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就连一直漠然不动声色的聂正也不禁微微一愕,一双岩石般坚冷的眼睛意外地看向我。
“为什么?”
自上台以来,这还是聂正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便如他的人一般淡漠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令人听来只觉舒服悦耳。
“因为我喜欢公平。”我淡淡一笑,“你也许不在乎吃一点亏,可我却不想占你的便宜。比武较技,无论是胜是负,靠的总该是自己的本事。若是靠着车轮战术胜了你,也只是赢得胜之不武,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听了我的话,聂正双眉一挑,眼中的光芒陡然闪亮,脸上的神情由冷淡转为郑重,其中又带了几分敬意。
“好!且不论你的剑术如何,就为这一句话,我说什么也要成全你这一分傲气。只不过我有一刻工夫运气调息便已经够了,待我休息过后,再与你放手公平一战!”
他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看我一眼,当然更不去理会周围的众人,立时原地盘膝坐下,竟是自顾自地开始运气调息。
我笑了笑,信手把长剑丢在地上,也在聂正身边席地而坐,态度同样是一般无二的旁若无人,全未把一旁的北燕王放在心上。
北燕王不愧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最初的一怔之后,脸色立即恢复了常态,一双虽已老迈却依然精光四射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目光深沉难测,竟然没有丝毫怒意。但是他身边的拓拔明和拓拔圭,脸色却有点发青了。
想必他们对我这种损己利敌、自招败绩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只是碍于身份和在场旁观的各国使节,才不便出声指责吧?
场下的北燕士兵与百姓却不管那么多,早已经嘘声四起,骂声不断,有不少人更是把我前日向拓拔晴不战而负的光彩战绩也翻了出来大加嘲弄。
我只是微笑,悠然地在台上抱膝而坐,看着对面的聂正静静调息,全不理会台下的嘘声和拓拔兄弟难看的脸色。漠视之余,心里也不免有些暗暗好笑。
以为我会抓住对手力战身疲的机会以车轮战取胜的人,固然是看低了我的为人;但那些以为我过于公平正直,白白错过取胜良机的人,却也同样是将我看得太老实了。
没错,我行事一向讲求公平,不喜欢搞那些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可也绝不是有勇无谋刚直迂腐的傻子。帝王之道,讲正道亦讲诡道,而身为西秦的第一名将,我自然更深通兵法中的机谋策略。面对如此的绝世高手,又深知这一场比试的关系重大,我又怎么会不全心全意地尽力求胜?只不过象这样的一场高手对决,较量的绝不仅仅是剑法,更还有精神、意志、心机与谋略。
其实与一场战争并无二致。
表面上看来,我让聂正休息一刻工夫是吃了亏,但是众人却不知道,聂正在刚才的两场比试中并未使出真正的本领,真气的损耗也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多,就算我立刻拔剑动手,也未必能占到他多少便宜。
聂正挟两场连胜之威,精神与斗志均处于巅峰状态,气势强盛得近乎无坚不摧。若是他一鼓作气地乘胜与我动手,只怕非旦不会吃亏,赢面反而要平添上两成。我取胜的机会本就不大,这下便更加微乎其微了。
正因为如此,我上台之后才没有拔剑,而是先以笑容消其敌意,后以言辞动其心志,最后更说动他坐下调息,于无形中化解了他在前两战中积蓄起来的强大气势。几度缓冲周折,待到他休息过后,再与我拔剑较量时,体力固然是恢复如初,状态也差不多又回到了起点。
说公平,自然是与人公平,更要与己公平,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嘛!我微笑,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悠然游目四顾。目光扫过看台上的拓拔弘,他正双手抱胸地靠在椅子上,一双黑如暗夜的深沉眼眸遥遥地望着我,眉宇微扬,唇边竟似挂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难道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扬扬眉,不避不让地对上拓拔弘的眼睛,轻轻一笑。
我的心思,你究竟能猜出多少呢?反正不会是十分。因为就算你再精明厉害,也无法猜得出我这样做的另一个理由。
目光转到拓拔弘左侧的贵宾席,君未言正静静地坐在席间,一袭素白的轻绡衣裙在风中飘动,清丽的容颜宛如冰雪,澄明而充满智慧的目光同样凝注在我身上。
看到她眼中的淡淡忧虑和微蹙的双眉,我知道她已经猜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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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工夫转瞬即过,聂正准时睁开眼睛,站起了身。
我立即随之长身而起,‘呛’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剑。“来吧。”
长剑轻挥,洒下漫天雪片般的剑光,没有给他留下半分重新凝聚气势的时间。
先拔剑的人是我,但是我却没有采取主动攻势。
虽然很想赢,但我还不会被急于求胜的渴望冲昏了头脑。从刚才两场的比试来看,聂正并不怕凌厉的进攻,反而擅长在对方的进攻中发现破绽,进而乘隙反击,一招得手。我越是主动上手进攻,自身的破绽就露得越多,他反击的机会也就越大。对于后发制人、以静制动的武学之道,他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象这样的对手,决不是一味进攻就能取胜的。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急于贸然攻击?倒不如慢慢试探对手的虚实,顺便活动一下闲散已久的筋骨,同时让青阳丹的药力能够充分发挥作用。
再说,对方既下了这么大的赌注,态度如此势在必得,又怎么可能不想取胜?如果我不急,那么急的人就该是他了。
在这种势均力敌的高手较量中,谁先急,落败的人就会是谁。
我又不是独孤求败,总不会傻得自取死路吧?
