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形势已没有时间供他多想。白寻手中铃声连成串,无数恶鬼白骨如听到了索命铃,一圈圈扑上来。司景眼看不对,自己也立刻出手,他腾挪躲闪,从一副骨架马上就要挠到他脸上的手骨前挪开,转而聚起力,狠狠一拳打散了对方,骨架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更多的死物却立马缠了上来,重新围了个水泄不通,像是没有尽头的海浪,一潮接着一潮,压根儿望不见尽头。白寻施施然站在原处,瞧见这阵仗都冲着司景摆开了,眉头却蹙了蹙,重新晃了晃手中铃铛。
铁铃铛当啷作响,恶鬼们转而围攻阚泽,如同过江之鲫浩浩荡荡而去。
“草……”
数量实在太多了,司大佬低声咒骂一句,想也不想便往那包围中心冲。阚泽眼看着便要被这些东西淹没了,渐渐连头顶也被笼在了黑色的浓烟里,司景心急如焚,又一脚踢散几架白骨,却骤然看见其中闪过一道暗绿色的光。
那光极亮,如泉水般从中心向四周涌流开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大的威慑力——一时间所有鬼魂皆以手掩耳,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刺耳的声音,兀自挣扎不休。连不远处的白寻也受了影响,手中铃铛一晃,险些没拿稳。
阚泽趁机杀出重围,远远与司景对视一眼。
两人从两边分别包抄,司景也是从刀山血海里头练出来的身手,虽然这会儿没有称手的武器,可对付这些没有自主思想的死物,却还是绰绰有余。他一拳撂倒一个,瞧着另一个也冲着自己来了,转而抓住其中一副骨架的手臂,猛地借力旋转了一圈——
那手臂几乎被甩的脱臼,摇摇晃晃挂在关节上,四面涌上来的死物都被扫倒,一时间骨头绊骨头,呼啦啦倒了一大片。
后头的骨架看不见,依旧盲目地朝前走,几乎垒成了白骨山。
司景借力跳跃起来,趁机接近了白寻身边。
“铃铛!”
他与阚泽两人合力,一时间空中几乎看不见别的,只有漫天碧色的枝条飞舞。白寻并非是吃素的,咬牙硬撑,左右突围,却难以从这密密麻麻的叶子里头判断出两人的真正踪迹。正是眼花缭乱之时,忽然有一条极细的茎叶飞快卷起了什么,那铜铃铛被高高抛起,一下子被司景抓入手心中。
他拿在手里晃了晃,众鬼都停下了动作,扭过脸,望着他。
铃声越来越快,众鬼听了号令,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飘浮在原地。过了会儿,又继续埋头向两人涌来,司景又晃了晃,有些诧异。
“这……”
白寻咬牙笑了。
“这种镇魂铃,只有千年修为的大妖或者修习鬼道之妖才能使用。怎么可能是这么容易就为你所用?”
司景若有所思。
“千年大妖?”
白寻冷笑。
“你该不会想这时候喊蛟龙吧?他这会儿,可还在追查那位无辜的罗助理呢。”
那倒是不用。毕竟,这一点小事……
司景把铜铃铛一扔,被一片叶子稳稳地接住了。阚泽握在手心里,慢条斯理晃了晃。
白寻:“?”
“你不是想要千年的大妖吗,”司景云淡风轻,“满足你。”
白寻:“……??”
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都有些绷不住。
千年大妖可不是路边白菜,花钱就能买的。这年头灵气稀薄,大妖越来越少,稍微有几百年修为的便基本上不愿下山,一天到晚埋头修炼,根本不参与人间事——哪儿有像阚泽这种不务正业下山当明星的?
还特么当的风生水起?!
白寻咬着牙,仍旧硬着头皮表示不信。
“哪儿来的那么多千年大妖,都让你遇见?”他嗤笑,“你少唬我——”
然后,他便和自己招来的鬼魂来了个超乎预想的亲密接触。对方猩红的舌头几乎快糊在了他脸上,凑得相当近。
……他奶奶的。
原来真是个千年的。
这年头,这种大妖都闲到下山当明星了吗?
妖界是没有未来可言了吗?
没了万千鬼魂作为差使,接下去便成为了单方面的狂虐。司大佬憋出了一肚子的气,二话不说又把这死孩子给抽了一顿,白寻被抽的眼眶发红,上蹿下跳,却还要嘴硬:“不……我没错!”
没错个鬼。司景眯起眼,阴森森道:“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次试试。”
你是不是还想挨打?
