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是寒食,太平带着薛崇简去拜见皇帝,刚一入芬芳门,便见上官婉儿坐在回廊上,依靠着白玉栏杆,以手支颐,恬淡地望着院中几个小宫女架秋千。此时已到仲春,一院桃李芬芳,梧桐竞开,桃花最是娇柔难耐,稍有风过,便落红成霰,洒落她一身。
太平走到她上官婉儿面前,微笑着拂去坠落在她身上的几片桃花,上官婉儿才骤然惊醒,忙站起来道:“公主来了。”太平笑道:“扰了你的诗情了。”上官婉儿笑道:“我尽日半点诗情也无,最是俗冗无趣的一个人。宅家在殿内写字,今日不点香,没我什么事,出来呆坐坐。”她一望跟在太平身后的薛崇简,倒是一怔,诧异道:“花郎的身子还没痊可?”
太平回头一望儿子,薛崇简近日来故意减少饮食,昨晚又一夜未睡,耷拉着双眼,看去倒真显得消瘦憔悴不少。她抿嘴微微一笑:“他能捡一条小命,已经是宅家恩典了。”上官婉儿也明白了太平母子的意思,微微一笑,便对殿门口的一个艳丽宫女道:“团儿,进去禀报宅家,太平公主求见。”太平和薛崇简都是稍稍一震,太平目送那宫女入内,喃喃道:“她就是韦团儿。”上官婉儿低声道:“她现在我底下管奏椟。”太平望了婉儿一眼,道:“她归你管?”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上官婉儿只是淡笑点点头。
不一时有宫女出来引着太平和薛崇简进去,今日不得生火焚香,虽已到煦暖阳春,殿内却水静烟沉,一股幽凉扑面而来。太平带了薛崇简上前跪下,口称“陛下万年”。薛崇简将一只罐子放在身旁,规规矩矩以手加额,行了三叩首之礼。他这三个头磕得甚是结实,次次触地有声,全不似往日小鸡啄米般一点而起。
皇帝放下笔,一怔笑道:“他这是怎么了?”
太平忙道:“这小奴才上次被娘教训,近日来一直被我关在修书院里思过,想跟娘请罪,又怕娘圣怒未息,不肯见他。”皇帝淡淡道:“朕要跟你们置气,早就气死了。都起来吧。”
太平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薛崇简却仍是跪着,将那罐子拿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膝行两步到皇帝面前。皇帝诧异道:“那又是什么宝贝?”太平笑道:“昨晚他跟我说,怕今日寒食,阿婆吃冷食不舒坦,把一罐刚熬好的杏花香麦粥拿被子捂了,在怀里抱了一夜。”
薛崇简膝行到榻前,将那罐子恭恭敬敬放在案上,又叩首道:“孙儿思想起自己的荒唐行径,很是内疚惶恐,以后定然再也不敢了。还求阿婆看在阿母面上,莫要再生花奴的气。花奴以前年幼无知胡作非为,也未在阿婆膝下侍奉一日,实在是不孝之至,罪该万死,阿婆身边的人把阿婆侍奉的好好的,阿婆什么也不缺,花奴能想到的,也只是为阿婆暖这一罐粥……”他一边叩首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是哪句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头,竟是哽咽起来。
皇帝触了触那罐子,果然还温热,她凝望着在她膝下叩首的孙子,见他幞头的展角儿住还夹着两片桃花瓣,想是路上飘下的,忽然扑哧一笑。她伸手将薛崇简的下颚抬起来,见他俊秀脸庞果然清减不少,往日澄灿若星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如玉面颊上真还挂着两颗救急珠泪,带得鼻头也红红的。薛崇简今日应景儿着一身翻领缺胯的绿罗春衫,腰间银装乌皮蹀躞带,挂一串子花里胡哨的宝钿银装蹀躞七事,他一叩首就叮叮当当乱响。这身浅嫩色妆扮,倒是衬得他幼小许多。
薛崇简怯生生抬起来头望了皇帝一眼,这般仰望上去,愈发显得皇帝宝相威严,他骤然又想起那日受杖时的情景,不由打个寒战,也不掩饰,索性又扁着嘴低下头去。
皇帝笑道:“看来一顿板子,倒真能让你收敛些,你娘从前还是打得太少。”薛崇简满腹委屈,哽咽道:“花奴以后是真的不敢了……”皇帝笑着摘去他幞头上的花瓣,道:“罢了,以后再犯,朕再打就是。”她将腕上一串红珊瑚佛珠褪下来,牵过薛崇简的手给他套上,薛崇简忙道:“谢阿婆赏赐。”他将那串珠子捧在掌心,闭了眼口中喃喃有词,皇帝道:“你又闹什么玄虚?”薛崇简睁开眼正色道:“花奴祷祝佛祖,让我以后莫要再惹阿婆生气,莫要再挨板子。”
皇帝被他逗得笑起来,道:“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白祷祝佛祖有什么用?”皇帝本也不喜冷食,早起并未进多少膳食,见那粥是热的,倒也欢喜,命宫女倾出些来饮了一碗。她正和太平闲话,内侍进来禀报:“李昭德求见。”
皇帝微微蹙眉,望了太平一眼,将碗放下冷笑道:“烟火可灭,心火难熄,他连今日都耐不得。叫他进来吧。”太平道:“娘要见大臣,女儿就带花奴出去了。”皇帝道:“你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太平樱唇微颤,显然母亲在怀疑自己,不敢再说话,默默垂下头去。