主意已定,我越发好整以暇地放缓了动作,脸上挂起一个悠闲自在的淡淡笑容,不紧不慢,不急不忙,手中的长剑信意挥洒,东一指,西一划,几乎使的全都是虚招,剑上更没带几分力道。
面对我近乎玩笑般的散漫剑招,聂正的眼中却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
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对手啊!看到聂正的反应,我不禁微觉失望地暗自轻叹。
没想到聂正的态度如此谨慎,竟然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如果他能被我漫不经心的随意态度骗得松懈下来,自然就容易对付得多。可惜,这个小小的骄兵之计,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好吧,那就看看谁能耗得过谁吧。反正我的耐心可好得很。只要他不着急,我大可以陪他玩上个几天几夜。耗到最后,看看谁先撑不住,最先饿死在台上好了。
比剑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要比挨饿的本事,我的把握就大得多啦!
松松垮垮、半真半假地游斗了半个时辰,聂正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急躁。他显然已看出了我的用意,知道我采取了与他相同的战略。自己如果仍不进攻,这一场持久战打到天黑也毫不希奇。
再看四周的观众,早已经看得大为不耐。呼喝助威声由全场雷动转为无精打采,接着又变得稀稀落落,最后索性变成无声无息,甚至不时有几声嘘声传出,只差没轰然大喝倒彩了。
对于台下尴尬的情形,我虽然全都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脸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闲散笑容,手里的招势仍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没有半分出手抢攻的意思。
真正一心求胜的人毕竟是他,而不是我。
所以,聂正首先沉不住气地放手进攻,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
我满意地一笑,看着聂正长剑展动,寒芒急闪,第一次放弃了自己擅长的打法,由后发制人的稳守反击转为主动进攻。
看来他的耐心比我还是要差了一点点,而脸皮……好象也薄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他剑上的功夫就好象真的比我还要高出一点点了……
虽然我也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却不是我能够一厢情愿地改变的。
聂正的剑法并无定式,看不出学自哪门哪派,看上去并不复杂,也毫无花巧,却是异常的简单有效,辛辣狠厉。一旦全心投入地放手进攻,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手,出手更是快得惊人,让人招架得疲于应对,几乎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如果说韩冲的剑法象狂风暴雨,气势逼人,周明的剑法象鹰击长空,稳准迅捷,那么对于聂正的剑法,我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语可以形容。只能说,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绝对的快,绝对的准,绝对的有效。这样的剑法就算还有破绽,也已经不成为破绽了。因为没有人抓得住,攻得进!
