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香港荃湾。
应闻隽下了电车,一看腕表,已经迟到了,他拢紧大衣,拿起公文包匆匆跑了两步。到达约定好的茶餐厅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正要拉开门进去,一个男人迎面走出,眼见二人要撞在一处,那男人伸手一扶,把撞到他怀里的应闻隽架住了。
“谢谢!王老板,抱歉,我迟到了!”
这姓王的男人叫王家树,刚从上海过来,他是做采购生意的,赚的就是低价买高价卖的差价钱,这两年发着战争财。先前同这家香港本地的灯具制造公司联络已久,此次前来是要替四川的一位女老板订购些手电筒以及照明装备,结果对方同他对接的人却迟到了。
之前同他在电话上沟通过数次的是个年轻男人,声音温柔,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有好几次他都起了放弃合作的念头,对方却总是能巧妙地同他斡旋,在达到他要求的前提下,又替自己争取利益,更重要的是,在对方看似和顺的态度下,他偶尔会感到一丝强势。
绝对的顺从固然令人舒心,可偶尔露出的锋芒,却更加令人欲罢不能。
王家树看着应闻隽因奔跑而变得红润的脸,那些因对方迟到而产生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问他:“应先生怎么认出是我的?我们之前明明没有见过面。”
“您往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些不耐烦,想必是等我等急了。”应闻隽似乎对这男人带着欲念的盯梢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要了杯咖啡,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件与样品,正要说话时,下意识抬头看了王家树一眼。
应闻隽一顿,把文件与样品收起来,笑了笑:“王先生看起来还未消气,是我的错,不该一上来就聊工作的,您来香港几天了?感觉如何?”
对方明明没说什么,王家树的心情却彻底愉悦起来。
“左不过三四日吧,还要在这里再留三日,明天晚上有局,几个从英国回来的华侨组织了战前动员会。哎,说是战前动员会,其实也就是借着筹款子的说辞多结交些人罢了。若是跟应先生这次的合作谈成了,以后我就得常来香港,对了,说起来你们这制造厂不是卖灯具的吗?怎么会想到转做手电筒和电池的,听你们刘老板说,这是应先生建议的。你跟着刘老板做多久了?”
“我才跟着刘老板做一年半而已。”应闻隽解释道,“他的店铺开在维多利亚港,附近除了华工就是外国人,正好我会些英文,那时候刚从大陆过来,身上的钱光是带着一家人找住的地方,在这里站稳脚跟就花去不少。我不能坐吃山空,就到他的店里做店员卖灯具。后来我跟着他去进货,发现他直接拿货的厂子也能做手电筒和电池,我觉得这些东西以后一定是抢手货,就把这想法告诉了他。其实也是刘老板自己有魄力,听劝,抓得住机会, 把那个厂子买下来,又添了几台设备投入生产,这才有今天的规模。”
王家树看应闻隽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现在这些都算军需用品了,英国和德国干起来以后,英国不少地方被电力管制,英国佬就抢着要这些……你可是帮刘老板赚到不少钱啊。”
应闻隽不置可否,大方地笑了笑。
“应先生是哪里人?怎么会想到这些?”
应闻隽敛了笑意,搅拌着咖啡。
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王家树被拂了面子,有些不悦,就在他以为应闻隽不会回答的时候,又听他淡淡道:“我是四川人,贵州长大,后来又在天津住过一段时间。有段时间住的房子附近有电厂在维修,每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就会断电。”
应闻隽若无其事,很快转移了话题,对王家树道:“但我觉得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等战争一结束,这些军需用品的需求量就小了,不如趁现在转去做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比如牙刷衣服之类的……”
王家树笑着打断他,不以为意道:“说是这样说,可谁又说得准战争哪一天结束?就算战争结束了,谁手头还有钱?你生产些牙刷卖给谁?放着赚的盆满锅满的事情不做,去想一些有风险的事情,应先生还是年轻。”
应闻隽一怔,笑着点头认下,并不与他争辩。
眼见这姓王的心不在焉,谈合作的心思没有,谈情的想法倒是呼之欲出,应闻隽就知要想拿下他这一单,还得费些功夫,不过他倒是对他口中那个战前动员会有些兴趣——他们的手电筒和电池,最近几个月确实往英国销售的多。
他想了想,又低头看了眼腕表,说道:“坏了, 我还要去接妹妹下学,要迟到了。王老板,咱们得明日再聊了。”
王家树立刻道:“我聘请的司机在外面,倒是可以让你搭一程,正好路上可以听你介绍一下这里好吃的餐厅,咱们明天边吃边聊。”
应闻隽点了点头,让这姓王的把自己送到了铜锣湾,那边有英国人开的女校。