不一时便听到脚步声,李昭德随着内侍进来。他身材原本高挑,为人又飞扬豪迈,即便是在九五之尊前,走路依然昂然阔步,衣袂当风。他来到殿心跪下叩首:“臣李昭德蒙陛下圣恩,准许休沐,今病情已愈,心恋天颜,特来请示圣躬安。”
皇帝望着李昭德,虽也微带笑容,目光却全不似方才对女儿外孙的柔和。她冷然道:“朕安,眼下且死不了呢。倒是李卿,太医说你是忧思过甚的病,一年内劳碌不得。你不妨回去静心将息着,要是朕的股肱栋梁操心操死了,天下人该说朕不懂得养士了。”
皇帝语中句句暗含讥刺,李昭德抬起头来,神情倒是一贯的坦荡从容,道:“人之病可缓而静养,国家之病却需急下针砭,臣不敢惜一己之身而误陛下。”皇帝笑向太平道:“原来朕的大周已病入膏肓,行将亡国了,你可知是谁要亡朕的国么?”太平面色惨白,颤声道:“女儿不知。”
李昭德道:“谁要亡大周市井小儿皆知,陛下又何必问公主!”皇帝凤目熠熠生辉,喝道:“市井小儿说什么!”李昭德亦大声道:“市井小儿皆啧啧称怪,说为何还不见至尊降下诛戮阿来子的圣诏!”太平公主和薛崇简皆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昭德,皇帝一双修得精致的柳眉扬了扬,连上官婉儿掌心也渗出汗水来。李昭德跪在殿下,承受着四面诸人各怀心肠的异样目光,他到了此刻,已知是必死之局,反倒连往日面对皇帝的那份紧张忐忑也消散了,竟淡淡一笑,下颚的几缕美髯微微一动。
皇帝冷笑道:“原来天下舆情,皆是说给李卿一人的。”
李昭德琅琅道:“天下舆情皆未酷吏所阻,敢言者皆死于路渠。天下本是太平乾坤,却被平白捏造出许多谋反之人,陛下本是爱民如子,百姓却只看到严刑峻法。来俊臣是以陷陛下于不忍,来为自己邀功固宠,此等国贼,陛下焉能不杀!”
皇帝朗声笑道:“原来旁人是国贼,那你是自诩国士了?”她忽然恶狠狠盯住李昭德道:“你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魑魅心肠!你背着朕做了些鬼蜮计俩,估摸朕不会轻饶你,索性扮出死谏的模样,朕如杀你,反成就你诤臣之名,是也不是!”她侧目瞥了太平一眼道:“你时机掐算得挺准,连救命之人都先布下了。”她忽然怒极,挥手将桌上那罐子拂落,半罐残粥泼了李昭德。
太平打个寒战,不料母亲竟然怀疑自己带花奴来,是先为李昭德埋下机关,吓得双目含泪,颤声分辩道:“女儿,女儿并不知道李大人要来……”
李昭德笑道:“陛下一语诛心,令臣惭愧,臣还未恬不知耻到要请公主来救命。陛下可将臣与来俊臣一同绑缚天津桥前问斩曝尸,看看百姓最恨哪一颗头颅,谁是国贼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皇帝冷然道:“朕用你数十载,只道你性子刚直,却不料你的心肠,竟也是这般狠辣歹毒。”李昭德笑道:“砒霜本是药,以毒攻毒,亦是快事。”皇帝拂袖道:“你回去等着!自做孽不可活,你自己找死,神佛也不容你!”李昭德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站起身来,便与来时一般,从容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小宫娥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只见李昭德进去片刻,一身紫色袍子就粘着一片片粥渍,都眼含诧异之色。李昭德对着些嫩若春花的少女们笑一笑,抬起头来,无边无际的明媚春光迎头洒落,他漫然吟道:“邈邈遐景,载欣载瞩。人亦有言,称心易足……”他走下阶去,折一朵芍药簪在自己幞头上,挥了挥袖子,离去的背影,便如春游归来一般闲适慵懒。
太平随意抱膝坐在竹帘下,望着细碎的茶汤泡沫如同鱼目一样涌上来,拈起一只小小瓷碗沦水。她肤色本来白皙丰润,一只玉手反衬得那定窑白瓷色泽沉暗。
宫女为上官婉儿挑起帘子,上官婉儿笑道:“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钅历(搜狗也搜不出这个字)。公主好闲情逸致。”太平笑道:“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我数年未动这东西了,今日突然想起,拿出来试试。闲情逸致,果然闲了才有情致。”
自李昭德进宫后,太平为了避嫌,在家闭门谢客已有数日,上官婉儿知道她的难处,淡淡一笑,就在桌案两边坐了随口道:“我记得,你的煎茶功夫还是大帝亲自教的。” 太平笑道:“是啊,那时候朝政有阿母和二哥哥打理,我就陪着爹爹在后宫煎茶,以为一辈子都是如此自在。” 她向身边女官吩咐:“去把花奴叫来。”上官婉儿一怔道:“要他来么?”太平淡笑道:“让他开开眼界,免得再往人家刀口上撞。”
她们说话间茶汤已再次腾起波浪,太平随手拈了盐姜等物投入汤中,叹道:“又让我煎老了——小时候最喜看这些水泡像珍珠一样此起彼伏,有一次我就这样看着,一直把茶都煮干了,三郎还笑我傻。如今再看,为何一点趣味也无?”
