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秋家这一桩事儿, 秋意泊和金虹真君便重回了凡间。要说修仙就是这点好,修到大乘期这个份上了,时间都不是问题, 他们哪怕在东域走个两三年, 横渡苍雾海去南域再走个两三年,那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燕京城外。
“嗯?”金虹真君发出了代表着疑惑的声音, 他在燕京住了几年,自然知晓这燕京城外潜龙山是帝王陵所在:“你带我来这儿作甚?”
秋意泊道:“难得回来一趟, 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多久, 干脆来扫一下墓……扫完了墓,我们从天上走,先去东海那头……师叔你想搭船过去还是我们自己过去?”
金虹真君无所谓这些事儿:“都好, 我在外头等你?”
秋意泊笑道:“先不去祭扫,先去我那儿看看!”
“……你那儿?”
“对啊。”秋意泊边走边解释道:“我有个衣冠冢, 我每次回来就往里头藏点东西。”
秋意泊轻车熟路地带着金虹真君往泽帝陵的方向走,他的衣冠冢就在附近, 是作为国之重臣葬在特意规划出来的地方的,因为他经历两朝, 虽说他是在澜帝在位期间当了首辅,但当儿子的得给当爹的让路, 所以他的衣冠冢靠泽帝陵比较近。
泽帝陵比较大,一眼能看到,比较好认。
金虹真君调侃道:“你的那些地契文书?”
“哇,师叔你有没有一点常识?”秋意泊毫不客气地吐槽道:“地契文书一般只认一朝,尤其是我这样大面积的购买, 但运作得当也能保存下来, 我搁我衣冠冢里头做什么?当废纸吗?那些都在秋家呢。我这个老祖宗闯下的家当, 后人总要替我维护维护。”
“那你在里头放了些什么?”金虹真君好奇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给自己立衣冠冢的。”
“那也不是自己……呃,还真是我修的,阿浓替我修的。”秋意泊笑道:“就放些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之类的玩意儿。师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已经六百岁了,当年宫中赐下的锅碗瓢盆都不知道有多少,我砸着玩儿都够了,放一批在陵墓里,好好封存一下,等过了个千八百年的,那一只御窑出来的碗得值多少黄金?”
金虹真君听秋意泊将御赐的宫瓷称作锅碗瓢盆,不禁有些好笑,他摇着头说:“这要是叫澜帝听见了,岂不是要活生生气死?”
秋意泊居然沉默了一下,金虹真君还当他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哪想到秋意泊低声说:“其实我早有怀疑……澜帝英年早逝,也有可能是被我气的。”
想他那会儿人多嚣张啊,又是太傅又是首辅,整个朝堂他说了才算,澜帝算是在他手里长起来的,一辈子都想着斗倒他。他是有意为之,是想磨砺磨砺澜帝,再者他那会儿脱凡劫,谁耐烦和不大有能耐的小皇帝作礼数?拿御赐的尚方宝剑扎澜帝脚前都干过,礼数大面上差不多就得了。奈何澜帝就不是个心眼子大的人,死时不过四十有五,真要算起来,还真有可能是被他给气的。
金虹真君听罢抚掌而笑:“长生,我都有些后悔没有早日认得你了!”
“可别!”秋意泊道:“我那会儿就金丹修为,师叔你要是当时来,我可经不得你三天两头一会儿抠眼珠子送我一会儿暗搓搓地想杀我,我肯定在发现你身份的时候第一时间写信禀告师祖和掌门师叔,让师祖提着剑来找你的晦气。”
金虹真君摇头:“我何时想杀你?”
“噫,你接着装!”秋意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敢指天发誓你心中毫无此念?”
金虹真君那会儿距离彻底入魔也没差多少了,与他交好,许是有七分真性情,但未免不存三分假意——拿至亲破劫也是破,拿挚友破劫那也是破,没多大差别,对比起一帮子烂泥扶不上墙的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血脉,与自己脾性相合的好友明显更容易真情实感。
金虹真君一手微抬,秋意泊立刻道:“哎,免了!你还真发誓?师叔,我寻思着你渡劫期不是过了吗?”
“长生不肯信我,我自然是要发个誓的。”金虹真君眼波流转,金芒浮动,他含笑道:“若是天也不信,拿几道雷要劈死我,那也就死了吧。”
秋意泊没忍住搓了搓胳膊,给金虹真君竖起了大拇指:“师叔,您就是这个!我不服不行。”
金虹真君乐不可支,言语之间已经见到了泽帝陵的剪影。秋意泊自然不可能进到地宫,要是每回上香都要跑进主墓室,他都怕澜和叔半夜托梦打他一顿。这帝王陵地宫上头是修有一座宫殿的,通常都会供奉下面地宫的那位帝王牌位以及皇后、嫔妃、大臣等的牌位。
秋意泊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嗯?”
