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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燕歌行 慕容 5280 2024-11-03 12:17:55

婚礼顺利地如期举行。毕竟是北燕皇长子与东齐公主的隆重婚礼,场面热闹得花团锦簇,仪式摆得十分盛大,轰动京城,万民争看,规格在我见过的婚礼中也算是很高的了。

我没机会再见到清宁公主。不知道是否拓拔弘醋劲发作,婚礼的当天我被关在内院的书房里抄写礼单和贺客的名帖,埋在一大堆洒金飞碧的大红帖子里抄得头脑发昏,连喜筵撤下时赏给下人的喜果都没赶上。

如果这也是拓拔弘刺激情敌的手段之一,那他也未免太刻薄了。情人别嫁,自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还得替一对新人抄写礼单,触景伤情,真教人情何以堪啊。

还好我不是白天逸,所以除了觉得累,倒也没什么别的感觉。

不知道管家是不是把所有的礼单和名帖都交给我一个人抄写,总之,我从清晨抄到中午,又从中午抄到晚上,足足忙了一天,桌上堆着的大红帖子有增无减,节节增高,看起来抄到天亮也抄不完了。

就算拓拔弘是北燕的皇长子吧,这道贺送礼的人是不是也太多了一点点?

开始我还兴致很高地用卫夫人簪花小楷仔仔细细地认真抄写,顺便磨练一下自己的耐性。后来越抄帖子越多,不胜其烦,便改用王羲之兰亭集序的行书。谁知道腕不停挥地抄到下午,连手腕都累得酸痛不堪了,帖子却渐渐堆成了小山,并还有不断增加之势。我一怒之下,索性用怀素和尚的自言帖狂草信笔挥洒,礼簿上满纸龙蛇飞舞,笔意纵横,至于别人能认出多少,我也懒得去管它了。

我正在笔不加点地抄得用功,屋门吱一声被人推开了。

“还有帖子?”我头也不抬的说,“吴管家,你能不能索性一次全送过来?这么一趟趟地跑,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没人答话。身后传来沉沉的笑声。我警觉地回头,拓拔弘一身大红衣饰,正站在我背后一尺之外。

“是你?”大婚盛筵,宾客如云,他怎么有空跑到这里来?

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衣服映的,拓拔弘脸色略显微红,眼里的光芒倒十分清醒,依然深黑黝暗,看不见底。

“你倒抄得很高兴吗。”他走到桌前翻看我一天的劳动成果,“不愧是东齐第一才子,连抄个礼单都笔体丰富,变化无穷,而且还尽得个中三味,比寻常人照帖临摹还要传神得多。”

我微笑,“不敢当。多承谬赞,惭愧惭愧。”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当然。”都说了我不是白天逸吗!又不是我心爱的女人要嫁人,我伤心什么?

拓拔弘的目光倏然一冷。

“好一个负心薄幸的轻浮浪子!枉自她对你挺身相护,还夜夜为你偷声饮泣到天明。你却在内院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多半已忘掉她这个人了吧!”

嗳?我一愕,接着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怎么他竟是替清宁公主抱不平来了?可是为什么说我拈花惹草……呃,想起那几名热情可爱千伶百俐的小丫鬟,我不禁尴尬地一笑。

“这个……好象有点误会……”

再不向他解释清楚,我洁身自爱的清白名声就要不保了。

“什么误会?是你根本就不爱她,还是她没有爱过你?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真是个儇薄无行的花花公子!你就那么见不得女人?只不过几个小丫头,就让你高兴得乐不思蜀了?”

乐不思蜀?在拓拔弘词锋凌厉的指责中,这个无心而发的词语却如针一样刺痛了我。乐不思蜀,乐不思蜀……我的目光一黯,手中的笔也不知不觉地落到了地上。可不是吗,我现在的处境、身份、地位、甚至所作所为,与蜀后主刘禅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我又能怎么样?我的国家并没有灭亡,而是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被治理得更加繁荣兴盛,我就在一边眼看着它一天天地变得兵强马壮,国泰民安。难道一定要回去争个你死我活,不管它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要把属于我的东西硬生生地抢回来吗?

何苦?何必?