车子停在大门外,应闻隽还没下车,就见六姨太提着手袋往外走。
她个子高高的,走在一群女学生中间,因穿惯了高跟鞋而脚步轻盈,不着粉黛,剪着齐耳短发,若不是穿了校服,看样子倒像是她们的老师。
她看见应闻隽先是一愣,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我自己回去就……”
话还未说完,就被应闻隽揽过去,聪明地闭了嘴,应闻隽介绍道:“这是王老板,今天咱们坐他的车回去。”
六姨太乖巧地喊了声王老板,跟着上了车,一路上听着二人聊天,要下车时,王老板将应闻隽拦住,说道:“应先生,你今天带了样品来吧,还未向我展示呢。”
应闻隽回头对虎视眈眈的六姨太道:“你先上去。”
六姨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姓王的下了车,说要看样品,接过去后却是一直盯着应闻隽,顾左右而言他地聊着天,片刻后果然按捺不住,邀请应闻隽同他前去明天的动员会。
应闻隽欣然答应。
王家树又随口问道:“应先生以前在天津是做什么的?好像懂得许多,让人一直想这样聊下去。”
应闻隽看着他。
光是沉默不语的功夫,就够王家树想入非非了。
可下一刻,却见应闻隽坦诚地笑道:“给人做姨太太的。”
他不顾王家树愣在原地的愕然神情,转身上楼。
楼道里,六姨太跳了出来,将应闻隽吓得险些一脚踩空摔下楼去。她叫道:“你怎么又提以前的事情啦!我看这王老板对你图谋不轨,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订单还没到手吧,就不怕这样说把人给吓跑?”
应闻隽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心道姓王的没给他吓跑,他倒先要被这冒失的丫头给吓死了。
“还是说,你是想谈恋爱,想交男友,若是这样,我学校有个教数学的老师很是不错,听人家说,也是那个。你之前去学校接我给他瞧见,找我打听你打听了好久呢。如何,要不要见见?”
二人往楼上走着,应闻隽主动接过她的手提袋,漫不经心道:“哪里会吓跑,他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看着正经,实际上尽是些花花肠子。你跟他喝杯咖啡,他就想着是不是在暗示他要上床;一听你给男人做过姨太太,那就更不得了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在盘算要怎么把我养在外头。”应闻隽冷笑一声,“实际上我许他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就说这订单是不是我的?会不会飞?行了,到家了,当着爹娘的面别乱说话。”
倒是没回答六姨太问他要不要谈恋爱的问题。
六姨太乖巧点头,听应闻隽这样说,就知他心里有数。
只是她觉得,应闻隽这两年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像另一个人,那个被应闻隽刻意回避,一直不曾提起的人。
屋门一开,应父应母早已做好晚饭,将二人迎了过去,六姨太笑着喊了声爹、娘,问他们今晚吃什么。
他们是在半年前搬进这间三居室的,初到时,应闻隽的爹娘误以为应闻隽是同六姨太偷情后从宋家跑出来,因此并不喜欢六姨太。直到在香港稳定下来后,又听说了宋千兆的事情,才知道二人只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并不涉及男女之情,这真正把六姨太当亲生女儿疼爱起来。
一家人刚来时日子过得艰难,挤在九龙的一居室中,卧房给应父应母住,她同应闻隽睡在客厅,中间拉着一道帘子,一家人全靠着应闻隽从天津带出来的那些钱度日。直到把头半年挨过去,天津那边再没传来消息,应闻隽才放心地出去找工作,只是他依旧没提让自己读书的事情。
他不说,六姨太也不问,只和应母一起,接些零零散散的绣活儿贴补家用。
直到又过了半年,有天应闻隽回到家中,才对她说上学的手续都办好了。六姨太知道,从这天起,应闻隽就认定赵旻已经放弃寻找他们——他们彻底安全了。
晚饭过后,应闻隽没再同往常一样和父亲坐在一起收听广播,而是回到自己房中,拿出常备的跌打损伤的药酒,揉着一边的肩膀。
他两年前逃离赵旻时的一摔伤筋动骨,虽当天晚上就冒险请了大夫来看,但还是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气,那半边肩膀就会酸痛不止,想提醒着他什么。赵旻阴魂不散,一让应闻隽疼起来,就如同附骨之疽。
香港已经连着一个礼拜都没有下雨,明天也照样是个晴天。
可应闻隽的肩膀却一反常态地疼起来,他揉再多药酒进去也压不住,应闻隽沉默半晌,睡前又抽了根烟。
王家树果真如应闻隽所想,在宾馆翻来覆去一整夜,想着应闻隽临别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又忍不住想,应闻隽既给人当姨太太,又是如何当姨太太?
最后按捺不住,找了个鸡窦泄欲,翌日一早,还未到约定时间,就忍不住叫司机提前送他到应闻隽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