“怎么了?”金虹真君问道。
“不太对。”秋意泊道:“我衣冠冢里专门放了几件法宝,一是为了防止有人盗墓,二是为了定位,免得许久不来忘了地方……泽帝陵在那边,但我怎么感觉出来我法宝在那头呢?”
泽帝陵的剪影在东方,而秋意泊感知中他的法宝在东南面,与那剪影至少差了二三十里路。
“算了,去看看就知道了。”秋意泊打了个响指,示意霞影先往记忆中的泽帝陵飞,等进了,秋意泊才看清楚原本应该是泽帝陵宫上头写了明帝陵,秋意泊眉间微动:“……还怪有钱的?居然迁陵了?”
迁陵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通常一座帝王陵自皇帝登基就开始挖了,几乎要将大半山体掏空,耗费数十年,而且人都死了,都住进去了,哪是说换就能换的?又不能说风水有问题,毕竟帝王陵多重要的事儿啊,开工之前就已经选定好帝王穴了,这迁陵迁得简直是离了大谱。
金虹真君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扬眉道:“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
“这还能跟我有关系?”秋意泊指了指自己:“师叔,你可能不能空口白牙诬陷我啊,我都百来年没来过凡间了,上几次回来也是匆匆回来匆匆就走了。而且我老秋家好几位先人都埋在这儿呢,我吃饱了撑着在这儿动手?”
再者,燕京是五朝古都,他秋家的祖坟就在潜龙山脉旁边的小鹤山,也是个风水极佳的地方,基本上秋家人全埋在那儿,也算是落叶归根。
在这儿动手?一不小心扬了老祖宗坟墓,要是什么生死关头不得已的情况,想必老祖宗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但要是有的选还选在这儿,这不是没事找事讨打吗?
“不是这个意思。”金虹真君笑道:“你还记得你如何杀的血来道君?”
“呃?”秋意泊自然记得。
“苍雾秘境并入我界,天地震动,苍雾海浩瀚无比,凡间自然也被牵动。或许就是那会儿造成的。”金虹真君解释道:“你不知道也是常理,毕竟你那会儿还待在个破罐子里。”
他笑吟吟地说:“……跟个小猫崽子似地。”
“……”秋意泊:“你不提罐子,我们还是好朋友……那是破罐子吗?!那是我的本命法宝万宝炉!不是我瞎吹,光我那万宝炉你太虚门耗尽积蓄也凑不够十鼎的材料来!师叔你有没有一点眼光?”
金虹真君笑了起来,不与他争辩:“好好好,是我没眼光。”
秋意泊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事儿也正常。修真界就屁大点地方,想要吞并苍雾海确实不可能不牵扯到凡界,土地要给大海让位置,地壳运动一下,导致地宫位移也不是什么离谱到不能接受的事情。
两人一唱一和,倒也到了泽帝陵的位置,果然那儿也修了座陵宫。秋意泊感知了一下法宝所在,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的衣冠冢,好像压在了泽帝陵上面。
也不能说就压在上面了,大概是类似于斜上方的位置,两者几乎是相连在一起了,最近的地方只要再打破一面墙,挖个一米多土,就能触碰到泽帝陵外围的三合土了。
三合土是用来封锁陵墓的,防水防盗隔绝空气,通常在建设陵墓的时候会浇筑在陵墓外围,等其主人安葬后,放下断龙石,也会再浇筑三合土,彻底封死陵墓。
他的衣冠冢外围也有三合土,不过没有封死,但他的衣冠冢有禁制,也没多大问题。这次地壳运动导致两座陵墓挪到了一起,估计也是因为三合土的作用,整体一块挪了。
既然外围的三合土没有太大的问题,那么当朝皇帝应该也不会再开启祖宗的帝陵进去重修。秋意泊倒是有点担心,他眨了眨眼睛,还是先带着金虹真君进了自己的衣冠冢。
金虹真君还是第一次进衣冠冢,还是进自己好友的衣冠冢,刚进到里头,就见层层法宝禁制绽开,不禁有了些笑意——是秋意泊的风格。
秋意泊这个人明明是个剑修,也算得上是个一等一的剑道天才,偏偏又学了炼器,还将炼器发挥到了极致,如今算是修为高了,大多数事情也就是一剑解决的事情,不屑于用法宝,可当年秋意泊可没有客气过,他还记得那年天榜,弟子们回来都是一脸郁卒,说想要打到凌霄宗那可恶的秋意泊,得先破他法宝才能够,通常打着打着发现灵力耗竭,偏偏对方站在法宝里头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是活生生能把人气死。
等进了衣冠冢,金虹真君打量着周围,见其中金玉锦绣,一如凡间朱门,他道:“还不错?若是以后受了伤,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安全的地方,这地方也能撑一时了。”
秋意泊道:“这种晦气的话,师叔还是别说了!”
