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不得不告诉巴拉克他回不去基地了, 尽管他在内心深处觉得对方最多等上十分钟就不耐烦地走了、现在八成已躺在床上,但真的回不去了,和迟到是两码子事, 他还是得和他说一声。
他本不必说的,只要自己冲到那去对着空地消化眼泪与自责就好了, 可他过不去, 这最后的尴尬缓冲带也没了,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对方果然什么都没回,卡尔想, 他在巴拉克眼里一定很滑稽可笑,仿佛是在故意捉弄人似的,一个随意变更约定的青少年, 毫不负责, 也肯定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如果换成是巴拉克不能赴约, 他会相信对方是真的有事。但换成他?他觉得自己一定没被拉进黑名单都是巴拉克心胸宽广了。
他活该被这样厌恶, 因为对方没有义务去承担这一切,对方也永远不会明白卡尔要想到生和死才能发出这一条短信。从巴拉克的视角看,事情得多简单啊:卡尔莫名其妙地约他要私聊,再莫名其妙地爽约, 好吧, 为了拉姆不算特别莫名其妙,但最起码他的感情被践踏了,事实证明他的初恋在“维持正常”面前什么都不算, 他已做出了选择。
卡尔很少很少失信于人, 如果放在中国古代,他大概会是尾生,但他抱柱不是为了爱情, 而单纯是为了守约,他不想做失约方,不想做过错方,他有的是宽容的心和稳定的性格去原谅别人,却极度害怕别人因为他的一次错误而永远失望,将他定性,永远不会原谅他。
卡尔是个尽量不犯错的人。
但在巴拉克面前,他好像就没对过。
拉姆又不知道他的疯癫心事,他再怎么有透视眼,都不会知道今晚卡尔想做什么的,而且卡尔也能感觉到拉姆这一会儿是真的难得脆弱,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和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竭尽全力地转移注意力、不去思考明天该怎么面对巴拉克,而是尽量开心温柔地和他说话。
“karli,住在这儿会不会很不舒服?我感觉你有点紧张。”
卡尔真的留下后,尽管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拉姆还是不由得为自己的“出格”而抱歉,也像是为他没能克制欲/望而自责后悔:
“如果想回去的话,我帮你联系车子,这没什么的。”
“不,不,别让司机多跑一趟了,我没事的。”
卡尔调整枕头的角度,和他轻快地说:
“不要这么快就后悔嘛。”
“有一点。”
拉姆也躺下,侧着身,隔着小夜灯和卡尔亮亮的眼睛对视:
“我觉得自己太幼稚,太贪心了。”
吃了冰淇淋,还把卡尔留在这儿。
简直像他三岁时做的事——他搬了个小凳子在厨房,爬上去,把妈妈刚做好的巧克力布朗尼给吃了一半,怎么都停不下来,最后撑吐了。
拉姆到现在都还记得被爸爸拎着脸朝下呕吐的感觉,布朗尼再也不甜了,反而像一堆石油一般极度恶心地从他的胃里流出来,他从没体会过那样可怕的感觉。
但最可怕的并不是呕吐本身,最可怕的是在经历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呕吐后,再看到布朗尼时,他竟然又想吃了。
那一刻拉姆醒悟了像甜食这类诱惑品为何如此可怕,它们既害人“堕落”,又是堕落之人最好的抚慰品,于是一旦上瘾,人就永远只能站在这个漩涡中无法自拔,就好像得了暴食症的人一旦因为吃多了情绪不好,就会吃更多东西来安抚情绪一样,是个荒诞、但偏偏很难爬出的沼泽。
灯光下的卡尔简直像一副油画,像个安静的天使,金发柔软,同色睫毛微微颤动,露出水一样的眼睛。
拉姆并不愿意把他和任何糟糕的事联想在一起,尽管那是他控制欲/望时常用的方法。
“真的没办法喜欢我妹妹了吗?主教练说允许家属来探望,我可以邀请她和我父母一同来玩的。”
他又同卡尔说。
卡尔以为他在开玩笑,好努力地压下对自己恋爱心事的焦灼,很正常地回应:“她会遇到更合适的人的。”
“有别的喜欢的人了吗?”