我垂下头,幽然一叹,一时间心绪纷乱,意兴阑珊,就连向拓拔弘澄清误会的心情都没有了。

看到我垂头不语的黯然情状,拓拔弘冷冷斜我一眼,再也没说什么,摔门走了。

只余我一人空对着室中满眼的喜气,红烛高烧,欢声盈耳,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小楼昨夜未东风,故国依然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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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地抄完剩下的礼单贺帖,天色已经大亮了。

我揉揉酸涩刺痛的双眼,舒一舒疲累不堪的手臂,才想起自己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里空空如也,饿得全身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主人大婚,府中的佣人自然要辛苦几日,收拾昨日的残局都忙不过来了,肯定不会有人顾得到在屋中埋头抄写的我。我摸摸肚子。还是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吧。昨天的点心那么多,肯定有不少剩下来的,管它什么酸甜苦辣,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沿着后院的九曲回廊缓缓行来,庭院里人声寂寂,四下无人。大概下人们昨晚都累得要命,又知道拓拔弘新婚燕尔,留恋春宵,多半不会起得太早,也就都贪懒多睡片刻了。

转过一角回廊,我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愕然地落到了亭中独坐的一个背影上。

那个人,分明是拓拔弘……

大清早的,他怎么会一人到了这里?昨晚不是他的新婚之夜吗?

他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吉服,一袭简简单单的青色长袍,微垂着头,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即使是背影仍透出无形的威严气势。

这个人还是不招惹也罢。我悄悄后退一步,打算顺着原路溜走。

“站住。”

我四下望望,好象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的……该不会就是我吧?

“江逸,过来。”

这一下我确定无疑了。光听足音就能认出是我,这人的耳力倒也够惊人的。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的身后垂手而立。拓拔弘头也不回地指指对面,“坐下,陪我下棋。”

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行到中盘,黑白二子厮杀激烈,缠斗不休。局势上旗鼓相当,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我依言在他对面坐下,注目棋局,只觉得局面错综复杂,混乱不堪,黑棋与白棋全搅在一处,如果用真实的状况形容,简直象贴身肉搏了。我暗自皱眉。拓拔弘看上去气度恢宏,眼光高远,实在不象个小家子气的人,他怎么会把棋下成这样?

都说文如其人,其实棋风亦如文风,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性情。照这样看来,我似乎是有些高估了他。

“为什么皱眉?”拓拔弘用棋子敲敲桌面,唤回了我的注意。

“哦,没什么。我对下棋一道没什么研究,也一向没有多大兴趣,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书画琴棋诗酒花,这不是风流才子的必修功课么?”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对它没什么兴趣,就下也下不出好棋来。”

书画琴棋诗酒花?那是人酒足饭饱,闲情逸致下才有心思玩的东西。现在我整整一晚没睡,累得要命,饿得要死,只想填饱肚子后倒在床上大睡一觉,要是还有兴趣跟他下棋才叫怪呢。

“你现在对什么有兴趣?”他玩味地看着我微笑,“吃饭?睡觉?昨天一天都没人给你送吃的,你大概已经饿坏了吧?”

原来他也知道!等等……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怀疑地看着他恶意的笑容,几乎没办法相信这件事竟是出于他的指使。堂堂的一位皇长子,怎么会无聊到这种程度,以这种手段来对付我一个无名小卒的?如果是为了清宁公主,他的醋劲也未免太大了吧?

“乖乖地陪我下棋吧。”他淡淡地说,“如果你赢了,那就可以有饭吃。”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吃饭是我生存的权利,几时要靠下棋赢他才能获得恩准了?

“如果我输了呢?”我忍着气问。

他没说话,抛给我一个含意鲜明的恶毒微笑,抬手拈起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上。

在人矮檐下,焉能不低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生平下过无数局棋,消遣时日者有之,好强争胜者有之,怡情养性者有之,甚而兴之所至,一赌输赢者也并非没有。可是为了一餐温饱殚精竭智地与人争胜,我倒还真的是第一次。

虽然感叹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但为了我饿得不时抽痛的胃,我还是使出了生平本领全力以赴。

可是下棋和比武一样需要体力,以我这样饿得头昏眼花,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哈欠勉强与他对局的状况而言,除非在实力上远胜于他,否则要想取胜,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这个坏心的家伙又故意跟我耗时间,一颗棋子拈在手里好半天,还是迟迟不肯落下,眼光只管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地看我按着肚子哈欠连天地强自支撑,一副存心看好戏的模样。

早知道就该事先规定双方用时的。否则以他的速度拖下去,这盘棋拖到明天也下不完,我等不到分出输赢已经饿死了。

好饿……好困……

好想…………掐死他。我咬牙切齿地想。

“该你了。”

“唔……”

“该你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啊?!”我浑身一震地从朦胧中惊醒,抬头看看拓拔弘,再低头看看棋盘,“你刚刚下在哪里?”