蛟龙一行人赶到时,局面基本上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山上被死物们翻的不像样,白寻抱头蹲在地上,活像是个扫黄打非警察被抓了个现场的嫖客,一个劲儿在那吸鼻子,瘪着嘴眼角微红。衬着他那张本来就年纪不大的脸,愈发显得小了,看模样不过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普通青年,还是挺招人心疼的那一种。
狐狸精看的心情复杂。
……长成这模样,这真是反派?
司景凶他:“不许哭,像个猫的样子!”
白寻在地上抖了抖,真不敢哭了,忿忿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特别大的圈。
狐狸精:“……”
这特么是个反派?
这人到底哪儿像反派了??
这反派画风是不是搞错了???
直到白寻被锁上,司景才骤地想起什么,四处搜寻了眼,蹙眉问:“山本呢?”
阚泽也看了看,早已经没了人影。倒是方才碎布包裹着的里头站起了一个血红的人形,刚才混在了那一批浩浩荡荡的骨架中。趁着打的天昏地暗,山本早扔下了孙女的尸体,不知从哪条路跑了。
司景沉声:“他不能跑出去。”
狐狸精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山本只是个普通人类,这会儿却亲眼瞧见了一群妖在打架,这事要是闹出去,指不定便是威胁妖族生存的大事了。他打了电话,催促酒馆众妖分队搜山,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将山本找到。
白寻被连夜带了回去。
七条人命,这不是小事。几个妖审问了许久,却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始终紧紧闭着嘴,一声也不吭。再问更多的,他便把桌子一踹,要求:“我要见司景。”
狐狸蹙眉,将长长的黑发拨到身前,打量着他。
“为什么要见司景?”
白寻没有别的话,翻来覆去只是那一句,“我要见司景。”
“……”
片刻后,顺从他的意愿,司景从外头走了进来。白寻仰头看着,司景这会儿已经换了身干净衣物,是件有些宽大的白色V领衬衫,衬得脖子线条修长而纤细,隐隐能瞧见淡青色的血管。
这身皮囊无疑是出色的,被千万人赞颂夸奖的脸有着夺目的容光,密而长的眼睫垂下来,瞳孔早已经褪去了他记忆之中的血色。相反,那里头是一片澄澈的清明。
司景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
“有话?”
白寻定定地看着他,没吭声。
司大佬定定瞧着他,眸色莫名。半晌后,司景才率先发问:“……打疼没?”
白寻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上头还有被司景拿皮带抽出来的红痕,一道道的,但是并没用太大的力气,也不过是红了点,看起来瘆人而已。
白寻声音闷闷的,“没疼。”
这比起他之前受的疼来说,连毛毛雨都不算。
司景心情有些复杂。
白寻也是只猫。实际上,他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常常让司景觉得心惊——同样是被人收养,又被丢弃,同样是怀着刻骨放恨的;只不过司景命更好,他遇到了第二任主人,也从他们那里得到过真切的关爱。
白寻却不同。他从没得到过。
司大佬有时也会想,倘若自己是白寻,真正经过了那样钻心剜骨的痛,是否也会沦落到如此疯狂而仇视一切的境地?
——他并不能确定答案。
也许是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倘若,也不存在如果。
他们彼此面对面无言许久,白寻才低垂着眼,讽刺似的笑了笑。
“觉得我很有病,是不是?”
“我是觉得你有病,”司景毫不留情,“不管你怎么想报仇,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无辜的——你伤害了无辜的人,这和当年那些畜生有什么区别?!”
白寻冷笑,“你不懂。”
“我怎么可能不懂?”司景反驳,“你以为我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声音也忽的低了下去。
“我也曾经想过,要是能把那些畜生全都杀个一干二净好了……要是,要是也对他们的亲人做同样的事,让他们也亲身体会那种感觉就好了。”
空气静默下来,白寻怔怔地凝视着他,听见他苦笑起来。
“可我还是没去。知道为什么吗?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他们已经是畜生了……我还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那让我觉得恶心。”
司景直视着他,头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白寻,仇恨这东西,会把你吃掉的。——你要控制它,而不是让它控制你。”
白寻默然不语,像是陷入了沉思。
司景也没有别的话可以再说。都太晚了,无论是教诲还是旁的什么。他站起身,推开门,准备从这房间里头出去,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白寻颤着声音喊了一句:“……哥。”
司景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没有回头。
“你知道吧?”白寻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了。”
司景分明听见了。
他没有再回答,只是仍旧向外迈开步子。这一回的步子比之前都要迟缓的多,到了门外,他忽然用力揉了一把脸。
——
白寻全交代了。
“那个女人是个傻子。她红不起来,便到处找法子,她的古曼童给了她一个法阵,让她召唤试试……”
“然后她就召唤出了我。”
古曼童本来就是阴邪之物。陈采采的古曼童还是个幼童时便被放干了血,硬生生制成了供人升官发财的小鬼,怎么能甘心?