“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不和她试试呢?”
“菲利普,她喜欢我吗?”
“喜欢啊,你是个漂亮孩子,前途又很光明,性格也好。能在做蛋糕时候容忍她那样炸厨房的人,你还是头一个。”
“我觉得这和真正的喜爱是两码事。”
“爱太可怕了,卡尔。”
拉姆低声说,既是分散注意力,也是说服自己:
“人一旦喜欢上什么,就想独占,哪怕是喜欢一个人也一样。可是,人是不可能被另一个人独占的,哪怕是同居和结婚——即使在婚姻中,背叛依然时刻发生。狂热的爱很容易导向毁灭。爱听起来是个很舒心惬意的字眼,实际上任何极其强烈的感情都不会只有光亮的地方。”
明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事,卡尔还是极其心惊,感觉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因为正正好说在他的心事上,他就是已被爱折磨得恨不得毁灭了,不忍心毁灭对方,于是只好想着毁灭自己。
在这个所谓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中,他感受到的却从来不是大家说的什么温柔、奉献这类感受,他感觉到的就是他想要靠近另一个人、却绝对不能够的苦痛。也许这种诉求没有到“占有”的地步,但绝对是希望自己能和对方最亲近,像一对紧紧相依的磁铁石那样。
他惊讶于拉姆是这样的明白,说得这样准确——他坚信除非也爱着谁,否则拉姆绝不可能这样明白这种感受,因为爱和理性的认知是两码事,如果拉姆可以抗拒这种感觉,他根本不会陷入其中才对。
“你才是在坠入爱河吧,菲利普,不然从哪感悟出来的。”
卡尔觉得这像在中学时,大家常聊的话题一样,忍不住笑了下:
“我能知道是谁吗?”
拉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也笑了一下。
卡尔觉得这小夜灯怪刺眼,他被晃得视线都不能稳定对焦,看拉姆的眼睛都觉得在晃动。
“当然不行。”拉姆亲昵地说:“这是秘密,只有你能知道,不可以告诉别人。”
好吧,他不说才是正常的,说了卡尔才要奇怪呢。
“我最擅长保密了。”
卡尔说着,往自己的嘴巴上划了一下,认真道。
他不知道拉姆为什么忽然用被子蒙住头,抖动着大笑起来。
第二天他陪着拉姆一起回到基地,对方确认不用住院了,在基地里静养、由队医照顾就行。随队而行的有运动医学的专家沃尔法特,完全足以应付这种情况,送去医院也只是因为度假村中毕竟没有做核磁或x光检查的条件,但摸清情况后,他来就再好不过了。
他是拜仁的长期队医,同时也是德国国家队的首席医师。
这位声名显赫的医生别人平约都约不到,现在却愿意整个夏天离开慕尼黑,从集训开始就一直随队工作,可见本土世界杯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视,没一个人敢马虎。
卡尔错过了第一节训练课的一半,不过训练课结束到午饭中有一段时间,他立刻和体能教练讲了会在那一会儿补上。
拉姆的伤势不会影响开幕式,所有人都当大喜事来看,没人生卡尔的气。助教勒夫今日观察上午的健身房练习,闻言绽开了一个笑脸:
“多大点事,去吧。”
施魏因施泰格冲卡尔挤眉弄眼,并用脚拨弄着地下定位用的呼啦圈,试图在自己和旁边人中间拨出一个位置来,给他也放一个,结果被助教无情地打了一下屁|股,顿时哀嚎起来。
然后就挨了第二下。
“还叫?气息都乱掉了!重新来,吸,吐,吸,吐……核心收紧!”
我收紧了,我只是很结实,不是胖!
施魏因施泰格不敢嚷嚷出来了,在心里默默吐槽。
但助教还是狐疑地盯着他看:“我怎么感觉你还在心里说话?”