看来我此前的估计没有错,在刚刚那两场比试中,他并没有使出全部本领,只能算是热热身而已。但是现在,他却再没有丝毫留手,把自己的真正杀手尽情施展了出来。
如此的快剑!如此冷厉狠辣的杀招!没有给敌人甚至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可以想象得出,在如此间不容发的进攻下,一个失手错招便会招致败亡的命运。
面对着如此可怕的对手,心中却突然热血沸腾,精神和斗志一下被提到最高点。
自从那场宫变以后,我还是第一次以如此的积极和热情地去面对一个人,一件事。所有的懒散、消极、淡漠,突然被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聂正的剑上寒光如雪。森然的剑气夺面而来,呼吸之间已到了眼前。
本应该退的,我却已再也不想退了。胸中的豪情陡然上涌,我一声清啸,挺剑迎上对方的长剑,以快打快,以攻对攻,不避不让地拆解应对,格挡反击,两道剑光如匹练般当空飞舞,交织成一片雪亮的剑幕。急如骤雨般的兵刃交击声锵然不断,竟连成了一声龙吟般的清响,分不清招式的间隙。
心中突然变得一片清明,所有的思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堪的过往,伤心的巨变,消沉的意志,甚至连萧冉的生死都已经被我抛到了脑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只求全心全意地尽情一战,就连胜败,也已被暂时忘在一边了。
只剩下眼前的对手。
以及,手中的剑。
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
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与人痛快地比剑是在什么时候了。
因为责任繁重,旁骛太多,我不能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武上面。自从十六岁冠礼过后,先是临朝听政,接着便领兵打仗,每天被繁忙的事务追得喘不过气,武功上的进境也一下子从光速跌到龟速,好象再也没有真正地进步过。
还记得出征前一日与师父辞别的时候,他曾经不胜惋惜地摇头说,我的剑术已大有所成,天下间已经难逢敌手,却仍未能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他一生学剑,走遍天下,见过的良材美质数不胜数,但迄今为止,真正让他忍不住收徒授艺的却只有我一个。只可惜我虽然天分过人,却负担着太多的红尘俗务,不可能心无旁鹜地专心练剑。终此一生,我在剑术上的成就大概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而此时,面对着如山岳般难以撼动的可怕对手,生死与胜负决于顷刻之间,我所有的潜能突然被尽数激发了出来。
眼中再没有天地,只剩下对手。
手上再没有剑招,只剩下剑意。
不问胜败,只求一战!
脑中一片空灵,手里的长剑随心所欲,自由挥洒,渐渐摆脱了对方的压力与束缚,不再是被动的见招拆招,随机应变,竟有如天马行空,江河奔涌,流畅得再无半分滞碍。
体内的真气竟也是从未有过的流转自如,源源不绝,充盈着全身所有的经络,仿佛举手投足间就会倾泻而出,丝毫不用担心无以为继。
越到后来,我打得越是得心应手,将一身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再无保留。在强大对手的压迫下,更是令剑法上的修为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长剑挥洒之间,已完全脱出了原有的招式与路数,只觉得自己与掌中长剑已合为一体,而精神却又与身体全然分开,人剑合一,物我两忘,剑虽还是那一把剑,我却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浑然忘我的酣战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日影缓缓西斜,对手的呼吸渐渐粗重,眼前坚不可摧的凌厉剑势再也没有原先的可怕,就连那灿然耀目的剑光也仿佛比先前黯淡了几分。
兵刃相接的金铁交鸣声越来越少,再不象以前那般频密,只是隔三差五才响起一声。但两支长剑一旦相交,发出的撞击声却异常尖锐,响亮得直入云霄,几乎震得人心头大颤。
在别人眼中,也许只看到我们两人混战一团,剑光交错,难以分清谁胜谁负。
我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渐渐扭转了局势,压制住聂正凌厉的气势,终于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经过一番激烈的苦战,我已经完全领会并驾驭了自己剑法中的真正精髓,真正步入了剑术上的新一重境界。
而聂正,却仿佛渐渐失去了原本的逼人锋芒,身法和剑招有些轻微的涩滞,不复当初的连贯流畅。
再打了近百招后,我横空一剑当头劈下,去势迅猛无伦。这一剑看似毫无花巧,剑势却是威凌天下,将聂正周围的方圆数尺都笼罩在内。聂正避无可避地举剑格挡,两剑相交,只听得‘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竟然断了。
我微微一愕,手上的剑势立刻一收,没有穷追不舍地继续进攻。
而聂正也在断刃落地的同时飘然后退,远远地退到了三尺开外。
这时我才发现他身上的灰色布衣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虽然身形依旧挺直,脸色却已经涨得通红,正在难以抑制地激烈喘息着。
不知不觉中,我们竟已经打了这么久?
我反手一抹,才发觉自己满额是汗,身上虽不象他那样汗湿重衣,后背的衣衫却也都湿透了。
“我输了。”
聂正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剑法不凡,内力深厚,聂正自愧不如。”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坦然,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之色。我一怔,回想刚才的一场激斗,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没错,他是输了,输得明明白白,无可置疑。但他却不是输在剑法上,而是输在内功和耐力上面。这一场恶战打得殊不轻松,对真气的消耗非同小可,到了最后,聂正的内力几近耗竭,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这一下硬碰硬的举剑格挡,内力的强弱差距判然,折剑认输已势不可免。就算他长剑没有折断,也不可能再支持多久了。
如果纯以剑法相较,我还无法胜得过聂正。纵然是在刚才的比斗中修为大进,突破了一重新的境界,但最多也只能与他斗个平手而已。
可是我的内力又怎么会变得这么好的?明明已大受寒毒损伤,应该大不如前的,为什么还能如此浑厚充沛,居然好象用之不竭的样子?
