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旻出现的那一刻,冯义就如临大敌,脸猛地涨紫。
他怒不可遏道:“……是你把我老婆孩子接过来的。”
赵旻冷声道:“你哪个老婆,哪个孩子?你老婆孩子那样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香港的,还是四川的呢。”他挑衅地笑了下,“不过不管你说的是谁,确实都是我接过来的,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冯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一双眼睛,看仇人一般瞪着赵旻。若从前听见赵旻的名字只是心虚惧怕,那么在得知他占有应闻隽的那一刻,冯义再想起赵旻,就只剩怨恨嫉妒了。
他听见赵旻的名字,不需真的亲眼去看,脑中就自动浮现他同应闻隽在床上纠缠的模样,这顶绿帽不止戴在了宋千兆头上,更戴在他冯义的头上。
冯义在得到时不爱应闻隽,在失去了才最爱他。
他牙关紧咬,双拳紧握,一双眼睛楔在赵旻身上就不挪开,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同他拼命。可赵旻走了进来,他每走一步,冯义就不自觉往后退一步。
握紧的拳头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往后的步子却越迈越大,迫不及待和赵旻拉开距离。
赵旻漫不经心地往他身上看了眼,重复道:“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他不把冯义放在眼中,二指挥了挥,外面就进来更多的人,把冯义按住。冯义登时不甘心地大吼大叫,骂赵旻是个孬种,是个小人,赵旻不需亲自动手,只是皱眉,很轻地“啧”了一声,冯义的嘴巴就给人堵住了。
一片混乱中,赵旻站到应闻隽面前去。他去拉应闻隽的手,应闻隽没有避开,指尖却很凉。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应闻隽,应闻隽的眼睛也看着他的。
赵旻轻声道:“闹得动静太大了,趁我舅还没回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家再说。”
应闻隽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趁着宋府的人被这动静闹起来前,赵旻带着应闻隽离开,管家早就安排了车在外等着,二人坐进去,应闻隽才开了口:“你说要回家,是回你哪个家?”
赵旻一顿,改了口,咽下原本要告诉司机的指令,而是叫他把车开去和平路。
入夜后,街上没什么人,应闻隽把头枕在车窗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一路倒退的霓虹灯牌,对赵旻欲言又止的目光视而不见,更没问赵旻要把冯义如何。
司机感受到了二人之间山雨欲来的氛围,把车开得很快,快到这段赵旻盼望着无限延长的路程一下就到头了。
应闻隽下车,像是从没来过一样,认真打量眼前这栋灯火通明的小洋房。
窗户里头站着个人朝外看,一看应闻隽来了,慌忙又不见了身影。应闻隽恍然大悟,对赵旻道:“这房子里现在住着的,也是你的人?”所以上次黄包车一把他送来,他在外头犹豫片刻,里头的人发现他来了,就立刻通知赵旻。
由此赵旻才知他心软了,态度有所松动,又骗着张妈第二日一早去宋府找他。
赵旻没有否认,上前拉起应闻隽的手,走了进去。
他从前总是抱怨应闻隽爱同他对着干,从不让他称心如意,就连说话,也总是戳着他的脊梁骨,除了他母亲宋千芊,他小姑赵芸应闻隽不骂,剩下什么都能骂的出口。可眼下应闻隽这样乖顺,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地任他牵着走,赵旻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在赵旻的示意下,屋里的下人们都先离开。
应闻隽又抬头,四处望了眼。
“其实你不用这样。”
“他说的不错。”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赵旻让步道:“你先说。”
应闻隽顿了顿,继续道:“你真的不需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不要,我也用不上。找天再把户主过还给你。”
“可是我想给你,”赵旻揉了揉脸,看起来有些烦躁,过了半晌,他沉声道,“我想给你,我手里的好东西,我都想给你,我想叫你住进我妈的房子里,跟我住在一起。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过了很久,应闻隽才对赵旻这番剖开心迹的言论有所反应。
“你手里的好东西,你都想给我,以后的日子,你也想和我一起过,”应闻隽慢慢的,一字一句道:“你想这些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要是你舅还误会着杨贺同我有些什么就好了,他一掉以轻心,你的计划就会顺利许多。如果够顺利,你不止能拿回你母亲的一切,还能把你舅逼成个神经病。”
赵旻不吭声了。
“你在四川拿到那张照片,意识到你父亲母亲就这样被宋千兆用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私生子害成这样的时候,你就下定决心了吧,你也要让宋千兆失去一切,众叛亲离,不明不白地活着。你母亲当初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现在轮到他了。”
应闻隽顿了顿,又低声问道:“前些日子,你总是要我同宋千兆分道扬镳,要我搬来和你住。你说那话时,究竟是真想天天都要看见我,还是来探我口风,看我会不会同宋千兆撕破脸皮,好继续你接下来的计划?”
