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目前, 加上转机时浪费的时间,宋磬声已经坐了十七个小时的飞机,而这趟飞机落地之后, 迎接他的又是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他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 头上带着顶棒球帽,压下的帽檐和黑色的口罩将他整张脸都遮住了, 只露出一双疏离的杏眼,无声地将他与世界隔开。
广播里的甜美女声正说着官方的道别与感谢词, 宋磬声压了压帽檐, 将手机揣入口袋, 等人流差不多散尽之后, 才慢吞吞地走出机舱。
火车站距离机场有段距离,但此时距离发车时间还有近五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他拿取行李, 再吃顿饭了。
一碗蟹黄拌面被端上了桌, 机场的食物价格翻了三倍不说,蟹黄也不是新鲜现取的, 宋磬声将面搅开,摘下口罩低头吃饭。
死了也就算了,他活着的时候,身边从来都是有人照顾的。可现在, 能照顾他的人都不在他身边, 他终于开始学习一个人的生活。
一碗面下肚, 宋磬声拉着行李出了机场,随手拦了辆出租车, 报出了火车站的地址。
司机笑眯眯地看着他,问:“一个人走还是拼车啊?”
宋磬声抬眼看向司机, 没听懂,“我说,去火车站。”
司机正要重复,视线却从他外套和手包上的logo得出了判断,他自顾自地替宋磬声做了回答,“那就是包车了。好嘞,您系一下安全带,咱这就出发。”
开车的师父很喜欢闲聊,宋磬声却不爱搭腔,司机主动了几次之后就哑了火,车内沉默了下去。
宋磬声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晕车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还有这毛病,可晕车也没办法,他必须要走这条路。
五天前,他买了张机票,从雅蒂兰斯回了古华。他先是回了左侧的房子,从保险柜里拿出了资料,又将封存了三个月的项链和戒指都戴在了身上。
之后,他时隔五个月,再次踏入了与姚湛空同居的房间。
全屋盖着白布,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房子这种东西,几个月不住人,闻起来就有点像棺材。
宋磬声环顾一圈,又在盖着白布的沙发上睡了个午觉,随后就去了墓山。
他带了一束玫瑰,玫瑰里掺着几朵百合和满天星,好像有什么寓意,可他没细问,只觉得好看,所以买走了。
他绕过自己的墓地,往前走了两三分钟就看到了姚湛空的墓。
他将花放在碑前,又在附近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和姚湛空说了会话。
“你能看见我吗?”他看着碑头的照片,低声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死了以后,其实是有意识的。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不是说人死了以后就消失了吗?我为什么还能有意识呢?要是真的死了,其实也不错,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儿了。”
姚湛空活着的时候,他出于各种顾忌,总是没法和他把话说透,可人死了,成了一块碑,那些顾忌好像和人一起埋入了地底,没什么所谓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聊了聊姚氏,聊了聊裴野鹤,又聊了聊他自己。
“我有一点想你。”宋磬声轻轻摸了摸他的照片,“也有一点想阿鹤,我想回到小时候,回到我们四个一起生活,一起上课的时候。但是人生好像没法倒流,所以我们总是在小时候渴望长大,长大以后渴望回到童年。”
“人应该带着记忆倒着活,先失去,再得到,这样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可惜……”
可惜,人生本来就是一条不断失去的路。
宋磬声沉默片刻,又捡了些轻松的话题聊了聊,他在姚湛空的墓前呆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起身。
