“我从小就没见过爸爸。”
“抱歉,我不知道……”
“不是,我不是在惋惜我没有爸爸。”宴青川忍不住笑,郁寻春呆呆的样子太可爱了,他狠狠搓了一顿脑袋毛才收手,“我妈是个外貌协会,她上大学的时候对我生父一见钟情。
“据她说我生父是一个脑袋灵光脸长得好身材也好的男人,就是人品不咋地,因为我妈倒追的他,就以为能拿捏我妈,于是我妈就去父留子。”
郁寻春一听一个不吱声。
“虽然我没有爸爸,但是我并不缺少所谓的父爱。”宴青川看着他,眼神很柔和,“或者说,爱,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父亲和母亲之分。”
说起家人时,宴青川的表情很坦然和明媚。
从他对他母亲的称呼也能看出来,与其说是母子,他们俩更像是朋友。
郁寻春莫名有些羡慕。
羡慕他提起家人时的笑脸,羡慕他话里话外被爱滋养着长大的童年。
他有时候也会想,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宴青川这样的孩子。
幼稚又从容,童趣又稳重。
直到这一刻,他温馨快乐的成长环境彻底具象化。
到底是多充盈多富足的爱,才能让宴青川说出这样的话。
爱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分。
郁寻春低下头,他突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宴青川。
他有些……嫉妒。
是的,嫉妒。
他因为别人幸福美满而嫉妒,这一瞬,郁寻春觉得自己好丑陋。
轮舱晃动了一下,停住了,同时砰的一声,烟花接连在夜空下绽放,斑斓炫丽的色彩泼墨一般,像一场人造的流星雨。
宴青川像上次那样握住郁寻春的手,推至胸前:“寻寻,当摩天轮停在最高处的时候要许愿哦。”
他的手抽走,郁寻春手背空了一瞬,他垂着眸:“你怎么总是相信这些?”
“你不信吗?”
“我不信,”郁寻春放下手,“我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如果依靠许愿。
如果等着别人来拯救,郁寻春或许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从善如流地扮演着让席余馥满意的好孩子。
他按照所谓的既定的剧情继续饰演人人厌恶的万人嫌。
那是他既定的人生轨迹。
将希望寄托在外物,难道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来修正这一切吗?
不会的。
他一步一步从那个沼泽里走出来,靠的都是他自己。
他不信这些。
这一刻也不想再陪宴青川演戏。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
宴青川又问了一遍:“寻寻,你今晚开心吗?”
这一次,郁寻春连不知道三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隔着百米的高空,好像也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下面,仰头望着他。
你瞧,他的位置应该在那里。
宴青川握住他的手,掰开他攥在掌心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他掌中那串月牙形状的指甲印。
“我今晚很开心,”他柔声道,“和你一起玩游戏很开心,和你一起坐摩天轮也很开心。我喜欢和你一起,也很享受当小朋友的时光。”
烟花仍继续。
绚烂,短暂。
宴青川看着他的眼睛:“你应该学着去当一个小朋友。”
那些绚丽的颜色映亮了他的脸,在他眼底缀出一片波光粼粼的银河。
多耀眼啊。
郁寻春觉得宴青川就像烟花。
像他们一起看到的那场流星。
他跟一切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有关,他是挂在天上的星星。
而郁寻春呢?
他是路边的石头,灰扑扑的,被来往的人踢进泥沼里,满身狼狈。
石头怎么够得着星星呢?
郁寻春抽回手:“我不想做小朋友。”
小朋友脆弱,无力,总是去奢求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反抗。
他不喜欢做小朋友。
他也不想坐摩天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