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半瓶液体输完,宋磬声也清醒了过来,身体还没力气, 所以他也没急着睁眼。
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又都是病人,大家都闭目歇着, 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与翻身时发出的动静。
宋磬声在寂静的黑暗中缓了会神,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眼就看到左手边站着个人。
窗帘没拉, 高大的男人背光站着, 微低着头, 把玩着指尖的香烟,清亮的月色披在他身后,更显得他身姿挺拔, 肩宽腿长。
向导的优势在于精神力, 五感本来就弱,哪怕宋磬声恢复了A级向导的身份, 视力也和普通人差不多,自然看不清背光中的面容。
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他只能放轻声音,低声说道:“谢谢你啊, 文博。”
背靠窗台而站的男人明显一愣, 他先是愕然, 而后便是恼怒,“你是瞎了吗?”
黑暗影响不了A级哨兵的视力, 他显然认为宋磬声是故意的。
宋磬声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宋磬声。那双水汪汪的杏眸中明显划过一丝迷茫, 他瞪大眼眸,以十分轻微的弧度歪了歪脑袋,似是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江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眼眸,见他看着自己愣神,不知为何,恼怒不见了,心底反倒生出些不可名状的紧张与期待。
接着,他就听见他从车上抱下来,从开始伺候到现在的人,用极轻极小心的声音说了句:“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那些期待与紧张顿时化作堵在喉间的一口恶气,江凛一步迈近,猛地将手按在宋磬声的枕头上,力气极大,几乎要气笑,“怪我没向你自我介绍了,我……”
“你是江凛。”上一秒还因惊愕而瞪圆的眼睛,这一秒就已经放松了下来,宋磬声勾起一个浅淡而客气的笑容,轻声复述道:“极地之刃前锋小队的队长,水蓝星仅有的三个S级哨兵之一,军营神话,古华骄傲……”
他微一停顿,而后道:“很荣幸见到你。”
这些名头本就是外面人冠上的,江凛压根不在意,可现在由这个病怏怏的哨兵说出口,他却莫名觉得脸热,手上的力道也放轻了。
恼怒一褪去,理智也跟着回来了,他这时才发现,二人间的距离近得吓人,他要是再靠近点,鼻尖几乎要相抵了。
发烧中的人连呼吸也是热的,掺杂着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像无形的气流般牵住了他的呼吸。
江凛浑身一颤,全身都僵硬了。
“嗡—嗡—”手机的震动像及时雨般打破了怪异的气氛,江凛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退回窗边接起电话。
“喂。”
病房里太安静了,宋磬声甚至能听见电话那头清亮的男声:“凛哥,你现在在哪?怎么还没回来?出意外了?”
江凛面对着窗户,视线落在窗中倒影上,就见“意外”正躺在床上,侧头看他。
他音色低沉,语气很淡,“没,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不方便说话,先挂了。”
那头的男人似是又说了句什么,可通话已经被挂断,只听了半句的:“那不行,我担……”
电话声一断,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江凛背对着他,可二人的视线却透过窗户中的倒影,模糊地对视着。
“谢谢你啊江队。”宋磬声轻声道:“刚来就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江凛又开始烦躁了,他甚至摸不清自己烦躁的由头,只觉得自从遇见宋磬声,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心头像是拧着股劲儿,左右都不顺畅,越相处越觉得憋闷,连发泄都没有出口。
一瓶液体输完了,输液检测器发出轻轻的“滴滴”声,绿灯也转为红灯。江凛扔下一句“我去叫护士”后,大步出了病房。
值班护士换了个人,她细心地确认了一下宋磬声的状态和身份,又问起他的饮食情况,“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整整一天半,他只在机场吃过一顿饭,宋磬声大致回忆了一下,道:“十多个小时前吃了半碗面。”
护士换好液体,一边测温,一边说道:“那可不行,你得吃点东西,不然想恢复也没体力,但是这个时间可能……”
“我去安排。”江凛又控制不住地冒头了,话说出口才知道后悔,他吃不吃饭,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大晚上的,这里又不是帝都,上哪给他找餐厅?