赵旻沉默了很久。
应闻隽见过无理取闹的赵旻,见过狠毒冷漠的赵旻,却都比不得此时沉默的赵旻叫他陌生。
赵旻的沉默,犹如铺天盖地的海浪,密不透风,遮天蔽日,充斥在这房间的每一处,压得应闻隽喘不过气来。
许久过后,赵旻叹了口气,说道:“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有把握宋千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不会受到伤害。”
应闻隽没说话。
赵旻就又重复了一遍:“宋千兆不会拿你怎么样,我有把握。”
应闻隽沉默地看着他,突然问道:“什么是伤害?你告诉我什么是伤害……等你哪天不想什么都给我了,不想叫我留在你身边了,等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再给你舅戴不了绿帽子了,我是不是就变成第二个柏英了?”他猛地爆发了,打开赵旻过来牵他的手,“你有把握,你什么都有把握,你有把握冯义和宋千兆会反目成仇,你有把握我会乖乖听你的话被你利用,你赵旻嘴里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你在我面前流的眼泪,是不是也都是装出来的!”
赵旻动怒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就真分辨不出?”
二人胸口不住起伏,看仇人般看着对方。应闻隽看出赵旻在恼羞成怒,但他分辨不出赵旻这一刻的情难自制,究竟是因着他这颗棋子开始不受控制而恼怒,还是他自觉心意被践踏而恼怒。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应闻隽不是木头,又怎可能觉察不到?
若赵旻的态度从一而终,对他只有利用欺瞒,对他只有虚情假意,他也不至于这样痛苦了。
应闻隽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他在为赵旻而痛苦。
只有爱才让人痛苦。
暴怒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疲倦茫然,看着应闻隽痛苦的神情,赵旻最先泄了气。
他在沙发上坐下,高大的身躯陷进去,竟又和那一夜坐在应闻隽房门口抽烟的背影重合起来。
许久过后,他疲倦地开口道:“我以为那夜以后,你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就是利益夹杂着真心,分不开,辩不明白的,我以为你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了……我以为在有些事情上……你已经分得清主次了。”
赵旻口中的那一夜,指的是潘七爷设宴,将他推至众人面前,让他尝到权力滋味的那一夜。
应闻隽的眼睛闭了闭,他明白赵旻这样的人,就如他说的那般,肯给出的疼惜珍视是真的,算计利用也是真的。
他看着一个人时,既想着怎么爱他,也可以同时想着怎么利用他。就像他不介意以自身作为跳板,将权力让与应闻隽一半,利用手头能用到的一切资源,甚至是利用潘子欣,将应闻隽托举到顶峰。
可他在做着这一切的同时,也毫不避忌地利用着应闻隽,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感情这种东西在赵旻心里,既和利益分得清,又分不清。
应闻隽心中茫然。
他同赵旻,是一样的人吗?
可什么是主,什么又是次?
就在这时,别墅里的灯忽的灭了。赵旻陷在沙发里,疲倦道:“断电了,附近有个电厂在维修,最近每天这时候都这样。”
黑暗中,应闻隽静了片刻,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道:“我今晚还是要回宋家,我突然离开,这算怎么回事儿,他知道了会怀疑的。你算计你舅这么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他发现这一切吗?”
赵旻的回答十分果断:“你不需要去顾虑这些,安心住着。”
应闻隽冷声道:“我要回去,你不怕宋千兆,我害怕,你现在把他逼到这一步,我怕他发现你给他戴绿帽子然后拿我撒气,拿我爹娘撒气,反正他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需要顾虑这些,我需要。你赵旻在天津当地头蛇,难道你的手还能伸去贵州?我爹娘在贵州谁管。你爹娘死了你不害怕,可我爹娘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无疑是拿把刀往赵旻心上插。
赵旻深吸口气,克制住自己,不知过了多久,才让步道:“可以。管家会照顾你。”语气一顿,又补充道:“但你不能出府。”
他的一句“照顾”,就等同于“监督”了。
应闻隽反问道:“你怕我跑?”
