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回远远飞出的思绪,从回忆中抬起头。
“怎么?终于想起来了么?”在我回忆的时候,祁烈一直静静地坐在我旁边没有说话,这时才瞥了我一眼,冷冷开口。
“……” 我叹了一口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现在你贵为一国之主,身边还会少了妃嫔臣属?还用得着我来替你做生日么?”
祁烈脸色一沉,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而且,这可是你自己亲口答应的。”
“小烈,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无奈地摇头。“让我们从兄弟变成敌人的是你,逼得我远离西秦流亡北燕的人也是你,对我苦苦追杀不肯放手的还是你。你把事情搞成这样,反倒要掉过头来怪我失信么?如果我的运气稍微差一点,当时便死在楚江里了,你难道还想让我的鬼魂为你做生日不成。”
祁烈的脸色一白,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才咬着牙道:“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我失笑。“你是神仙?还是阎王?连人的生死都能左右?怎么就有把握我不会死?”
祁烈冷着脸不说话,又接连喝了两碗酒后,才缓缓道:
“当时你跳下去之后,我立即带了几十名精通水性的士兵跟下去追你,一路在江中细细搜寻,如果不是水流太急,大概早把你捞上来了。事后我又派了大批人马在楚江沿岸仔细搜索,一直追到东齐的边界,才改派了一批探子到东齐查探。找了十几天,到处都没有你的踪影,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有死。”
“所以,一听到北燕有我这样一个人出现的消息,你就立刻追过来了?”
祁烈嗯了一声,道:“你若是真想隐姓埋名不被我找到,就不该出那么大风头的。”
我苦笑。“我也不想啊。可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让人身不由己的。”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祁烈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的脸上罕有地出现了一种失神的表情,目光微微一暗,低下头来大口喝酒。一连喝了好几碗,才抬起头来看着我,道:
“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沉默,过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这是真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对祁烈的心情。恨,还是不恨,已成了一个让我不愿深思的问题。在父王所有的子女中我待祁烈最好,与他的感情最亲密,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喜欢,其中还掺杂了怜惜、歉疚、和因补偿心理而生的宠溺。
我想让他开心,尽我所能地照顾他,给他我所能给出的一切。再加上祁烈对我全心全意的信赖和依恋,使得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远比其它兄弟要亲密得多。也正因为如此,祁烈的背叛才恰恰给了我最大的打击和最深的伤害。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恨。只知道心底的伤口从未愈合,一直在痛。
丝丝缕缕,牵连不断的痛,却痛得彻骨。
为什么,小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做呢?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管你想要得到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动用到这样的手段来解决?难道帝王之家,宫廷之内,就真的不能存在纯净长久的感情和信任,一定要掺杂进权力、欲望与争斗?
我并没有把心里的问题问出声,祁烈却敏锐地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习惯性地抿了抿唇,脸色重新恢复冷静。
“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么?”
他望向我的目光与往日不同,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却让我的心里有些不安。
……
“也罢。”祁烈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转开视线,道,“你不必问了。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此后他再也没有开过口,也不再理我,只是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喝酒,喝得干脆爽快之极,斟上一碗便是仰头一干而尽,姿态倒是潇洒漂亮。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乐言苦着脸,先后又陆续送上来两坛,都给他抓在手里自斟自饮,除了中间给我倒过浅浅的半碗,其余的全部由他一个人喝得涓滴不剩。
我倒是不在乎他的冷落。反正我现在伤还没好,本来就不宜饮酒,少喝一点正合我心意。可是……
祁烈今晚的情绪好象不大对劲呢!祁烈虽然酒量极豪,但是他素来自律甚严,喝酒一向很有节制,鲜少会纵饮无度地喝得大醉。象今天这样的情形,我还从来没遇到过。
看得出他今天的情绪有些低落,象是藏着很重的心事。
以前祁烈有什么心事,都是会来向我说的。可是现在……
我轻轻苦笑一下,低头又啜了一口酒,看着祁烈雕刻般的侧脸。
祁烈好象又瘦了一点,五官的轮廓越发深刻而鲜明,俊美得足以令天下所有的少女怦然心动。线条优美的薄唇紧紧抿着,神情依然冷傲而坚强,气势锐利得无坚不摧,却少了以前的开朗和明快。
他坐在那里,颀长的身形挺得笔直,喝酒的动作洒脱豪迈,充满阳刚的男子气魄。但是他的整个人身上,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寞味道,轻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深入骨髓。
看来他虽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没有比以前更快乐。
心里不知怎么,竟是有些涩涩的难受。
但是始终克制着自己没有开口。
直到祁烈伏在桌前颓然醉倒,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看着祁烈大醉后安静的睡脸,我缓缓地啜饮碗中的残酒。其实那点酒已经所剩无几,但是我喝得极慢极慢,待到最后一滴入腹,已是月上中天的午夜时分。
“乐言?”我靠在桌旁,不胜酒力地用手支着头,淡淡地叫了一声。
一直守在远处候命的乐言闻声而至,苦着脸看看我,又看看祁烈,摇头叹气。
“你们两个啊……真是的!一个伤还没好,一个又接连辛苦了几天,都应该好好休息的,结果偏偏都喝成这样!让我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啊?”
