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秋意泊与探花等人被从庙里头放出来,吏部来了御令,令秋意泊为翰林院学士, 职位则是从七品大理评事, 大理评事隶属于大理寺,如果没有特殊的命令, 他以后上班的地儿就是大理寺了。这地方简单来说就是朱明国最高法院,秋意泊这职位主职是判案定罪, 所以四舍五入他现在就是最高法院的一名新入职法官。
秋意泊去上班的第一天, 就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一杯茶,一包烟,一本小说看一天——大理寺非常太平, 民间纠纷案件一般都是由应天府解决,而官员之间的案件一般也是直接金口玉言给裁定了, 跟大理寺的关系并不大,最多就是收押两个犯官, 等着秋后问斩。
对,犯官的家眷还没资格到他们这儿来住呢。
然而现在正是秋天, 该斩的都已经斩完了,整个大理寺整体都弥漫着一种散漫的氛围。
大理寺丞是一个非常和气的胖胖的中年人, 他也就秋意泊来报到的时候露了个面,和和气气地与他讲了讲他指责所在——有空就整理一下以往的卷宗就行了。
再看诸多同僚,基本到了下午就不见人影了,整个大理寺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官员,秋意泊也不急着回去, 左右也无人在, 他就把卷宗当话本子来看。他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太平的过下去, 谁知道第二日就来了一桩大案。
乾河府的事情还是没有捂住,燕京反应的太慢了,等到王阁老亲自前往乾河府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天花的漫延了——其实也不能说燕京这边的反应慢。
乾河府距离燕京并不算是太远,却也不算是太近,渭河贯通两地,如果是从乾河府坐船来燕京的话只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它地处西南偏僻所在,虽有乾河、渭河两大河流自乾河府地界而过,但那里土地仍旧贫瘠,大部分的可耕种土地以及水资源都聚集在河流两岸。然而这年头耕地在大河两岸可不是什么好事,遇到汛期时常有涝灾风险,而中央地区则是常年缺水,正应了那一句老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而连续两年的酷热,更是打破了乾河府及其周边勉力才维持的平衡,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死的人太多了,眼睛能看见的吃的,不管能不能吃都吃了,大疫自然就冒了出来。
起先乾河府的官员一直欺上瞒下,做的滴水不漏,只道是虽有灾,但朝廷赈灾及时,已无大碍,实则乾河府已经饿殍遍地,十里荒烟,所有的兵力都被调到了乾河府的边缘,只要有灾民抵达边缘想要逃出乾河府便会被杀人灭口,至于赈灾粮款,自然就落入了官员的腰包。
乾河府官员得知王阁老要来后心知自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竟然隐隐软禁了王阁老,后面更是直接了当邀王阁老入伙,若是不从,也只好报一个他疾病身亡了。若不是王阁老阅历深厚,虚以为蛇,这才得以叫亲信八百里加急传讯回京,恐怕等到乾河府成了一座空府都无人知晓。
可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从乾河府走官道到燕京也得十天。中间还有驿站早已被买通,那亲信也不能摆明了身份,等到他真正到燕京已经是十八天后的事情了。
乾河府一系列官员所作所为几乎等同于谋逆,甚至谋逆都没有叫泽帝这般震怒,泽帝当即令辅国公带一万精兵前往乾河府,杀贪官、救灾民。
莫说是在这个年代,便是放在天花还没被完全消灭的近代治愈都很艰难,放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普通百姓又普遍只能维持一个饿不死的年代,死亡率高到了吓人的地步,更别提乾河府两年颗粒无收,本就是要饿死人的地方了。
辅国公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将病患都集中到一处,派人送些汤药粥汤后便听天由命了,赈灾粮款有限,无论是谁去,都只能选择保全还健康的那一部分人不会饿死,还有就是遏制天花传染——也没什么好办法,集中,焚尸,焚村。
紧接着便是以乾河府刺史为首的十几名官员被压回了燕京,无甚好说,将人拉到了大理寺,由大理寺丞做主判,秋意泊等一众监丞做辅,该抄家抄家,该灭族就灭族,甚至没有等到秋后便已经推出午门斩了,将尸体悬挂在了燕京城门上示众,来往路人无不唾弃咒骂。