赵旻不吭声了,继而深吸口气,亲自开车,将应闻隽又送回了宋家。
临走前把管家叫了过来,交代道:“从明早开始,那些催债的人会天天守在宋家门口,冯义断了他去香港的后路,骗走了他的钱。他要想活命,就只能来求我,就快结束了。”
他心烦意乱地盯着应闻隽离开的背影。
心想这样清瘦的一个人,骨头怎么就这样硬。脊背一挺,眼睛往下一看,就叫他没辙,叫他无奈。
赵旻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看着他些,别叫他出宋府,还有他那个妹妹,也一起看住了。”
管家点头应下。
应闻隽自然想到管家会替赵旻看住自己,拦住自己,不许自己出府,可应闻隽一个给人当男姨太的,管家还能拦住他去自家老爷房间吗?
彼时已是深夜,他从赵旻那里离开时看了眼表,早过了一点钟,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微微亮了。应闻隽的脚步很快,很轻,即使宋家今天一天从早到晚都没个安生时候,下人们没了规矩,时刻准备着树倒猢狲散,连长廊上的灯都偷懒不点,应闻隽依然脚步不停,五年来被圈在宋家的日子让他早就对这里的一切熟悉无比。
他没什么犹豫就直接去到了宋千兆房门口。
一开门,就同宋千兆赤红的双眼对上了。
宋千兆还穿着白天出门办事时穿着的大衣,狼狈地瘫软在扶椅里头,头上的发胶松了,几缕乱发垂下,脚边堆着几个洋酒瓶子。他早已从管家那边听说了今天在府中发生的一切,当他带着人去往冯义的住处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他站在一堆横七竖八倒着的家具中意识到,他这些年背着家里往香港经营的一切,全都完了。
唯一的儿子惹了祸得罪了人,眼见着天津待不下去,去香港的路也断送,他的钱都被姓冯的卷跑,他还能去哪里?
他明明一个月前还在搂着年轻的情人花天酒地,怎么一个月不到,就这样天差地别了?——不,他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还有路可走。
可这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是陷阱吗?
宋千兆阴晴不定地盯着应闻隽,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潘子欣点出的东西怎么就那样巧,全部都是宋千芊当年的嫁妆?从赵旻从英国回来借住在他府上,他结识柏英,再到他动了念头投资药厂,这一步步就算是被人算计好了一般,难道真的是巧合吗?可事到如今,他退路全无,无论眼下这唯一的路是什么,他不走也得走了。
宋千兆脚步虚浮,眼睛却直勾勾地,整个人毒蛇一般,朝应闻隽去了。他想说些什么,想奚落应闻隽,骂他是个婊子,贱货,连同着杨家那少爷给他戴绿帽子;又想哄诱他,叫他乖些,听话去到杨家,当年冯义怎么把他送到自己的床上,他要原样照搬,把应闻隽再送出去一次。
可最后宋千兆决定了,他要让应闻隽“物尽其用”,像冯义当年一样,把应闻隽“物尽其用”。
宋千兆着迷般地盯着应闻隽的脸,不知不觉中,这曾经叫他倒尽胃口,不解风情的人竟不知何时多了些更吸引人的东西。宋千兆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感觉应闻隽“熟”了。
他的手,下意识伸了过去,要去抚摸应闻隽的脸,却被应闻隽挡了一下。
宋千兆心中大怒,以为应闻隽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跟杨家的公子睡过,就不愿再跟他睡。
可下一刻,应闻隽却主动取下他的金丝镜框,平静道:“你和柏英上床前吃的什么药?再去吃些。”
外头夜深人静,别墅中停了电,赵旻陷在沙发里抽烟;六姨太躺在床上,听见外头似有猫在叫唤,一夜辗转反侧;管家精神紧绷了一天,此刻终于得以喘息,掏出块怀表,看着里面亡妻的黑白照片,他心想,一切就快结束了;三姨太心事重重,推开了宿敌大太太的房门……
而几道墙之外,宋千兆将顺从的应闻隽抱到床上,脱去了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