“你只要照顾他就好。”我懒洋洋地笑了笑。“我不用人管。你先把我送回石室,然后专心去照顾他就好了。”
“那怎么行?祁烈都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的!要是我把你放着不管,万一你伤势有所反复,他非杀了我不可!唉,还是把你们放在一起吧,也省得我两头跑不过来。”
乐言跺跺脚,小心翼翼地把我架起来,扶着我就往屋里走。我没说话,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勉强跟着他移动脚步。
走到一半,我突然脸色苍白地停住脚,摇摇晃晃地弯下腰,难受地捂住胸口,张口欲吐,干呕了半天,没吐出什么东西,倒呛得自己连连咳嗽,气息不畅。
乐言被我弄得手忙脚乱,一边努力架住我,不让我的身子往下滑,一边还要替我抚胸捶背,连汗都快冒出来了。
正忙得热闹,乐言的动作突然一僵,脸色一变,身子软软地向下滑倒。
我对着他惊讶意外的脸孔歉然一笑,伸手扶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动作不停,出手如风地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刺下去,转眼间封了他身上二十八处大穴。
直到我手上的银簪从他身上最后一处穴道离开,乐言瞪大的眼睛中仍充满不信。
“对不起,小乐。”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一边小心地把他的身体在地上放平。
乐言实在太单纯太好骗,对我又全无半点戒备,祁烈本不应该那么放心地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的。
其实我的行动并非预谋。因为我自知伤势未愈,身体虚弱,只要有人看守就根本没有机会逃走。可是乐言全无心机的一句话,泄露了此地再无别人看守的信息。既然那块武功不俗的木头不在,祁烈又刚好喝醉了酒,我若是再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那可真成了傻瓜了。
我知道他们曾彻底地搜过我的身,把所有可能用来逃走的工具都收走了。但他们自己身上既然还有这种东西,就不该给我机会近他们的身。
以我的本领,要从手忙脚乱的乐言头上取一支发簪实在是易如反掌。
我走到祁烈身边,银簪流畅无比地一路刺下,照样封了他身上各处主要穴道。
够了。他们两人被我用金针刺穴的手法封住经脉后,最少要六个时辰才能打通经络,恢复自由。这些时间对我已经足够。
临走之前,我回到石室迅速地搜索了一遍,取回了被他们拿走的随身物品,这才动身离开。
走的时候并没有迟疑。因为在喝下那最后一碗酒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想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祁烈始终不肯放过我的原因是什么。但无论是因为旧时恩怨,还是为了争一时意气,亦或是为了传国玉玦,再这样苦苦纠缠下去,于他于我都有害无益。
于我,既然想开始新生活,就应该把旧时的一切远远抛开,不再回头。
而对于他,在得到西秦之后,便应该负起国主的责任,专心于西秦的国计民生,军国要务,而不应将心思精力浪费在多余的人与事上面。我与他之间,无论是恩怨纠葛还是意气之争,都早该就此结束了……
那又何必再有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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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院子的大门,我并没有急于逃走,而是站定脚,大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不出我所料,祁烈果然没有把我藏在城外,反而就安置在紧邻东内城的平安坊。这里是京城的精华所在,位置紧挨着内皇城,人口密集,店铺众多,倒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我所住的地方前面竟是一家杂货铺,平日里人来人往,四邻熟识,就算有人来搜查,大概也想不到后面的院子里别有乾坤,还藏着个隐秘的暗室吧?
夜色将尽。我的时间已不多了。为了少惹麻烦,在天明之前,我必须及时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
身为北燕王严令追捕的对象,我自然早有自觉,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大摇大摆地四处乱走。更不想刚一露面,就被追捕我的禁军捉到监里去。
站在十字街头,我稍稍有了片刻的犹豫。
向东还是向北?
向东是拓拔弘的信王府,向北是则是禁军大营。单以距离而论,禁军大营要近一些。但若是考虑到别的因素……
我微一思索,还是举步转向了东面。
今日的我,身份毕竟与以前不同了,已经由手握重兵的禁军统领变成了全城搜捕的钦命要犯。虽然雷鸣和易天是我的朋友,我也相信他们不会出卖我,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去找他们,无疑会使他们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
我无意试炼我们之间的友情,更不想毁掉他们的前途。
至于拓拔弘,我就不必有那么多顾虑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应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和他自己。而且,我会落到这个地步,说起来还不是他害的?我需要洗脱自己的罪名,要应付拓拔明和萧代,还要尽快找到萧冉,这些事固然与我切身相关,又何尝不是与他关系密切?