她自然不会为陈采采提供真正有效的路子。她迫不及待想看这个女人自寻灭亡。
陈采采却信以为真,被她哄得团团转,当天晚上便尝试了法阵。她没能召唤出财神,却召唤出了昔日的亡灵——满怀怨恨的白寻被叫了出来,自那之后开始修鬼道修魔道,靠着新鲜的血肉作滋养,修为突飞猛进。
每天提供鲜血供他修炼,陈采采血气一日日枯竭,头发脱落、脸色蜡黄,慢慢便像是病入膏肓了。
偏偏那时候,陈采采与司景在合作。白寻不过偶尔在电视上看了那么一眼,立刻便认出了那双眼睛。
曾在马车中看过的眼睛,虽然浸泡在尸山血海里,却依旧干干净净的一双眼睛。
他只对着司景仍怀有眷恋,因此想尽了各种法子,想诱司景来到他的阵营。
前期的诱饵是陈采采,后期的诱饵是山本。
只可惜司景没上当,实力也远超他所料。白寻原本以为对方身旁不过只有蛟龙一个大妖,故而费尽心思调开了,哪成想还有个阚泽黄雀在后,隐藏的相当深,他甚至半点没看出来对方居然是个妖。
狐狸问:“这么说,你是承认这七起命案都是你做的了?”
白寻避而不答,反倒道:“胜者为王输者为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目光沉沉,不再说话。狐狸也没有再问下去,只出了房间,嘱咐旁边的妖看牢了。
他们实际上没资格给什么处置。但这样的妖,放出去只会更危险。圈禁起来后,白寻自己也撑不过太久。
司景也知道缘故。白寻修的是魔道,又早已经是亡魂,只能靠着活人的血肉才能存活。日日被锁妖链锁在里头,没了鲜血滋养,不过十五日,他便会魂飞魄散,根本无需酒馆中的妖动手。
一念之差为了魔,便永远没办法从这条道上回头。
只是司景心中,仍旧有些不是滋味儿。
翌日,山本被找到了,狐狸铆足了劲儿想找法子清除掉他的这段记忆。司景回了剧组,神色却明显不比往常。阚泽看出他有心事,想尽各种办法逗他开心,却也只换来小祖宗嘴角勉强上扬了下。
连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安生。外头月光如瀑,阚泽把人抱过来,拍着他的背,低声哄道:“小花……”
司景拽着他的衣襟,丝毫没有半分睡意。被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神经逐渐松了,声音很轻。
他说:“阚泽,我是不是做错了?”
阚泽一怔。
司景往他怀里头靠了靠,低低道:“要是我当时没有把他又交给小姐……”
分明知道她是靠不住的。可他却还是把白寻又交还回去了。
这样想来,司景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他怔怔地盯着自己这双手,心头滋味说不出的复杂,含了歉疚。
阚泽温声劝解,“可你没有别的办法了。”
世道很乱,司景自己仍然一心想着复仇,被血蒙蔽了眼,自然不能带着只还没化形的白猫到处走。要是扔在路上,那样的年代,逃亡的人连树皮都吃,哪儿还会剩下什么粮食?不过几天,白寻也会被饿死。
小姐怀里是一条生路。只是白寻命当真不好,这条生路也变为了死路。
司大佬完全没被安慰到。他对猫族的责任心很强,族里出了一个走上岔路的孩子,司景就活像是抓到班中学生早恋的班主任,抓心挠肝的难受,还夹杂着自责。阚泽察觉到他的情绪,想了会儿,四肢忽然间蹭蹭缩小,一下子隐在了衣服堆里。
司景支起身子,有点儿奇怪地看他。
干嘛呢?
过了会儿,一株猫薄荷草动作优雅地把衣服掀开了,往床上侧卧着,枕着自己的一条根,硬生生让每一片草叶都透出袅娜来。
那小身子摆的,妖娆多姿,活色生香,活生生一出猫薄荷版贵妃醉酒。
短腿猫被他这骚断根的操作给惊着了。
“……”
卧槽,还能这么玩儿?