“这里。”他随手指指一粒黑子。

“哦。”我撑着脑袋拿起一颗白子,昏头昏脑地想了片刻,放在了边路的一个角落。

“啪!”一颗黑子重重落到棋盘上。“吃。”

“啊???” 他这次怎么下得这么快了?我睁开刚刚合拢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棋盘。

先手一失,全军尽墨。

我顿时呆若木鸡。

看了又看,总觉得有点地方不大对劲。“你刚刚那粒黑子是下的这里吗?”

“对啊。”

“我怎么记得这是你前几手下的?”

“你记错了。”

“不可能。那一手你明明下的这里。”我指指刚才拓拔弘指给我看的地方,“然后我下这里,你又下这里,然后……再然后……”我指点棋局,滔滔不绝地从中盘一路复述到最后两手。

拓拔弘惊讶地挑眉看我,不敢相信我在半睡眠状态中还能清楚地记下棋局的每一步。其实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凭着我过目不忘的天资,再加上韩太傅严厉苛刻的魔鬼训练,我早就练就了一身亦梦亦醒,亦学亦睡的神奇本领。否则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而我做为皇位继承人,要学的东西又那么多,打死我也学不完哪。

“那你说我刚才下的是哪里?”

“……”

到他下最后一手的时候,我可是货真价实地睡着了。

拓拔弘嘴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认输了吗?”

认输就认输。不就是一顿饭吗?我摸摸饿得隐隐作痛的肚子,推开棋盘,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

“睡觉。”

“我说过你可以去睡觉了吗?”

什么?!我回头怒瞪着他。

“你只说输了不能吃饭,又没说输了不许睡觉!”

“是吗?你听到我这么说过吗?”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悠悠然地望着我微笑。“我只说,赢了你就可以吃饭。”

“输了呢?”我咬着牙道。

“输了?”拓拔弘眯起眼,望向我的眼中闪过一丝邪魅的笑意。“你赢了就有饭吃,如果我赢了,自然也该吃点什么吧?”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要吃什么东西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吗?

……

拓拔弘上前一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想做什么,就已经胡里胡涂地跌到了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中。我挣了一下,挣不动,那两条坚实的手臂象铁圈一样,把我牢牢固定在怀里。

一股热热的气息拂面而来,吹得我脸上有点痒痒的。

“干什么……唔……”两片温暖柔软的东西一下子覆住了我的嘴,把我后面的问题堵了回去。昏沉沉的头脑已经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了。我本来就饿得浑身发软,现在更没有力气多做挣扎,手足被钳制,呼吸被掠夺,只能意识模糊地任凭他肆意而为,随心所欲地侵占所有的一切。

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会心甘情愿,相反,在昏乱迷茫的意识中,一股熊熊的怒火从脑海深处直烧了上来。

我不想咬他,那会让我觉得自己象个女人。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如果我的一身功力仍在就好了……

“唔!”拓拔弘闷哼一声,愤怒地一把推开了我。

我踉跄地后退几步,背靠着亭柱,用更愤怒地目光瞪着他。

拓拔弘抹了抹唇上的血迹,脸色阴沉地向我走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

“是你自找的!你凭什么……”

“那又怎么样?”他冷笑,“难道你没对我的王妃做过这种事?”

闹了半天,原来还是在吃醋啊?就知道这人心胸狭窄,忘不了与人斤斤计较。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就是白天逸?”

“如果你不是的话……”拓拔弘挑眉反问,“那么你又是谁?”