施魏因施泰格:……
“你有读心术吗?”他难以置信地嘟哝。
这下好了,周围一群人都哈哈笑乱了,卡尔趁机到最后好好地站下了,完全融入了队伍。他的脸上也挂上了微笑,但那只是他的伪装罢了,他真正的注意力全放在排头的巴拉克身上了,从对方的背影中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开心了,是因为根本不在乎他昨天的爽约,还是不值得为这样的事在乎呢?
不开心,是因为在乎他昨天爽约,还是因为别的事呢?
他把头低下去,不光觉得自己没脸和他再说话,甚至还觉得自己也没脸看他似的。
舒马赫今天来了,带着他的儿子米克,对方长得挺漂亮,像个金发碧眼小天使,大家都夸他可爱,他就害羞地往他爸爸后面一躲,拽住他的裤子,然后被亲爹无情地揪着后脖颈拎出,大伙更无情地一起哈哈大笑。
巨星来临,坐巴拉克旁边共进午餐。
这也算是两个米歇尔碰面。
他们俩吃饭都吃不自在,有随队摄影师都快把摄像机架饭桌上拍鼻孔了,但两个人到底习惯了这场面,都还能面不改色地认真说话。
米克被夹在了他爹和巴拉克中间,个子矮得要把手举起来才能吃到面包,估计是平时家里不让他坐普通椅子、而是那种有约束的高高的儿童椅,所以他很是自得其乐,夹在两个大人中间,只露出一小片金色头毛,举着手美美地不断吃东西。
中午做的是鲜肉披萨,厨师特意为他切了很多儿童份的,他吃完一块又一块,最后在两个大人中间美美打了个饱嗝。
周围人,就连摄影师,都全哈哈笑了起来。
卡尔有点庆幸中午是这样的场面,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思考昨晚的事,只假装和队友们一同沉浸在“哇是舒马赫哎让我摸一把”的气氛中。
但到了下午的草坪训练里就没那么容易了,卡尔最近被挖掘出了新功能,那就是人工发球器。他会站在中后场,在跑动和对抗中随机踢一些长传、斜传、转移球,帮助中场球员来提高接球时的跑位和处理球能力。
他是后卫出身,更能模拟后卫的心理和选择,脚法又是最好最稳定的一个、不会让大家练不成,是勒夫这么提议的,克林斯曼看效果确实不错,也就欣然笑纳了。让替补球员们也有事可做、有参与感,既是让他们能得到锻炼和提升,也是提振团队总体的气氛。
曾是球员出身的克林斯曼也许水平并不高超,但球员的普遍心理他还是很懂。
卡尔确实也很感激这份“工作”,可今天就不太一样了,每次和巴拉克对上视线时他都会特别紧张。
“卡尔,为什么不给米歇尔传球?!”
“卡尔,为什么只给米歇尔传球?!”
在训练的前十分钟,他差点把教练惹怒了,万幸他终于还是冷静下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调整了过来,成功完成了这一节训练课。
克林斯曼没特意训他,但也没夸他,勒夫则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没事,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的,不要紧张,就正常踢就行了。”
卡尔很沮丧,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私人的事影响到工作,尽管只有那么一会儿,但他还是感觉自己羞耻得想去海边跳崖。
于是他还是找到克林斯曼,和他道歉了,并保证自己不会再犯错。
“屁大点事。”克林斯曼拍了他一巴掌,纳闷道:“我也没生气啊,我烦的是马尔塞尔那家伙接球准度差得像狗屎一样,他到底怎么替菲利普啊。你昨天在医院听的怎么样来着,菲利普到底严重不严重?”
他大概是有点疑心队医们有时说话会增加行政风味,让人不是特别能琢磨透——他们从不会保证“xx日他一定能xx”,他们只会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xx日他应该可以xx”。
克林斯曼抓狂追问:“他到底能不能赶上比赛?”
队医又开始车轱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克林斯曼恨不得往地上躺下去。
卡尔担心他是在犹豫要不要彻底换人,扶马尔塞尔彻底上位——哪怕再不好,能稳定登场就是好,这些天他是要和全队合练的,队友们会习惯他。而拉姆最起码要养一周的胳膊才能恢复训练,到时候开幕式都高度逼近了,谁知道会不会又出现融合问题,或是带伤作战状态下滑的问题?