可后悔已经晚了,护士已经将任务安排了下来,“清淡点,别有荤腥,白粥就行,最好放点红糖。”
边防这条件,红糖压根不好找,可江凛还是同意了。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宋磬声的脸,他觉得无论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心里的郁闷都只会更加严重。可要说他究竟想看宋磬声表露什么态度,又说不出个一二三。
宋磬声道谢他也烦,不道谢他也烦,像是生来犯冲,看见他就不爽。可烦归烦,他还是任劳任怨地拖着刚结束作战的身体去食堂了。
江凛走了,护士也走了,小小的布帘隔间里就只剩下宋磬声。
他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再次见到江凛的惊讶已经平复了。
说实话,当他从帝都的保险柜里拿出江凛资料的时候,他其实松了口气。
在哨兵之力的影响下,江凛的容貌已经变了,要是再失去记忆,那就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了。
姚湛空当初数次自杀,医生也曾向宋菱介绍过这项只属于军方内部的手术,可姚湛空没动这方面心思,江凛却消除了关于过去的记忆。
他的死亡就是江凛新记忆的起点。
江凛忘了过去的一切,忘了曾经的狼狈与不堪,在他全新的记忆中,他只记得二十一岁以后,成为S级哨兵的自己。
挺好的,宋磬声想。
不管任务是否顺利,如今的他已经无法像当初一样,毫不留情地杀死过去的江凛了。
好在过去的江凛也已经死了。
最艰难的选择,江凛已经替他做了。
宋磬声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心情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四十分钟很快过去,护士又来换了一次液体,挂完这一瓶,他就可以走了。
医院病房紧张,没事了就要出院,这是规定,宋磬声只能遵守。
可他没有住的地方。
原本,他需要先拿着报道文件去宿管处,才能取到宿舍钥匙。可这个时间,宿管早睡了,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算了。宋磬声随遇而安地想,实在不行就先在大厅的椅子上睡一晚好了,短短几天,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已经直线下降。
他正在想自己睡在大厅会不会有人驱赶的时候,拎着热粥的江凛就回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正迎着月光,表情还算平静,宋磬声正要道谢,却见他忽得顿住,情绪一秒晴转阴,唇抿得很紧,明显在克制着什么。
宋磬声一愣,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因为还没适应手指上多出来的戒指,所以他总会在不经意间去转动它。
哦,宋磬声反应过来了。
他问道:“军队不让带首饰吗?”
宋磬声隶属后勤,后勤不管这个,不耽误工作就行,可江凛却闷不做声地默认了。
宋磬声领会了他的意思,轻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摘下来的。”
在心口堵了数小时的气忽然就顺了,江凛瞬间神清气爽,语气也温和多了,“吃饭吧。”
宋磬声道:“麻烦你了江队。”
这声客气的道谢瞬间拉远了他们的距离,江凛正要往床边坐,听见道谢的同时立刻站直了身体,将手里拎着的粥放到了床头柜上。
宋磬声其实不太饿,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不管他想不想吃,想要早点痊愈,不再给别人带来麻烦,他就需要进食。
江凛抱臂倚在窗台前,冷眼看着宋磬声笨手笨脚地拆封盖,扶着盒身的左手刚一用力,输液管就回了三四厘米的血。
“啧。”江凛真觉得自己像随手捡了个祖宗,管了糟心,扔着不管也糟心,他捉住宋磬声的左手腕放回膝上,替他掀开了盖子。
“谢……”
宋磬声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江凛冷冰冰地截断了,“免了。”
宋磬声闭了嘴,舀起一勺掺了红糖和红枣的黄米粥。黄米比小米更适合病人,可在边防,黄米也比小米更难找,而他手里这碗粥一看就是现做的,能在短时间内熬一锅粥,估计用了高压锅。
米粥稠绵爽口,红枣去核又剥皮,再加上甜而润口的红糖,哪怕宋磬声再没胃口,也将一碗粥喝尽了。
味道如此熟悉,食材又处理得这么仔细,他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粥是江凛亲自熬的。
他不是……最讨厌做饭吗?
宋磬声有些茫然。
江凛厨艺好,但他从不主动做饭,每次都拿做饭当鱼饵钓宋磬声上钩,非得三催四请才能进厨房。
现在这是,转性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江凛,可视线刚瞄过去,江凛却幅度很大地将头转了过去。
宋磬声拿不准他的态度,但也知道他不想听自己道谢,只能换了个说法:“江队,等我病好了,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饭吧?”
可他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江凛非但不领情,说话还很不客气:“你当这里是帝都?边防可没有专门服务你的厨子。”
宋磬声先是一愣,片刻功夫后,忽然福至心灵,佯装诧异道:“那这粥是你亲手做的?”
江凛冷嗤一声,算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