脑中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上台前服下的那粒青阳丹……
多半是它了。我顿时恍然。没想到这青阳丹除了能压制我体内的毒性,竟还有提升内力、激发潜能的功效。
“不,应该算是平手。”我垂下长剑,坦然直承。“阁下剑法高明,江逸自认无法取胜。”
聂正脸色一沉,却不领情,一双清冷犀利的眼睛紧盯着我。
“输就是输,聂某不必阁下容让!今日技差一筹,剑下落败,日后聂某定会再来讨教,还望阁下多加珍重。”
语声平静,自他口中缓缓地一字字吐出,听来却只觉坚如金石,令人心头不由一震。
一言既毕,聂正抛下手中的断剑,飘然下台,不顾而去。
直到此时,满场观众才从心动神驰、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出轰然雷动的欢呼声及喝彩声,声势之浩大,仿佛连脚下的擂台都给震得微微摇动。
我对满场沸腾的欢呼声听若未闻,望着聂正高瘦挺直的背影怔了片刻,才一言不发地还剑入鞘。
他是如此的骄傲,竟不屑于接受我的容让,一定要亲自在剑上胜过我才肯罢休。有此一言,日后只怕我免不了还会有麻烦。
然而他所不要的胜利,难道我便很希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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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比剑的结果应该在萧代的预料之外。
然而在出乎预料的挫败面前,他却保持了极佳的风度,神色不变地坦然认输,并立即当众宣布放弃了对安平两郡的所有权。
在此起彼伏的热烈欢呼声中,我被两名侍卫以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请回到看台上。
北燕王笑容满面地迎接我的凯旋。也不知是因为赢得了安平两郡,还是高兴我为他挣回了面子,他对我的态度出奇的礼遇,目光中更是充满了赞赏与笼络。称赞了几句我的身手后,顺理成章地宣布道:
“江逸比武获胜,理当封赏。虽然比试的对象不同,但本王前天的承诺仍然有效。自今日起,江逸就是本王的禁军统领,官职三品,俸禄加倍。”
有了前天的一番铺垫,再加上刚才我在关键时刻力挽败局,为北燕大大地争了一口气,对于北燕王的这一任命,台上的众人虽然反应不一,却都没什么反对的表示。只有拓拔圭脸上的嫉恨之色越发浓重,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而拓拔明望向我的眼光则更亮了。
如果换了是昨天,甚至哪怕是比剑之前,对于北燕王破格的封赏,我都会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因为我既不愿在敌国之中抛头露面,引人注目,给自己和西秦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又不想陷入三王争储的政治斗争,成为这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我的心愿十分简单,只是想平平安安地救出萧冉,再悄悄地带着他们父子离开而已。
但是经过了方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较量,我的心情与想法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与聂正的这场较量,是我一生中最艰苦、最凶险、却也最最痛快的一战。在强大对手的压逼下,胜负决于顷刻,生死悬于一线,稍有退缩便会惨遭败亡。然而一旦迎头直上,却反而激发出了我的斗志与潜能,不光在剑法上大有进境,精神上亦是豁然开朗,再不似以前般消极被动,而是第一次打起精神,要积极地面对眼前的处境了。
以前的我,在深受打击、灰心失望之下,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顾虑良多,缚手缚脚,遇事只是被动地勉强应付。然而天意弄人,我一心只求平凡普通而不可得,却给人逼迫着一步步走上了北燕与东齐两国权力斗争的舞台中心。
我不想卷入肮脏黑暗的政治漩涡,却与拓拔弘兄弟、萧冉、萧代均扯上了纠结不清的联系;我不想出头露面,引人注意,却在使节云集、万众瞩目的公开场合下战胜了聂正,成了替北燕争光的大英雄。造化弄人,一至于斯!回头想想,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啼笑皆非。
事已至此,再消极回避已无任何意义,倒不如索性无拘无束地放手而为,反而可以在身陷敌国、孤立无援的不利局面下,为自己争取几分主动。
心念既决,我便不再有半分犹豫。意态从容地洒然一笑,我信手拂了拂飘动的衣摆,没有按规矩跪倒行礼,身形反而挺得更加笔直,朗声道:
“多谢大王抬爱。但江逸威望不足,资历尚浅,不敢担任如此重要的统领一职。还是请大王收回成命,改派一个更适合的职位吧。”
“哦?”北燕王没有料到我竟会推辞,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充满兴味地反问我,“你想要什么职位?”