他赶紧说:“菲利普没事的,除了胳膊以外哪里都没问题,等到骨头状态稳定,他就可以恢复跑动训练了,医院和医生和队医都说他哪怕吊着胳膊也能正常赶上开幕式。”
“是吗,他们是这么说的?——哎,也正常,这些滑头永远不会立什么军令状的,我去拔个牙都得签知情书,承诺如果不小心死了不怪他们。”
卡尔十分纯良地点点头,他实在是个很值得信任的小乖宝,克林斯曼彻底放下了心,微笑又拍了他一巴掌:
“好!玩去吧!”
得亏天天被卡尔爱的巴掌拍多了,不然卡尔估计天天被他拍迷糊了。基地里,大家活动得很松散,下午上完训练课距离晚餐又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就像刚过下班点几分钟的办公室一样(欧洲版),更衣室里已完全空了。
卡尔打开手机,看到施魏因施泰格和他说他去游泳了,想找他的话去游泳池。
不想找你,谢谢你。
卡尔也有点发愁,想到新赛季后波多尔斯基也转会到拜仁,那他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施魏因施泰格一起玩了,对方不会什么事都坐在更衣室里等他了。不过这只是非常寡淡的、算不上占有欲的一点幼稚心情,真正让他牵肠绕腹的,还是巴拉克的事。
卡尔站在漂亮的夕阳中慢慢地脱衣服,心不在焉地想该怎么向对方道歉,还应不应该和他表白,然而就在他刚把衣服举过头顶时,更衣室的门响了,有人走了进来,卡尔呆呆地把衣服又放下去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只是想了一下,对方就真的出现了。上帝好像也乐得玩弄他,让他的心愿时灵时不灵。
“嗨,米歇尔……”卡尔本能地先打了个招呼,而后猛地想起自己想说什么,又赶紧急切地补上:“昨天对不起,我……”
巴拉克面色紧绷地冲着他走过来,卡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了。对方像回来拿个东西,然后遇见了一个讨厌的人似的,根本懒得听无用的道歉和解释。他极度紧张和沮丧地钉在原地,手上不知道该做什么,尴尬得想去死了。
但对方只是把窗户也打开了,完全打开——这样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外面,外面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仿佛还走到浴室区那里也检查了一下,而后又回来了。
正坐在他旁边。
尽管他没抬头看卡尔,而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但卡尔还是二次呆住了。
“要说什么?”
巴拉克一声正气地问他,看起来像听到任何不轨回答后都会立刻站起来往他脸上贴罚单,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这个房间。
“嗯?啊……等一下,这里不,我,我……”
卡尔万万没想到最终这段对话要发生在更衣室中,而且还是大白天,一时慌乱得什么都说不出,脑子比浆糊还浆糊:
“对不起,我昨晚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我没有等多久,不用你管。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在这个环境里,卡尔什么都说不出口。而且他感觉巴拉克要把他放置在这样敞亮的空间中询问他,就是为了保护巴拉克他自己的——说得矫情一点,清白什么的东西。
他仿佛随时能冒出长长一段像“我们认识吗?我虽独身,在此也住多年,常言道,队长门前是非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所以只能身居茅屋,眼观全球,脚踩污泥,胸怀天下,我说的对吗?”*这样的话来。
卡尔已经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了拒绝。
他不懂如果是正常的队友谈话的话,有什么必要把门窗全打开,仿佛生怕被别人误会是俩南同在更衣室里偷偷doi呢——他难道有本事对巴拉克做出这种事来吗?