“阿湛,我可能要有一段日子没法来看你了,我要去找江凛了,江凛他……”一想到资料上的内容,宋磬声就有点头痛,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他便也没和姚湛空说,只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去向,又说明了缘故。
涉及主神与天命之子的事情,他没法说,他说了姚湛空也听不到,索性就跳过了,只说道:“如果我这一去没有回来,那这一面,或许就是永别了。”
如果真如裴野鹤所说,他拿到所有能量就会立即离开此方世界,那他和姚湛空,真的就是永别了。
该说的话说完了,太阳也已经彻底落山了,宋磬声沿着来时的路往下走,忽然生出了点莫名的宿命感。
姚湛空陪了他一段时间,和他说了永别,就再也没来过。此时身份倒转,成了他去姚湛空的墓前,要是一语成谶,那这次见面之后,他或许再也没有来姚湛空墓前看望的机会了。
世间的事总是一环套一环,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又是终点。
之后的事情便没什么可回忆的了。
他在帝都逗留了几天,又在宋菱那里睡了一晚,陪她逛了逛街,又和她吃了顿饭,再一转身,已经到了他该报道的日子。
裴野鹤给他安排了新的身份,将他以“宋念生”的名字、A极精神控制哨兵的身份,安插在了“极地之刃”的后勤队伍里,成了所谓的“特派员”。
“极地之刃”就是江凛所在的部队,位于古华面向雅蒂兰斯的国境线,分为前锋突击小队、中锋作战大队、以及后勤补给中队。
江凛就是前锋突击队的队长,秦筝是他的副手,兼副队。
时间转回现在,司机师傅一脚刹车,成功让宋磬声惨白的脸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他在寒风里站了很久,直到浑身凉透,晕车的感觉才彻底平复。
火车站人很多,加上地处边境,安防也很严,宋磬声挤在密集的人流中,像一尾即将被压扁的鱼。
他脸色苍白,身材瘦弱,再加上一身名牌和那病歪歪的走路姿势,落在有心人眼里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羊。
一个干枯瘦弱的男人假装不小心撞向他,鸡爪般的手以违和的灵敏探向他的口袋,同时连声道着歉,像是被压榨惯了的贫苦人,“对不起啊先生,实在是太挤了,真对不……”
火车站人员嘈杂,压根没人注意这里,宋磬声也不想惹来太多关注,将人定在原地后,就绕开他往检票处排队去了。
他神色恹恹地核验了身份,又循着车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只是他到了地方却发现座位上已经有人了。
宋磬声确认了一下座号,礼貌道:“你好,这是我的位置,可以麻烦你让一下吗?”
壮汉斜了他一眼,不动也不吭声,显然没将这个看不清脸的小年轻放在眼里,打定主意不让座了。
宋磬声叹了口气,眼眸一垂,身为普通人的壮汉就已经被他控制。
周围人不明所以,只知道那个没人敢惹的霸座男人忽然站了起来,沉默着将位置让开,还主动伸手将那少年的行李放上了行李架。
宋磬声淡淡道:“谢谢。”
壮汉害怕得眼珠子乱转,可他全身不受控制,嘴里甚至蹦出个彬彬有礼的“不客气”。
此后的几个小时车程里,再也没了霸坐的男人,反倒多了个热心大哥,一身腱子肉有了好去处,不管是谁要取行李或者放行李,他都沉默地给予帮助。
宋磬声在噪杂的环境中呆了数个小时,终于听到了到站的提示音,他动了动僵硬的躯体,取下自己的行李,默默汇入了人群。
至于占座男,早在自己重获躯体控制权的第一时间就冲下了火车,逃也似得离开了这里。
宋磬声前十八年一直在帝都的贵族圈里打转,结识到的不是哨兵就是向导。可放眼全球,向哨与普通人的比例近乎万分之一,且大部分都是低等级。
对偏远地区的普通人来说,他们或许终其一生都见不到高阶哨兵和向导。就好比那个占座的男人,相比自己遇到了哨兵,他大概率会觉得自己撞了鬼。
宋磬声终于从污浊的空气中挤了出来,他找了个僻静处,默默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而后在密集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穿绿色军大衣的青年。
“你好,”宋磬声向他伸手,“请问你是章文博吗?”
“是是是,我是,你就是上面……”热情的笑容定在了脸上,看清宋磬声真容的章文博彻底愣了,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暗忖道:这等天仙进了他们队,那群半大小子还不得疯了啊?
“是我,”宋磬声淡定地与他握了下手,道:“我叫宋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