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初绕过玄关，一眼就看见了凌乱的客厅。大理石地面不染纤尘，但沙发和茶几上铺洒着无数雪白的纸张，犹如刚下过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

他对眼前的场景毫不意外，秦煜独自在家时一般都是这样。他东西放得乱，不过都记得在哪里，要用的时候随手就能拿到。

其他陈设变化不大，乍一入眼，竟然也没有离开很久的感觉，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靠近阳台那边放置的宠物用品，统统焕然一新，看来豆沙的另一位主人确实将它照顾得很好。

秦煜在沙发前弯腰，将自己随意放置的文件摞成一叠，腾出一块地方来让时初坐，整番动作十分自然，客厅的现状显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惭愧。

时初没由来地想到一个问题——秦煜是对待所有客人都这样，还是只懒得在他面前做过多修饰？

结果无非就这两种，但如果是后者，时初觉得自己也不算完全在做无用功，毕竟区别对待也是在意的表现。

秦煜转身去书房拿协议，时初还没落座，首先从背着的包里掏出档案袋和封条递给他。

秦煜的眼神在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间变得意外，又仿佛看见了什么滑稽的东西，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接过，看着时初欲言又止。

“保险一点。”时初及时解释。

看样子是真怕自己不信任他，秦煜不知要作何表情。他还不至于防备时初，虽然分手了，但对方的人品在他这里并不需要怀疑。

他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如时初所愿，将文件装进档案袋，再用封条封住。做完这些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如果是你让我送文件，你也这么做？”

他说话时，扬了杨手中的东西，时初反应过来，他微微睁大眼睛，不假思索：“当然不会。”

同样的，他永远相信秦煜的人品。

秦煜想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不相信你”，但时初神色认真，眼里也看不出其他意图。秦煜觉得和他讲也讲不通，现在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必要做无谓的纠缠，于是将文件交给他，“你可以走了。”

这样的态度实在称不上礼貌，就算是对待有嫌隙的人也不至于在人家主动帮忙并且买了食物的份上还这样讲话，秦煜话出口的瞬间就已经后悔。但他没有补救，他想时初过来肯定不仅仅是真的为了给他当免费跑腿，所以在等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果然，时初马上说：“那我先帮你把东西放冰箱？”他指了指自己买的那堆东西。

铃声响起，秦煜从他身旁擦过去接电话，暂时将注意力移开。时初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敢轻举妄动，就站在原地等待，微微垂着头去看手上的东西，这才发现封条没有紧密贴合，只是虚虚黏在档案袋口，形式罢了。

他蓦然想起秦煜刚才问他的那句话，好像有所触动，仿佛看见了黑夜中一闪而过的萤火，想抓握又转瞬即逝。

秦煜刚才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在他眼中，现在回想，他发觉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所遗漏，可惜再想深入时，秦煜在讲话的间隙朝他抬了抬下巴。

获得了首肯，时初先将文件放到一旁，再到冰箱前打开了门。

依然是不出所料的风格，空空荡荡，时初甚至惊讶于里面竟然放了几盒速食，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将蔬菜放进去的时候，他想自己也不用五十步笑百步。他平时也是不饿死就行，就连去食堂的时间都要牺牲用来学习，宿舍里也囤了不少泡面。

反而是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只要没人出差，那家里的冰箱就会塞满各种食品，不管谁从外面回来都会带点菜，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影响谁。

将最后一盒熟食放进去，时初没立刻关上冰箱门，他犹豫了一下，又将它拿出来，这才把门合上。

如果秦煜一会儿要吃的话，现在还是不要放冰箱里了，会凉。

他转身想把东西放餐桌上，一抬头，看见秦煜靠在餐桌另一侧，抱臂看着他。

时初心头猛地跳动一下，他刚才沉于过去，没有发觉秦煜讲话的声音何时停下，此刻被这样看着，动作霎时僵硬。

他尽量自然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刚想说自己走了，就听见秦煜问他：“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秦煜还是问出来了，仅仅一个打开又合上冰箱门的动作，又隔着电话，时初怎么就能准确猜出他的状态。其实倒也不是没有预想的答案，但他想听时初自己说出来。

这下给了时初一个缓解尴尬的理由，他恢复平常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竟然真的开始将自己的分析一五一十地讲给秦煜听。

“时间太短，刚开没几秒就关上，没有任何包装袋或者食品盒的声音。而且，鉴于你平时的习惯，应该不会在冰箱里放太多东西，何况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秦煜心想，百密一疏，还是让他有机可乘了。

时初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太对，一段话压抑着清了两次嗓子。等说完，看见秦煜微微变化的神色，他猛然间发觉自己大概也漏了破绽。

“发烧了。”秦煜轻声说，语气笃定，没有询问对方的意思。时初每次扁桃体发炎，十有八九跟着发烧。

时初下意识否认，话说出口才发现反而欲盖弥彰，于是顺口拐了个弯：“没...烧多久，一点低烧，昨天吃过药已经好了。”

秦煜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在这样的目光下，时初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某一天没写作业谎称忘带时被严厉班主任盯着的场景。

他其实有意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在不打扰秦煜的情况下尽可能寻找让他能接受礼物的契机。然而他此时的目光称不上严肃，时初却有压迫感，不得不使用万能遁逃大法，要快点去送文件的话已经在喉口，他听见很轻的一声叹息，幻觉似的，想抬头去寻已经了无踪迹。

“U盘带了吗？”秦煜问。

时初怔愣一秒，继而眼里有了亮光，他从包里拿出信封：“U盘在这里面，还有一些，额，别的东西，你可以看完这些再决定要不要礼物。”