等跟完了这一场大案,就算秋意泊只不过是全程跟听,也把他累得够呛,等跟着大理寺丞监了斩,他坐着车回了自己府上——是的,他搬到了东二街曾经的张府,如今改叫秋府了。因着燕京城内除了一个秋府,还有个秋相府,秋意泊这处就被称为秋状元府亦或者文曲府。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搬去独住,莫名有一日就厌倦了与秋澜和一并居住,也不想回本家,干脆就去了这处买了之后还未去过的宅子。
他其实有点害怕见到秋澜和,不光是秋澜和,大伯、大伯母……他一个姓秋的人都不想见。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不想见。
“郎君,到了。”文榕低声提醒道。
秋意泊静静地坐在马车中,双目微阖,外面的文榕请示了两声,见他没有动静,便也不敢再问,只是侍立在一旁。
那劫数好像是一波一波的,他最近又开始有点不正常起来,明明说好要帮秋澜和完成他的宏愿,明明说好如果不耐烦了也能游山玩水,去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明明就算这个瓶颈过不了,他也能活个五百年……现在他的问题是他没有那个兴趣。
他没有那个兴趣去游山玩水,没有那个兴趣去品尝美食,甚至没有兴趣去看一本之前他追得如痴如醉的话本的最新册,强行去翻,翻了几页后就会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任何事情在他眼中都显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过了许久,秋意泊才从马车上下来,他披着厚实的鹤氅,袖中拢着一只暖炉,他吩咐道:“不必跟着我,我自己走一走。”
眠鹤是知道秋意泊伸手的,没有自不量力非要跟着去,他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郎君带些银钱吧,也便利。”
“嗯。”秋意泊随手接了过来往袖袋中一塞,便顺着长街漫步而去。
因着到了年节,街上到处都是热闹的,虽然许多外地的客商早已在回乡的程上,也不妨碍燕京中仍旧是满满当当的摊贩,或许也是因为年节,摆出来的东西都要比往日看起来好一些,油、糖都是下足了料,虽说各家都要自己炸果子炸肉,但总有要走亲访友的亦或者自家有事来不及的,销量也很不错。
秋意泊并不介意自己一寸一金的鹤氅沾了地上的泥水,他先凑到了卖炸馒头的地方要了两个被油煎得又香又脆还烤出了糖壳的馒头片,别人找不出钱来他也懒得再要,捧着馒头片慢慢地吃着。
很寡淡,明明馒头片吸满了油脂,还沾着成片的被炸成焦褐色的糖,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可入了口中就像是在嚼泡沫沙子。
没有什么味道,甚至没有米面最原本的香气。
秋意泊吃了两口就又放下了,他现在不怀疑自己是瓶颈,他怀疑他自己得了某种传染病,弄得连味觉都没有了。
秋意泊默默地把自己的体温提高了三十度,准备先烧它个一个时辰再说。
他慢慢地往前走着,忽然意识自己以前有些轻狂,什么劫数渡不过去是自己别扭想不通,那只不过是事情没落到自己身上才不晓得疼罢了。
就像他现在一样,明明自己想得很明白,也有目标,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就他妈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秋意泊将馒头片给了墙角的小乞丐,举目四顾,目之所及,有妇人将摊贩上的一朵粗糙的绒花簪在了身旁女儿的头上,有坐在茶庐门口与伙伴高声谈笑等活儿的劳力,有背着行囊行色匆匆的文士……似乎所有人都有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他们真真实实的活在这儿,为生活、为家庭努力……他呢?
秋意泊忽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眼前黑了那么一瞬间,他伸出手扶住了墙壁,没有就此摔下去。
什么破想法?他果然是脑神经出问题了吧?他有亲有友,只不过是暂时分别罢了,只要他想,他再往前走一条街就是本家,里头住满了他的亲人,大不了这破劫数他不渡了,跨上飞舟,全速航行,不出五天他就可以回凌霄宗亦或者百炼山,他为什么会生出什么‘举目无亲’的想法?
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什么亲友?他们连你的梗都接不住,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秋意泊又想到:不对啊,接不住梗算什么?当年他随手给他爹发了一张‘你爹累了’的表情包,被他爹抄着晾衣杆追了三条街,就因为他爹不懂个表情包,所以他爹就不是他爹了?
恕他直言,他秋意泊要真是这样的人,他爹当年为什么不干脆生块叉烧?
