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闻隽不说话,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赵旻,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
他毫不怀疑,只要赵旻想折腾,就算他手无寸铁,也能叫自己不得安宁,但他此时的狼狈又确实唤起了应闻隽一丝久违的恻隐之心。
看着这人,总觉得他有些可怜。
赵旻冷冷一笑,看着应闻隽道:“应闻隽,我早说过,咱俩这茬揭过去了。你又何必把自己看得那样重要,又凭什么觉得,我就非得处心积虑得到你呢?我让你把我扔在码头,你不肯,非要当好人把我带回来,现在站在你家门口,你给我摆这样一通脸色,耍这样大的威风,是,我看出来了,你的确不是两年前的你了。”
应闻隽已好久没被人这样揶揄过,只觉得,那种被赵旻三言两语气得要发飙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一家四口,除了他都睡得早,应闻隽一开门,屋子里黑着,他不想惊动他们,只默默开了灯,一指自己卧房的门,叫赵旻进去等他,自己则进到厨房里去。
赵旻默不作声地打量起应闻隽在香港的家。
香港地方小,人多,更不提年初起就从大陆来了许多人避难,房子一时间紧俏的很。应闻隽的房子很小,客厅只有巴掌大,沙发前挤着张茶几,茶几不知被谁当做书桌用,上面摊着本子与钢笔。厨房更是狭窄,应闻隽一进去,就再站不下第二个人了。
赵旻又进了应闻隽的房间,先是打开了灯,接着看也不看,直接走到窗户的位置,伸手打开。
冷风吹进来,赵旻浑然不觉,只定定地看着远处的黑暗。
应闻隽进来,压低了声音怒斥:“这种时候还要吹风?”他不由分说,把窗户关上,一转头,又对上赵旻幽幽的眼神。房门一关,屋中就剩下他俩,房间小的好处就这样显现出来,屋中摆了张床,离门便只剩半臂宽的过道,一头还要放张办公桌。
赵旻同应闻隽肩膀挨着肩膀,挤在一起。
二人上次共处一室还是两年前,在和平路的房子里,他们厮混六日不曾出房门。
应闻隽赶走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将一碗热姜汤塞到赵旻手中,让他喝了,又从床下拉出个纸箱,捡出干净衣服给赵旻——这就是应闻隽的衣柜。
赵旻喝完姜汤,当着应闻隽的面换衣服。他盯着应闻隽,脱下沉甸甸的外套,修长匀称的手指放在衬衫扣子上,一个个解开,最后是裤子。如果他今夜不是一直用一种莫名幽怨的眼神打量应闻隽,现在的行为简直是和勾引无异。
相反应闻隽的表情就十分坦荡,看着赵旻脱衣服,反正二人都对彼此的身体熟悉无比,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赵旻靠坐在床头上,铺开应闻隽的被子裹满全身,低声道:“看来你这两年过得也不怎么样,住在这里,腿都伸不开。”
应闻隽道:“已经很好了,刚过来的时候,我们全家人挤在一居室里,我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哦,你们全家人,都谁啊?”
应闻隽看他一眼,不再回答,拉开办公桌下藏着的圆凳,对赵旻道:“你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摆明了不想和赵旻同床共枕,宁愿坐在硬板凳上苦熬一整夜。赵旻没躺下,只在澄黄的床头灯下,抱着膝盖,一个劲儿地盯着应闻隽瞧。
起先应闻隽被他瞧的不太自在,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从前赵旻也偶尔盯着他瞧,眼神却没这样露骨。后来渐渐适应,打算找些事情做,伸手要去拿上衣外套,冷不丁拉扯到肩膀,痛得他皱起眉。
他忘了,方才拉赵旻上来时,他递出来的是受过伤的胳膊。
赵旻问他:“胳膊怎么了?刚才你也没怎么用力。”
应闻隽不想叫他知道是从二楼跳下来时砸断了骨头,只转移话题道:“你明早悄悄地走,六姨太要上学,起得早,别让她看见你。”接着不再管赵旻,忍着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今天在会所里同别人交换的名帖,一一整理起来,打算改日联系。
赵旻看了半晌,嗤笑一声:“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不还是要到处给人赔笑脸?王家树这样的混蛋想占你便宜,你不也得忍着。”
应闻隽有些不耐烦了:“那不一样。”
赵旻冷漠道:“有什么不一样。”
应闻隽皱眉,不悦地看向赵旻,正打算和他解释,待到一看向他的眼睛,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二人已经再无瓜葛,他又何必同赵旻多费口舌?反正说的再多,也只是给自己气受罢了。从来到香港以后,他应闻隽就是家里的主心骨,说话做事,何时同别人解释过?怎么赵旻一出现,他就跟又回到两年前似的,赵旻问,他就答,赵旻讥讽,他就想同他分辩。
怎么现在他已有了选择的权利与自由,可赵旻这混蛋依然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
赵旻看着应闻隽的神色,轻轻一笑,又问道:“我误会你,你生气了?你应闻隽不能是能言善辩的很吗,刚才在会所那样出风头,怎么到我面前就一句话不说了,跟我解释啊,跟我犟嘴啊,反正从前你不也一直就爱戳着我脊梁骨骂我吗?”