秋意泊已经忙开了,他先将自己看过且复刻了玉简的书拿出来规整到了书房里,金虹真君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籍,不见四书五经,名家大作,反而全是些艳情话本,闺阁秘戏,他不由笑道:“你也不怕被后人看见?就这么放在桌上?”
秋意泊已经很坦然了:“看见就看见,怎么?不许老祖有点私人爱好?”
金虹真君悠悠地翻了两本:“这几本不错,我留着了,回头看完了给你送去。”
“师叔你也爱看这个?”秋意泊好奇地问道。
修真界对贞洁这玩意儿的概念几乎等于无,合欢道都是正儿八经的无上大道了。都说生死之下无大事,修真界里头都是能活个几百几千岁的人,区区色-欲要是都看不穿,那恐怕也不能走得多远。
修真界中大概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因修行故,欲-望浅淡,对这些欢好之事没多大兴趣;一种是纵情声色,随心所欲。他自己应当是属于第一种,对于美人大部分还是仅止于欣赏。他一直觉得金虹真君应该是属于第二种——有想法了就随便寻个看的入眼的交欢一场,没兴趣了就分,也不涉及情爱……亦或者说情爱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乐子。
这种情况下金虹真君看这些干嘛?有想法了直接找人约炮就完了。
金虹真君随意地说:“无事打发打发时间,有些确实写得好,那些春-情反倒是有些累赘。”
秋意泊秒懂,在肉里找剧情,在剧情里找肉可能也是人类通病了。
秋意泊摆了摆手,当即按照记忆给金虹真君找了一堆两者俱佳的书,直接装了个纳戒送他:“不必还我了,我都留了档的……万一哪天你还我,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是绝世奇珍,费尽心思来偷,结果偷回去一看……好家伙,你跟我的脸都不要了,咱们换个道界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吧!”
秋意泊说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金虹真君亦是如此,秋意泊眨了眨眼睛,转而带着他去了其他墓室,剩下几个墓室摆得就是陪葬品了,也就是秋意泊给自个儿外加老秋家攒下的家当,金虹真君被满室的黄金耀的眼花——倒不是说没有这些,实在是没有一口气看到过这么多实物。
“你对你本家,倒还真是思虑周全。”金虹真君道。
秋意泊随口道:“也不全是留给他们的,我不也得活着?万一哪天修为尽失,沦落凡间……”
金虹真君打断道:“不是说去给皇帝当国师?”
秋意泊笑道:“谁知道那会儿是多少年后了?如今我说我是秋意泊,若非人证物证俱全,我本家都有人不信……”
他顿了一顿,侧首望来,眼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光,他轻轻笑了笑:“几百几千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天地呢?或许那时就没有什么皇帝了,人人生而平等,无高低贵贱之分……或许那时的凡人不凭借修行,也能登高天揽明月,入厚土捉烛龙……到时我说我是秋意泊,我活了几千年,凡人听了,说不定下意识就回骂一句‘我还是大秋相呢!’,若真有人信了,我或许会被凡人想尽办法抓起来,割肉采血,挖骨取髓,研究我长生的奥秘也说不定?”
“怎会如此?”金虹真君一时不解,他微微皱眉,可又逐渐缓和了眉目,笑道:“若真是如此,倒也有趣……看来,是要长长久久的活着,看一看这世间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
秋意泊笑着颔首:“会有那一日的。”
“这么肯定?”金虹真君问道。
秋意泊再度颔首,他想了想:“不如师叔我们两打一个赌?就赌个三千年吧,若三千年后世间不如我所说,我的身家,随师叔挑选三件,若如我所说,师叔的身家叫我挑三件如何?”
金虹真君挑眉道:“你就是看中了我那秘境是吧?”