他根本不用说出口了。
可当拒绝已沉默着震耳欲聋时,他却意识到自己依然需要说出口——这从来都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他好歹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孬种而懦弱地流眼泪。
为了今晚他不会在绝望中反复地想,他到底有没有理解错。
不到彻底地、明白地被拒绝的那一刻,他是没法从这种痛苦里摆脱的。
他又有点感激起巴拉克把所有门窗都打开了,否则万一让别人闯入忽然听到的话,确实挺致命的。
“我想说的是……之前在那棵树下遇到你……非常开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是个智力正常的人都能听懂弦外之音:
“只有遇到你,才会那么开心。”
竟然真的说出口了,声音甚至没有带哭腔,没有带恶心的、难听的黏连和颤抖,卡尔自己都惊讶到了。
坦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解脱,他甚至感觉自己一阵脚麻,想虚弱地坐下去,像一个重获新生的疲倦灵魂,终于甩脱了肩上可怕的负担。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巴拉克依然这么坐着问,只是仿佛更紧绷了。
解脱了的卡尔已没什么可隐瞒的:
“清楚得不能再更清楚,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也许是我误解——’
“不!不,你没有。我的心情就是你想的那样。但如果你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像个引颈受戮的人一样,已彻底自暴自弃,甚至显出了一番洒脱来。
“不,不,卡尔。”
巴拉克的反应反而远比他想象中更僵硬和慌乱,他原以为对方对这种事最多露出巨大的厌恶,但依然会是那种从容的姿态,却不想他们的情形简直像掉了个个头,对方简直是靠着手臂强撑住膝盖,才没有捂住脸或滚落到地上去:
“够了,别谈了,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这本来也是他准备好的台词呢!
卡尔原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着嚷嚷“别生气,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别生气,我们明天还是好好做队友行吗”,可现在竟然是对方在这么说。
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直白地拒绝他?卡尔现在不想要和和气气了,他就想要死得痛快,他不敢想象也许对方心中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挣扎,他只敢把一切理解成是巴拉克对他莫名温柔、不想为了这样的小事闹得多荒诞,可对方竟把他受尽折磨后吐露的心声当成胡言乱语,甚至不愿意像拒绝一个成年人那样彻底地残暴地拒绝他,这让他简直有点生气了。
卡尔已经不想索要爱了,他只想要对方能尊重他,就像在球场上杀死对手一样,那么尊重他,不可以吗?于是他继续逼问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错的,卡尔,错得一塌糊涂。”
巴拉克终于也站了起来,愤怒的灰绿色眼眸紧紧盯住他:
“我绝不会再和你谈论这件事了,结束,够了吗?”
“对不起。”
卡尔竭力忍住,可还是控制不了,他也顾不得换衣服,颤抖的手匆匆忙忙把包拎了起来,泰迪熊滚出去了都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
是的,结束,这就是结束了,卡尔想。
他在屋里洗澡时哭到快窒息了,但最窒息的是,他还得佯装正常地去参加晚餐,不然一定会被队友和助教找上门来检查的。
他感觉往脸上泼了一百次冷水,皮肤还是在不正常的泛红,最后他只能干脆以毒攻毒,把空调调成了制热,在下面吹了一会儿,成功伪造出了被热坏了的假象,坐到饭桌上时大家果然都大惊小怪地问他怎么了,他说只是晒太阳晒久了。
拉姆在房间吃饭,不在这儿,无人发现他只是大哭了一场,顺带终于给暗恋画上一个惨淡的句号。
他原本已透支到极点,饭后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到床上去快点过完这糟透了的一天的,可他又发现小熊不见了,立刻想到自己是把它掉在更衣室的地板上了,那太残忍了,像可恨的父母把孩子无情遗弃在那儿忘了接回家似的,于是赶紧去拿。
可更衣室早已上锁了,有钥匙的设备管理员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不管是玩耍还是在屋中休息都有可能,卡尔根本不能在非工作时间打电话麻烦对方这样的事。
他甚至恨不得拿出橱窗中的灭火器,去砸了窗户。
卡尔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别人的厌恶和严厉指控,破坏公共财务,酿造危险,就为了把自己忘带的小熊玩偶拿回去一晚。
没人会理解他,他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这念头太幼稚和野蛮了,情绪糟糕时,他像变成了一个愚蠢的小婴儿一样,极度的不理智和极度的无力都在心头泛滥。
卡尔哭不出来,他就是讨厌自己,讨厌非要喜欢上不能喜欢的人的自己,讨厌因为情感就像得了病一样的自己,讨厌告白的自己,讨厌被拒绝后就不小心弄丢小熊的自己,非常非常讨厌,也开始讨厌国家队——在这里,他又变得很紧张,因为并不是人人都像在拜仁时那样袒护和宠爱他,这里不是拜仁那样的让他相对安全的家庭。
他时刻担心犯错,时刻担心自己显得不够成熟和职业,时刻担心被别人当成一个不该来到这儿的错误。
他也没有施魏因施泰格,他把对方推给波多尔斯基了。他也没有拉姆,希尔德布兰肯定正冲着对方嘘寒问暖。他更不能找卡恩麻烦这种破事。
他只有自己,可他又什么地位都没有,一张厚脸皮都无,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在这儿把鼻子贴到窗户上,恨不得拱出一个洞来看看里面的情况,可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外头才有皎洁的月光,里面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连一个玩偶熊都照顾不好!