事到如今,我就是不想跟他站到一条船上也不行了。
尽管时间紧迫,我的行动仍保持了足够冷静和从容,并没有急于形色地慌乱奔跑,而是镇定自若地以正常速度稳步行走。
这不是慌张的时候——不管心里有多着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还是清楚的。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慢慢地走,能坚持到目的地就不错了。如果赶得太急,大概没走出几个街口就得倒下。
只要在天明之前,能不为人知地赶到信王府的后门就好。
辛辛苦苦地走了近一个时辰,中间还躲过了两起巡逻的城卫,信王府屋顶的飞檐终于遥遥在望。
我靠在路边的小树上轻轻喘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稍事休息,虽然还觉得全身酸软无力,两条腿更是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得几乎迈不动步,还是勉强站直了身子,继续前进。
东方的天色已经隐隐泛白,再过不了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刚走了几步,我突然警觉地停住了脚,身形倏然一凝。
身后有轻微但急速的衣袂带风声迅速接近。
什么人?我立即转身。但是来人的速度极快,远远超出我的估计。我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转过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已经抱住了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力道之大,动作之猛,几乎让我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了。
感觉到来人熟悉的气息,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任由他紧紧地箍着我。温热的呼吸喷在我颈间,连同他坚硬的手臂勒在我胸前带来的隐隐疼痛,才给了我足够的真实感,让我确信,自己真的是安全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注意到我呼吸的困难,才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一只手改为环住我的腰,却仍然牢牢地把我禁锢在怀里,在我耳边低低的道:“真的是你!我就知道……”
声音异常低沉暗哑,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焦虑和恼怒,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微颤抖。
“这么多天,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街上不方便,还是先回到你府里再说吧。”觉察到拓拔弘明显的失态,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向他提出合理建议。“还有,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我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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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进了他房间的内室,拓拔弘仍没有放开我,还是用进屋时的姿势紧抱着我,坐到床上。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挣了一下,发现不可能挣脱他的束缚,也就索性放弃了努力。
“先告诉我这些天来外面的情形。”
“你先说!”拓拔弘的耐心显然被磨得到了底,忍无可忍地对我低吼。
“那天晚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你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竟会连几步路都走不动了?”
我摇头,坚持地道:“我要说的太长,你先说。至少先让我问清几件事。萧代第二天都说了什么?”
拓拔弘用力地瞪着我,眼中烈焰熊熊,象是要把我的脸烧出个洞,把想知道的真相挖出来。瞪了半天,看看我脸上坚决的表情,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让了步:
“他觐见父王,指控你闯入质子府,公然劫走了他们的储君。因为当时有大批人证,包括北燕的士兵在内,都证明你确实背着萧冉从质子府持剑杀出。事实俱在,父王自然要下令禁军在全城搜捕你,好给东齐一个交待。”
“那么,二皇子呢?他的毒伤怎么样了?”
“他七天前就醒过来了。毒性已解,没什么大碍。”
果然。烟幕放够,该干的事情也都干完了,北燕王又突然生病,拓拔明再不赶快‘醒来’,只怕反而要耽误正事。
我沉吟。“听说大王病了?病得厉害么?”
“还好……父王这场病来势很凶,整整昏迷了一日才被救醒。经太医精心救治,性命现在已不碍了。只是父王年事已高,身体衰弱,被这场大病伤了元气,一时半日很难恢复,还需要慢慢卧床调养。我说的够详细了么?”
拓拔弘瞪着我,脸色不大好看,显然耐心已快要到顶。
“你还要问什么?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哦……好。”我笑了笑,道,“可是,我好渴,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
“……行!当然行!”
拓拔弘面孔紧绷,咬着牙瞪了我一眼,点点头,终于放开紧箍着我的手臂,把我放在床上,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沉着脸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接,手指还没碰到杯子,拓拔弘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他盯着我手腕上的淡淡淤青,沉声问道。
“啊?哦!没什么,受了点伤。”我往回缩了缩手,没有挣脱他的掌握,反而被他用力一扯,一直举到了他眼前。
“不只是手腕,手背上也有,还有手指?”拓拔弘审视地检查着我的右手,眉头越皱越紧,接着又撩起我的衣袖,沿着手臂一路看上去。
看到我肘间和肩头显眼的青色淤痕,他的脸色渐渐阴沉,抿着唇扫了我一眼,突然放开我的手,双手一分,把我的上衣扯成两半。
……
……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着我青紫遍布的胸膛沉默良久,拓拔弘才终于开口,脸色铁青地一字字道。
“这不是普通的伤!分筋错骨,重手法,每一处关节每一块骨骼都没放过。是谁干的?”
我苦笑。早知道自己的体质是这样,皮肤过于敏感,受伤后的痕迹会留很久。可是没想到拓拔弘的眼睛有这么尖,那些痕迹都已经淡了,又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竟然还能明察秋毫地看出来。
“没什么。运气不好,遇上一个厉害敌人。”
“是什么样的敌人?又是为了什么,要对你出动这样的手段?”
拓拔弘紧紧地逼视着我的眼睛,丝毫不肯放松。
“这是旧伤。你手腕上还有新鲜的擦伤和淤痕。这些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到底落到了谁的手里?”
我叹口气。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祁烈的存在是不能让北燕人知道的。不为他,单只是为了西秦,我也得替他掩饰行藏。没办法,只好把事情都推到拓拔明一个人头上。
反正本来也是要对付他的,多赖给他一点也不算冤枉。
我沉吟一下,第一次摆出一副郑重的脸色,平静地看向拓拔弘。
“对于这一场储位之争,你究竟做了多少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