“别再提从前了。”
应闻隽深吸了口气,把名帖塞进笔记本里,突然松开手中的钢笔。
他不能再拿着这样尖锐能当做武器的东西,否则再多说两句,就非得被气的行凶不可。
“房间太小了,我去沙发上凑合一夜。”
应闻隽的手刚覆在门把上,就被人从后扯住,按在桌子上。赵旻强势地堵过来,两臂撑着桌子,把应闻隽禁锢在身前,方才喝的姜汤起了作用,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拳头宽的距离,应闻隽却直接感受到了赵旻身上的热意。
赵旻全身的肌肉紧绷,整个人蓄势待发,面颊呈现出绯红色,看向应闻隽的眼神冷峻,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与责备。
应闻隽突然觉得,方才会所里同人道貌岸然着谈笑风生的不是真的赵旻,落水后可怜兮兮瑟瑟发抖的,也不是真的赵旻,这一刻站在他面前,露出一身歇斯底里,誓不罢休兽性的人,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赵旻。
应闻隽看着他,问道:“你还要再同从前一样,继续强迫我吗?”
赵旻握紧捶在桌子上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他用一种难以言状的莫名眼神,直直盯梢着应闻隽。应闻隽猜不透赵旻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他非常的危险,后悔引狼入室。
片刻后,赵旻指了指桌上,问他这是什么?
应闻隽回头一看,被赵旻指着的,是他在码头同工人拍的一张照片。刚到香港时工作机会不多,就连当初在灯具店跟着刘老板,也只是原本的工人帮着搬货卸货时被砸了腿,他应闻隽因着会些英文,来暂时顶替而已。
后来他取得刘老板信任,在此处彻底站稳脚跟,这张照片,便是他谈成第一笔订单后,亲自去盯着装货时拍下的。
赵旻听罢,久久不语,拿起那照片看。
照片上的应闻隽被众人簇拥到最中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下巴微微扬起,眼中全是期待——还有骄矜。
赵旻从这张照片里,看出了应闻隽的骄矜。
这样的神情,赵旻从没看见过。
二人分开时,赵旻只觉得应闻隽正在枯萎。
应闻隽从最不起眼的店员,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独当一面;从九龙九平米的格子间换到如今荃湾的三居室;从要母亲接绣活儿贴补家用到如今轻松供妹妹上学。
……从最初依附于宋千兆的姨太太,变成今天不再受人裹挟的应闻隽。
在一片令人难耐的沉默中,应闻隽不知道是什么让暴怒得快要喷发的赵旻突然平静下来,他朝自己伸手道:“你现在还抽烟吗,我想抽烟,我的烟湿了。”
应闻隽从枕下摸出盒香烟递过去。
赵旻一言不发地接过,继而又把窗户打开,站在窗边抽起来。他眉眼沉着,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只虚虚地盯着对面暗处的街角。
手中的烟发出点点猩红,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赵旻在身前轻轻挥了三下。
黑暗中有什么人,训练有素地离开了。
在他身后,应闻隽道:“你休息吧,我去沙发上凑合一夜。”
赵旻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这夜两人隔着道门,各自辗转反侧,谁都没有睡着。
翌日一早,六姨太睡眼惺忪地起床,她前些日子准备小考,昨夜才得空好眠,因此睡得沉,梦中听见有人在吵架,却累得打不开眼皮,一边琢磨着谁这样缺德,这么晚了还在吵,一边翻身再次睡去。
房门一开,就看到个人,倚在对面门框上,穿着应闻隽的衣裳,脸色惨白,只脸颊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诡异得很。
赵旻朝她森然一笑,唇红齿白,不像人,像鬼,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算账,扑过来吃人。
他往前走一步,六姨太就情不自禁后退一步,直到被赵旻逼得退无可退,方想起这厮两年前对她歹毒的恐吓——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赵旻盯着她,轻声着,一字一句道:“你这两年,日子过得滋润的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