卡尔浑浑噩噩地走向那棵大树,那棵他本该在昨夜前往的大树。
比起昨天的期待、不确定和难过懊恼,现在的他心中冰凉凉的,什么都没有。
他就是觉得很累,明明生活看起来很好,就连告白队长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后也不过无事发生。他才18岁,就在国家队大名单里,能参与本土世界杯,他本该非常自豪和骄傲,可他只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让他情绪紧绷或悲伤的一幕幕闪回时,他完全不觉得他比年幼的自己强大多少,不比站在母亲门前把拳头敲出血,明知她无力开门安抚他却还是哭着希望得到母爱的自己好到哪里去。
卡尔没力气,他怕自己摔死在这儿,所以很狼狈地像一个面条一样脚朝下,顺着小坡滑下去,石头粗糙的棱角摩擦他,可能有皮肤破了,但他也不想管了,他只想躺到大树下,看枝叶摇晃,听海浪拍打悬崖,他想要蜷缩在这个给予他安全感和幸福感的角落,只属于他的角落,努力让自己知道其实没发生什么大事,其实一切都好。
他在软绵绵地跌落地面前被接住了。
卡尔觉得自己像在梦游,苍白着脸,怔愣着抬头,看看是什么鬼魂要把他带走了,是一张血迹斑斑的银白色的脸吗?不,是灰蓝色的眼睛,是黑色的头发,是他朝思暮想的脸蛋,朝思暮想的滚烫的手,是下午才拒绝过他的巴拉克。
“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卡尔甚至反应不过来自己是被对方半搀半抱着弄到树下坐着的了。
巴拉克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为什么来?”
这本来就是他先发现的地方啊。
卡尔委屈地看着他。
巴拉克在月光的提醒下又猛然看见了卡尔眼睛里的泪光,一时间原本要挪回去的脑袋也挪不回去了,整个人重新僵硬起来。
他滚烫的手指擦过卡尔的眼角:“……为什么哭了。”
他那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还好意思问他为什么哭了?都已经拒绝他了,怎么又快速回到好大哥模式了,他就这么开心吗?
卡尔感觉巴拉克这是真的有点残忍了,他用超级委屈、超级可怜、超级控诉的目光盯着他看,抿住嘴不说话。
巴拉克更加僵硬了,眉头拧到仿佛快发火:“……别这么看我。”
就看,就看!
他都破罐子破摔告白完了,巴拉克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愤愤地走开,他还能满足卡尔的心愿,一把子亲上来吗?
唔!!!!
卡尔瞳孔放大又紧缩,而后猛烈晃动,简直像正在被摇晃的蛋黄。
巴拉克的呼吸失衡了,放在训练课上,被会助教骂吸气呼气又忘了吗,放在卡尔的脸上,则是美妙到近乎不真实的、转瞬即逝的小小火苗,燎过去,还没被烫到,就结束了。
极其轻柔的吻,宛如蜻蜓点水,但空气却极度沉闷了下来,仿佛崖下卷起了大海啸。
卡尔无意识地吸气,都忘记吐出去,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慌里慌张地抬起手指摸着嘴唇,难以置信。
“这样够了吗?”