——这要是个心魔,那这心魔可太菜了。
秋意泊自觉又通透了几分,慢悠悠地往自家走去。谁说没人接得住他的话茬子?这不是还有泊意秋在嘛,泊意秋外出游历,他大不了可以再分几个出来,两人一组,一天分两场给自己讲相声,连续讲个一个礼拜都不带停的。
早上天还未亮,便有侍从来敲门唤他起来去上值,秋意泊想着左右大理寺也没事儿,也不必告假,他自己有分寸,最多再睡个一炷香就该醒了,顶多就是迟到,坏不了什么事儿。
哪想到今天还真叫他遇上事儿了。
秋意泊急匆匆赶到大理寺,上了堂去,堂下跪着一个衣衫潦草,蓬头垢面的青年,最引人瞩目的则是他自腰部以下血迹斑斑,所在之处攒了一小汪的血,有些渗人。
秋意泊这段时间也算是熟读律法,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告朝廷命官的,毕竟除了秋意泊,也没有人再跑去应天府告朝廷命官——怪不得当年那应天府尹左推右拦,满头冷汗,秋意泊当年应该来大理寺告兵部尚书,而非应天府,当时纯纯是靠着背景硬是让应天府尹打落牙齿和血吞。
来大理寺告当官的,不管有理没理,首先就要受五十杖,这流程是为了避免动不动就有人来告朝廷大员,今天上午大理寺传两个下午再传两个,各部门还运不运行了?只有先受了五十杖,才能证明原告是真的有冤情在身,至少人家是豁出一条命来的。
这和秋意泊关系不大,只要白身来告官,打完了才能进公堂,否则都走不到公堂里——秋意泊来得早也没用,根据现有律法,这五十杖至少的三品以上大员才能赦免,大理寺中唯一符合条件的就是大理寺丞。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可有诉状?”秋意泊问道。
那青年抬头看了一眼秋意泊,恶狠狠地道:“草民卢飞,没有诉状。”
秋意泊摆了摆手,示意文书帮着写一份,回头也好立案:“卢飞,你有何冤屈,状告何人,尽可说来。”
秋意泊说着低头看了一眼,问是按照流程问,文书却已经将对方来意什么的都写好了——状告……大理寺监丞秋意泊……
于此同时,卢飞高声道:“草民卢飞,状告大理寺监丞秋意泊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卢飞连跪都跪不稳,眼神却是如同一匹饿狼一般,紧紧地盯着秋意泊,眼中布满了血丝,让人心中生寒。
秋意泊先是颔首,又重复看了一遍文书写下的卷宗,才理解了对方所说的含义。他没有急着回答,他先仔细想了一想,确定自己大半年没动过手,上一回动手不还在渭河行宫那地方吗?他出入都是马车,来回都是左右家丁开道,牵着马匹慢慢走,也提不上什么纵马狂奔,他杀什么人了?
好有意思,这不就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可惜了,先问了对方姓名,没机会说出这句台词了。秋意泊想到这里,居然还生出了一点遗憾之感。
秋意泊没有收敛笑意,反而嘱咐一旁的文书一字一句都要记清楚,他问道:“哦?人证物证何在?”
卢飞扬声道:“人证就是我!昨日我亲眼见到你将几个馒头片送给了我弟弟,我弟弟吃下后便死了!”
秋意泊顿了顿,侧脸问道:“余大人,我是否要下公堂?”
他觉得他还搁堂上坐着有些奇怪。
文书低声道:“不必,大人只管坐着便是。”
秋意泊便又问道:“那么,卢飞你是在状告本官毒杀你弟弟?”
“是!”
“本官昨日确实是将几片馒头片给了街边的乞丐,他便是你的弟弟?”
“是。”
“你家幼弟死因是中毒?中了什么毒?”
“草民已经找郎中验过了,是鹤顶红。”
秋意泊的指尖一下又一下的点在了平整的楠木桌上,重复了一遍:“我用几片路边买的馒头片,特意加了鹤顶红,特意去毒杀了一个小乞丐?”
卢飞又重复道:“是。”
“本官为何要这么做?”秋意泊问道。
卢飞冷嗤道:“我也想问大人,我亲弟与大人无冤无仇,大人为何要毒杀我幼弟?!”
忽地,一旁的衙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卢飞莫名其妙的看着四周,眉宇之间戾气隐现:“你们笑什么?!”
秋意泊也在笑,他道:“他们在笑,本官若是想杀一个小乞丐,看不顺眼也好,他得罪本官也罢,何须下毒这么麻烦?”
他是世家子,如今又有功名官位在身,杀一个路边的乞丐为什么还要用毒杀?随便按个罪名,直接叫人上去打死了,他为什么要选择麻烦的行动?一个乞丐罢了,死了也就死了——这便是场上诸人发笑的缘故。
秋意泊笑够了,神色忽地冷了下来:“还不说实话,是谁指使你诬告本官?”
卢飞大吼道:“没有人指使我!就是你这狗官害死我弟弟!”
说罢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便要扑向秋意泊,可惜人才爬起,便被衙役们按下了。
秋意泊签筒中抽出一签:“掌嘴,待他会好好说话的时候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