“……”我语塞。

“编不出来了?”他危险地逼近一步。

我想后退,可是背后就是亭柱……

……

……

“这是对你说谎的惩罚。”再次放开我的时候,拓拔弘轻喘着对我说。

我气结。这个世界真是有强权就有公理。惩罚?这算是什么烂理由?反正他力气大,想做什么都可以为所欲为,有必要强词夺理地找这种理由么?

好吧,说我是就是好了。屈打成招这种事,难道我见的还少了吗?

我闷闷地转身就走。

这次他倒没拦住我,只是胸有成竹地抱怀微笑,漫不在意地看着我走开。

反正我人还在王府里,戒备森严,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他自然可以笃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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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件事,我觉得祁烈的想法还是有点道理的。谁说权力没用?拓拔弘之所以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轻薄我,也正是因为我无权无势,无力自保。如果我还是堂堂的西秦国主,他敢这样对我吗?

以前我自恃聪明机警,武功过人,就算是孤身行走江湖也足可应付任何意外,从没把权势地位放在心上。只觉得那些争权夺利的行径无聊得很,倒扰了我读书作画、吟游山水的闲情逸致。再加上从小被当作皇位继承人严加教导,每天被繁重的功课和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对那张宝座更是一点好感都没有。可是现在……

我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我能把权力地位看得稍稍重一点,现在也不用受这份肮脏气了。

还好,也许是出过了一口气,以后的几天里,拓拔弘没再来找我的麻烦。我吸取教训,谨慎地与周围的一切闲杂人等保持距离,尤其是初为人妇的清宁公主,以免再给他找到生事的口实。

只除了小晋一个人。

这个神通广大的小家伙,我明明住在王府后院的,他居然有办法悄悄从公主的别院溜过来找到我,也算是够厉害的啦。

大婚过后,公主就搬到了西面的清心院。随嫁的仆人都被编入王府的名册,除了一部分仍留在公主身边贴身服侍外,剩下的都被重新分派。小晋被分到练武场,近水楼台,学武倒是有了更多方便。

白天他很难找机会过来,我只能在夜里继续教他。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起劲,由文到武,从古至今,常常一教便是一整夜。晚上永远睡不够的后果是白天永远想睡觉,一双无精打采的朦胧睡眼便成了我的固定招牌。就连后院看门的老王、厨房里买菜的张嫂说起来都知道:“哦,就是那个一天到晚眯着眼睛睡不够的年轻人吧?啧啧啧,说来可惜,明明生得一副好模样,要是精精神神的该有多神气啊!怎么会染上这么个怪毛病的?真让人……”听得我啼笑皆非。

不是没有想过逃走。只要离开拓拔弘的王府,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够容我悠游自在,终老林泉呢?虽然拓拔弘好象把我看得很紧,但只要我认真想离开,就算是一身武功施展不出,谅这间小小的王府也关不住我。

可是……

“小晋,想不想跟我走?”我问小晋。

“你要走?”小晋的脸色倏地变了,“去哪儿?”

“随便啊,哪里都可以。你不会就想在这里当一辈子下人吧?”

“我不走。”小晋摇头道,“现在我哪里都不想去。如果你一定要走,那你就一个人走好了,随便你高兴去哪儿!反正我一直是一个人,少了你也不会死掉!”

他赌气般地咬唇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神情在骄傲与倔强中透着一丝脆弱,样子楚楚可怜,让人看了忍不住的心疼。

我叹一口气,虽然明知道这个狡猾的小鬼诡计多端,这副可怜的样子多半是故意扮出来哄我上当的,可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难猜出他是有所为而来,如果没有达到目的,大概是怎么也不会走的。不用想,他要做的事情一定危险困难得很。让我把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留下来独自冒险,自己却潇洒地一走了之,我还真的做不出。

我摸摸他的头,“好,我不走,留下来陪你。”

“真的?”小晋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多久?一天还是一个月?”他的脸色突然一沉,“我不用你来可怜我!你要走只管走好了,不必因为同情勉强留下来。”

我头痛。真是个难对付的小家伙。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要人陪行不行?除非你讨厌我想赶我走,否则我就跟定你了。”我低声下气地哄他。

小晋亮闪闪的眼睛一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点头,看到一丝狡黠的笑容从小晋的眼中一闪而过。

我就知道!可是谁叫我欠他一条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就算被他吃得死死的,我也只能甘心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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