巴拉克哑着声音说,手指穿插进绿草中,几乎要把一片都拽断。
这是一种坦露的试探,一种让向着卡尔年轻蓬勃的心脏低头的软弱。
巴拉克处理不了自己的感受了,除了询问卡尔外,说不出更高明的话,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什么——心跳过速,头脑发慌,仿佛站在世界杯决赛场上踢点球,什么都是模糊不清的。
他自己的感受也不重要,他此刻只想知道卡尔的感觉。
而他既害怕对方觉得好,又害怕对方觉得不好。
可惜卡尔在别的事情上太聪明尖锐,在情爱上却又太笨拙和迟钝。
他掀起眼皮看着卡尔,脸庞发红,额头和背脊都渗出细汗。
但卡尔却没听懂他波浪滔天的不安,只从字面上理解,理解成了他在敷衍他,理解成了他在不耐烦。
卡尔抿着嘴,那么那么不开心,水色的眼睛像刚从清泉中流淌出来:“不好,不够。”
巴拉克感觉自己完了,但下一刻他就被卡尔按倒在草坪上,年轻的小队友倾身吻了上来。
卡尔生疏又混乱地亲吻巴拉克,含住他的嘴唇,用莽撞又无知的热情执着啃咬,直到被对方推开——差点翻倒在草坪上,万幸又被扶住了后背,才没像翻壳小王八一样翻过去。
巴拉克气喘吁吁地拒绝,胸膛起伏,黑发散落下来覆盖在额头上,颧骨嘴唇都通红。
“不,不,卡尔。我们不能这样。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一切还不算过界,杰拉德也亲过阿隆索的嘴巴,这还不是天大的错。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但这话显然只能起到反作用。
卡尔恼怒得近乎想打他:
“可是,可是,你先亲我的!”
这显然是巨大有力的罪状,巴拉克的脸再度腾地烧红了。
但他还是竭力找回属于成年人的镇定和最后的理智:
“我错了,所以停下。”
空气再次安静了起来。
“我才不是为了你哭,我是没法去拿我的小熊。”
“你为什么要在这儿?你讨厌我了,不再来了,为什么又待在这儿?这是我先发现的。”
“我是什么可怜的流浪狗吗?你冲我丢完一根肉骨头,就赶紧把房门关上,生怕我走进去。”
“你会因为可怜别人就随便亲他们吗?他们都说你浪荡,难道是真的吗?”
巴拉克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把卡尔托回上面去,站在他身后几步,和他一同往住宿的地方回。
“我讨厌你。”
卡尔终于说出了克罗斯的那种滋味来。
他在月光下转过身,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尖红红的嘴唇,水色的眼睛瞪着他。
巴拉克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坏脾气的卡尔随意握在手心,他是这样绝望的仆从,却还是得违背本能,轻轻发出剧痛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
卡尔撇嘴一抹脸,转过身去噔噔瞪地往前走,巴拉克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头,越是靠近漂亮的庭院和明亮的住宅,他们就越没法说话了。
他们俩的房间也不在同一层,巴拉克的在一楼,卡尔的则是需要上去。
但在卡尔快上楼前,巴拉克喊住了他。在进入房间几分钟后,他抱出了卡尔的小玩具熊。
“晚安,卡尔,别生气了,做个好梦吧。”
他再一次变换着声音说,然后把小熊轻轻放进卡尔怀里,低下头匆匆又往回走,耳垂红了,开门时太用力,直接把门把手拽了下来,又一用力塞了回去,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把门撞上了,靠在门板上,为自己情不自禁的又一次舔狗示好懊恼不已。
……
退一万步来说,卡尔抱着小熊,站在原地想,退一万步来说,他就不能现在就跟在巴拉克后面去他的房间里,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的身上,直到手腕骨头断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