“江逸不才,愿意出任五城巡戍使一职。”
“什么?!
饶是北燕王见多识广,也给我的答案弄得呆住了。其他人更是大出所料,议论纷纷,看向我的眼光就象看着一个傻瓜。
“你……确定自己没有说错?”
“当然确定。”
……
北燕王摇了摇头,困惑不解盯着我研究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既然如此,就如你所请。明天……你就到五城巡戍营上任吧。”
环视四周,扫一眼台上诸人的表情,有的惊讶,有的疑惑,有的庆幸,有的嘲笑,虽然反应各自不一,但是无一例外,都认为我的选择匪夷所思,愚蠢得到了极点。
也难怪。禁军统领的官阶是正三品,统率着两万兵强马壮的京城禁军,守卫内城,权责重大。在军中任职,立功升迁的机会最多,京城禁军是北燕王的直属嫡系,这个统领更是前程无量。
而五城巡戍使却只是个小小的正五品,手下不过管辖着三千城兵和不足千人的五城巡捕营,负责维持京城治安和正常秩序。这个职位不是军职,说起来不过是个风尘俗吏,别说没什么太好的前途,光论地位和威风,就连禁军统领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更何况京城地广人多,龙蛇混杂,地痞流氓恃强凌弱,豪门贵族仗势横行。环境之复杂、治安之混乱、律法之废弛一向是出了名的。正五品的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外放出去当个太守,也算是掌握一府百姓生杀大权的父母官,威风权力着实不小。可是到了这冠盖云集、满城权贵的京城之中,就实在算不上什么了。要以区区的五品微职维持京城的治安,着实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听说前两任五城巡戍使一个是因为懦弱无能、未尽职责被降职调用,另一个则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而遭人排挤,外放边疆。象这样一个烫手的热山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却不知死活地主动要求接下来,也难怪众人都一脸愕然、大感意外了。
“嗯……江逸,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北燕王好象有些同情我的自找麻烦,很善良地问我,大概是想给我个机会有所补偿吧?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
“请大王准我放手行使自己的职权,不受朝中权贵的掣肘。江逸保证,一定给大王一个繁荣平靖、秩序井然的京城。”
“你只有这一个要求?”北燕王意外地‘哦’了一声,再度从头打量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本王便答应你的要求。赐你一枚本王的令牌,凡事只要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内,均可由你全权处置。谁敢胡乱插手干涉,你可以先斩后奏!”
“多谢大王!”
不理会北燕王身边向我射来的各色目光,谢恩过后,我施施然地挺身站起,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拓拔弘紧紧地盯着我,目光尖锐如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走回他身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过了一会儿,才头也不转地低声开口:
“很好……江逸,你果然是厉害得很。今天全场的风头可是让你给出足了!”
“是么?那要多谢你给我的机会啊。”
“你的表现很惊人啊!锋芒毕露,出语不凡,跟前天相比,简直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怎么,突然一下子想通了,不再想继续平淡下去?”
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以前的淡漠懒散是我的本性,现在的锋芒毕露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是命中注定,与世无争、悠闲自在的平淡生活永远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镜花水月。既然我已被命运逼迫着一步步走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又何必再继续隐藏下去?倒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总比屈居人下、任人摆布要强得多了吧?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为了利用我的一身所学,拓拔弘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既在京城中为我大造声势,又在北燕王面前推荐揄扬,更以高官厚禄诱使我动心,花的心思着实不少,势必要让我乖乖地为他所用不可。
现在结局如此,不知他是否觉得满意?一定会嫌我舍位尊权重的禁军统领不做,偏偏去屈就五城巡戍使的微职,大大地打乱了他的计划吧?
一想到这点,唇角就忍不住向上扬起,很难得地在他面前觉得心情很爽。
拓拔弘侧过头,斜斜地睨一眼我唇角的弧度,仿佛猜出了我此时的心思。
“哼,别告诉我说你这样做是因为我。”
“那么你认为……我又会是为了谁呢?”
面对我以退为进的反问,拓拔弘摇了摇头,突然笑了。
“江逸,跟你斗心思还真是有点意思。你确实……很会给人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