秦煜接过来，二话不说，直接拆开了信封。

时初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面直接打开，他几乎慌乱地出声：“你要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再看。”

信封已经被打开，秦煜充耳不闻，将U盘拿了出来，之后又将信封口朝下抖了抖，接住了从里面飘落出来的东西。

时初顿时浑身不自在，他匆忙找了个去卫生间的理由，还没等到同意就转身想跑，秦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僵持了几秒，时初在紧张之下绷紧了被握着的那只手臂，秦煜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腕处猛然凸起的筋络。

有什么好紧张的，秦煜心想，但还是松开了手。

时初头都没回，去卫生间的背影充满了落荒而逃的意味。

秦煜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东西，首先是一张照片，看起来已经很旧了，背面写着洗印出来的时间，是在七年前。

他把照片翻过来，一眼看见了大学时的自己，是一场球赛，他穿24号球衣，正在投篮。

他记得这张照片，当年就是这张照片让他有了和时初联系的理由。

时初竟然洗出来了，并且时间还这么早。

照片下面，还有一张信纸，被简单地折了两次——然而折纸的人一定很小心，纸张的边缘都对折得十分整齐。

展开信纸，时初清隽的笔迹跃然眼前。

——赵易安在我拍下照片后找我，让我帮忙去拍你们和别的学校的比赛，其实我不想去的，但是想到你，我就答应了。这张照片洗出来后被我当书签，我有时候翻书就会看见，一直没告诉你。

——我本来把照片发到了微博，但是有好多人在下面问你的联系方式，后来我怕有影响就想设置仅自己可见。但其实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有一点点不太光彩的私心，我不想让太多人看到你这么好看的样子。

——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有设置仅自己可见，我觉得你本来就这么好，应该被更多人喜欢。

秦煜看过一遍之后，捏着纸张发呆，意识在五味杂陈的情绪下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个远方。

等回过神来，他回到书房，将U盘插进电脑，点开了时初所说的那个视频。

他在电话中讲的时候，对于如何拿到签名只是讲了一句“每次去看球赛的时候...”也只是客观的叙述，其中艰辛只字不提。在视频中，他也是一个沉默的记录者，记录每一次比赛，球星进球的瞬间；记录每一次赛前准备或者赛后庆祝阶段，他试图挤进庞大的人群向被围绕在中心的球星要一份签名；记录每一次从不同州回程时沿途清冷的月色或者在夜色与黎明间透出的曦光。

视频的前五分之四，除了偶然与人群擦过时“please...sorry...”之类的词语，时初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直到最后的一场球赛，球星终于在签名环节，拿过了时初手上的球衣。

他对时初说：“I remember you， pretty Asian boy.”

秦煜看不见时初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低声道谢，然后问球星，能不能帮忙写一句话给QinYu，他很喜欢你。

在向时初确认过秦煜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母以及要写什么话后，球星爽快地在球衣上签字，秦煜听见球星问，他是你什么人，兄弟吗？

短暂的沉默后，时初低声答：“我的爱人。”

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被淹没在人群嘈杂的声音中，很快就没了痕迹。球星写完句子后将球衣递回来手中又马上被塞入其他纪念品，他签名都签不过来，刚才随口提出的问题已经被抛在脑后，那个人回答了吗？或许吧，他没有听到，也并不在意。

时初拿回球衣，即使知道对方大概率听不见，却还是说了谢谢。

视频在这里结束，有些突然，时初恰好从卫生间出来，在客厅没有看见秦煜，他放轻脚步到书房找他，却又停在门口没有进去，分寸把握得极好。

秦煜似乎是没听清，把视频倒回去，将声音开到最大又听了一次。

这一次，明明白白的四个字：

——我的爱人。

秦煜抬起头，越过电脑屏幕看向站在门口的时初，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间，后者的脸轰的一下沸腾，视线挪开，好像不知所措，又强装镇定。

秦煜沉声重复了一遍：“我的爱人？”

这次没有犹豫，时初虽然小声，甚至声音颤抖的余韵未消，也依然坚定重复：“是的，我的爱人。”

这句话因为紧张而发颤，但说话的时候，时初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来，话音落地，两个人于无声中对视。

与上次在车内的表白不同，时初将自己过去那些不愿言说的感情摆出来，想要一条条地展示给秦煜看。

他想起小时候时静给他做鱼汤，将鱼放在砧板上，肚子划上一刀，手伸进去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那条鱼，正在学着剖开所有防备将最柔软脆弱的一面赤。裸裸地展开在他人面前。

这不太容易，混着鱼内脏流出来的还有赤红的鲜血，而他的剖白也会让他战栗，让他不安，让他下意识想要寻求什么可以遮盖的东西，但同时他明白自己不必要再躲藏，他心甘情愿。

很久之后，秦煜问：“为什么不用英文回答？”

“我觉得那不太庄重。”时初小声说。

my love，一个在室友嘴里听过无数遍的词语，他几乎每换一任女朋友都要向所有朋友深情而隆重地介绍：“This is my love”，然后不出一个月，这个“my love”就又会换上新的人。

下意识地，时初不愿意用这两个单词来形容秦煜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

秦煜合上电脑，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想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今天发生的事情。

“那我先走了。”时初将文件拿在手上，走到玄关处，又回过头来嘱咐：“你记得吃点东西。厨房有蜂蜜，兑温水喝能缓解宿醉后头疼。”

已经打开了门，出去之前，时初听见秦煜说：“直接打车去。”

他愣了愣，“哦”了一声，又听见秦煜补充道：“小景不知道密码，赵易安胡说的。”

时初立马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看了眼密码锁，眼睛弯成一个很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