猫薄荷草用根本不存在的眼睛试图媚眼如丝,草叶子拍着床,就好像在叫他上来。
来呀,大爷,上来快活呀。
来呀……
司景眼皮抽搐,干脆也化了原形,短腿猫蹦跳着一下子把他给扑倒了。毛脑袋凑上来,埋进碧绿的叶片里头使劲儿吸,吸的啵啵作响。吸和被吸的都爽的一批,猫薄荷爽的叶子都在颤,没一会儿就开了花。
开着开着,不知什么时候变为了人形的两个人便滚到被子深处去了……
花粉沾染了一身,他们呢喃着,说着些不能被外人听见的悄悄话。
一周后,司景从《出塞》剧组杀了青。少年天子的戏份已完成,剩余的部分便是由另一个男演员来饰演了。戏份紧任务重,司景能这么快完成,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当天晚上,剧组中人出来一起吃了顿杀青宴。宴席上,汪源对司景的评价相当高,“有灵性,也肯努力,将来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袁方就喜欢听这话,一时间被这彩虹屁捧得几乎都要上天了,脸上的笑都快掩饰不住,“承蒙导演照顾,多谢您指点我们司景。”
回头就对着司景手舞足蹈狂吹:“上天景!上天景!”
司景塞了条小鱼干堵住他的嘴,“我没长翅膀。”
靠尾巴没法子上天的。
他没在杀青宴上喝酒,这会儿还清醒的很。倒是袁方替他挡了不少酒,已经晕晕乎乎,喊人过来开的车,瞧见陌生的助理,终于清醒了几分,“也不知道白寻又哪儿去了,咱们工作室是怎么回事,助理怎么每一个待的长的?”
司景听见这两个字,心中就有些别扭。他说:“罗泰解决完家里的事,还是会回来的。”
会吗?袁方咋舌。
司景摇开了些窗户。
夜风从外头灌进来,把他的头发拂动向一边。司景从这里头闻到了久违的自由的气息,还有些激动。
“我有多长时间的休假?”
袁方笑得和蔼可亲极了,“你猜。”
司景说:“一个月?”
袁方:“你再猜。”
“半个月?”
“还往下。”
“总不能才一周吧?”司大佬不乐意了。
袁方竖起根手指在他面前摇晃,“是八个小时。”
“……”
啥?
“明天早上六点,我去你家楼下接你,”袁经纪人低头看表,“别打歪主意,综艺第二季我没和你说过?回去赶紧睡,第二天可是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上镜的。”
司景面目扭曲,用了经纪人的常用语,“我有一句——”
“不当讲。”
“……”
见鬼了。
综艺第二季换了个新的常驻嘉宾,仍旧是个女演员,比起陈采采来却要自然太多。几个人被节目组一脚油门拉去了动物园,全都趴在玻璃前头,眼巴巴地看熊猫。
玻璃那面有不少芝麻汤圆,一个个儿胖乎乎、圆滚滚,显然被喂得很好,光是熊猫馆里的娱乐项目就有七八项。司景瞧着其中一个年纪小的张大嘴巴咔哧咔哧咬竹子,莫名觉得竹子看起来也挺好吃。
白宏礼把脸贴近了,感叹:“过的真好啊。”
吃喝都有专人喂,园子又大又宽敞,里头还有小秋千小滑梯。大熊猫们蹒跚着步子,在里头以国宝专有的潇洒步伐踱来踱去。
大胖鲤鱼看着就羡慕。
这日子过的,神仙一样。
他小声和司景道:“投胎真是个技术活。”
同样是动物,谁也没国宝活的这么痛快,让妖看了心里十分不平衡。
司景也在看。这会儿其中一只小的被饲养员拿走了木马,正颠颠地跟在后头追,眼看追不上了,气的干脆一抱头,咕噜噜往后滚。东滚几下,站起来调整了方向,又往西滚几下。
气到满地打滚,站都站不起来。
司大佬回答:“可他们是要配种的。”
大熊猫这种生物毕竟珍贵,怎么可能真不管不顾?
大胖鲤鱼声音小了,咽了口唾沫,“配种的时候……也看啊?”
司景啧了声,“不光配种,他们还会盯着你上厕所。”
“……”
“还会查看你的便秘程度,确保你身体健康。”
“……”
“还会看尿液颜色——”
“算了,”白宏礼光是想象,胃里就直往上冒酸水儿,“那不干了。”
他宁愿还做他的胖头鱼。
司景转过头,用慈爱的目光凝视着他,“我也觉得你还做你的鱼好。”
不能吃,闻闻味儿也好啊。
白宏礼骤然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