“不好,叫师叔看穿了。”秋意泊认真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师叔,再给我点无定奇霞呗?真的,我活了这把岁数,还没自个儿遇上过一次呢,你给我的香方我到现在还在用,快烧不起了。”
金虹真君无奈摇头,“回头给你一些便是。”
“多谢师叔,师叔真好。”秋意泊道过谢,至此,衣冠冢中该放的也放的差不多了,临出去前秋意泊将金虹真君录入了自由出入衣冠冢的名单,不过他也没说——金虹真君方才说得对,按照他这衣冠冢的配置,躲进来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人能找得到,给金虹真君留下一道门,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为此,秋意泊还悄悄放下了一些大乘期可用的法宝和丹药,左右他身家丰厚,也不在乎这一点。
狡兔三窟嘛。
出了衣冠冢,秋意泊就有意去泽帝陵看一看了,金虹真君便不去了,在陵宫中等他。秋意泊一个人去也比较方便,三合土于他而言跟没有差不多,他径自开了个口子进去,进去的时候还莫名有一种来盗墓的刺激感。
泽帝陵中漆黑一片,快五百年过去了,长明灯业已熄灭了。
秋意泊心念一动,以灵力将特殊的油脂送入长明灯内,这种油脂取自妖兽,不必氧气也能燃烧。烛火随着他的步伐逐一亮起,却依旧难掩清寂幽冷。
他沿着神识扫出来的地图在陵墓中快速过了一遍,加固了一下因为地壳运动而变得薄弱的地方,转而一路往主墓室去,等进了主墓室,见棺木森然,又打量四周,见主墓室完好,这才放下心来。
不是说这一片帝陵有皇家守卫巡逻守护就一定是安全的,帝陵规格,谁不眼馋?难免有人铤而走险。
秋意泊立在棺木前,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手放在了棺木上。棺木被地气浸润得寒彻骨髓,秋意泊却不觉得冷,里面躺着的是秋澜和,这般一想,也不觉得恐怖了。
“澜和叔,不知道你投胎去了没有。”秋意泊轻声道:“家中……一切都好,子孙也颇有出息,你不必担心。”
秋意泊说罢,突然又觉得好笑,若是澜和叔在天有灵,怎么会不知道如今秋家如何呢?他垂眸笑了笑,接着道:“算了,也不是那么有出息,你我创下的家业败的差不多了,我回去看时气急杀了秋辟云,你想必不会怪我。”
“我还将家中嫡脉分了一支出来,带入了修真界,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了。”秋意泊笑着说:“……要么是我爹和我三叔成就大乘,要么是秋家在修真界立足,要是运气好的话,都能有。”
“倒是朱明国,差不多要完了,我看家中已经在找新主了。”秋意泊歪了歪头:“实在是积重难返,我是没本事救了,且看朱明气运到底如何了。”
“一眨眼,快五百年过去了。”秋意泊挨着棺木坐了下来:“我那会儿是金丹,现在是大乘巅峰,我可厉害了,基本上这天地打得过我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我目前在游历呢,寻求破道,要是能再上一层楼,那……打得过我的还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秋意泊笑了起来,“话说,澜和叔,你在下头不缺钱花吧?我吩咐家中了,没事儿给你也祭扫祭扫,咱们家富贵了一辈子,下去了也要好好过日子……不过按照你的本事,就算是没人祭扫,应该也不差钱花。”
秋意泊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再说什么,有些事情说来太长,有些事情说来却太短。秋意泊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眉目温和:“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和阿浓在一起了,你没听错,我和我自己在一块了!我可真厉害!阿浓如今在闭关,他如今刚入大乘,正在努力提升实力呢,这会儿来不了……左右我来也是一样的,你见了我就是见了他。”
“你和陛下在下头没吵架吧?吵了架记得托梦,我来掘他的坟,死了也照样能分的……”秋意泊挥了挥手,扔出了一只法宝,如今凡间灵气也算是过得去,又在上面镶嵌了两颗极品灵石,虽说泽帝陵比他的衣冠冢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但维护个一两千年总是足够的。“好了,我该走了,不打搅你太平了。”
秋意泊起身,对着棺木三叩首,退出了陵墓。
外面的阳光映在了他的身上,暖融融的,扑面而来的是山林的气息,与地宫中的闭塞阴郁全然不同。秋意泊深吸了几口气,满山秋意,尽收眼中。
他踏了出去。
秋意泊该走了,秋长生也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说是假如,假如,不是我要砍的意思……我都写了一年半了,不在乎多写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