那个名字被太平无意间提前,却如一道闪电劈入上官婉儿魂魄深处,直打得她身子一颤,心中剧痛。她抬眼去看太平的神色,见太平只是认真盯着那沸腾如雪的茶汤出神,神情中略带稚气,便也敷衍笑道:“我小时最喜吃石蜜饼,总是在香囊里藏一块儿,时不时拿手摸去,知道它还在,就觉得安稳踏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傻笑。”她从盘中拿出一块石蜜饼,掰了一个小角儿放入口中,漫然道:“现在也同嚼蜡差不多,年岁日增,心动之物日少。”太平笑道:“所以长命百岁未必是好事。”
这时薛崇简进了屋子,见到上官婉儿一怔,道:“阿姨来了?”上官婉儿笑道:“花郎身子可好些了?”太平公主笑道:“他被我拘着念书,镇日死样活气的。”上官婉儿道:“我要说了今日由来,花郎该骂我了。至尊发愿要在浴佛节之日舍一千份《金刚经》,我替公主和花郎各求了一百份。”太平笑道:“正好让他抄抄经静心。” 薛崇简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道:“到浴佛节也不过一月,一部金刚经五千多字呢,一百份如何抄得完……”太平在他额上一点笑道:“你要是敢投机取巧找人代笔,就等着挨你阿婆的板子吧!”
上官婉儿一笑,向随来的宫女韦团儿道:“团儿,把经册送给公主过目。” 韦团儿上前跪下,将一只檀木匣子轻放在案上,太平仔细打量韦团儿一眼,淡笑道:“好靓丽的人儿,今年多大了?”韦团儿垂首道:“禀公主,奴婢二十四岁了。”太平拉起她垂下的手,只觉入手香滑白腻,笑道:“这素馨香药还是我亲自配的方子,里头掺了龙涎,香气数日不散。也只送给陛下和几家王府,不知你这香药是谁赐的?宅家,魏王,还是梁王?”
韦团儿面色微微一白,下意识去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笑道:“公主问你,你如实说就是,难不成公主还能小气地再讨要回去?”韦团儿在皇帝身边算是得宠的人儿,往日也常和上官婉儿等人一处调笑,并不特别畏惧太平公主,但不知为何,自己被她牵着一只手,总是心中忐忑,也不敢无礼抽回。想要诹个谎是皇帝赐下,又怕被上官婉儿拆穿,只得讷讷道:“一日魏王进宫,见奴婢站在门口,随手赏了一盒给奴婢。”
太平点头笑道“承嗣哥哥体贴入微,怕皴着你柔荑小手,你也有国士之节,知道涓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为这一盒香药,就甘愿为他陷害主母。”韦团儿身子剧烈一震,下意识就要将自己的手夺回,却不料太平手上骤然加力,她身子向后微微一仰,手却还在太平手中,吓得失声道:“公主……公主冤枉!奴婢不知公主所谓何事!”
太平冷冷一笑,目光从韦团儿脸上慢慢又看回她那只手,韦团儿给她看得毛骨悚然,颤声道:“公主若是不信,可以请魏王来!”太平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伶俐人儿,却也说这样的痴话,魏王来了,会为你这贱人开脱么?”韦团儿吓得泪水夺眶而出,哭道:“公主莫要冤枉了奴婢,抄检东宫皆是宅家亲下旨意,奴婢又如何得知?”太平公主笑道:“冤枉不冤枉,试试就知道——你道天下只有来俊臣一人懂得刑求么?”她面色一沉,低喝道:“来人,上火盆!”
韦团儿急向上官婉儿哭道:“赞德救我!”上官婉儿正持了茶铫,将煎好的茶汤依次为太平公主与薛崇简筛入杯中,神色不变道:“公主是君,我是臣,公主是主,我是奴。公主要处置你,我只有惶恐待罪的份儿,焉能有置喙之处?”
韦团儿此时才知,上官婉儿今日带她到太平公主府,竟是诱她入彀,又恨又怕,愤然道:“我是赞德从宫里带出来的,出了事赞德如何向宅家交代!”上官婉儿淡笑道:“自然是公主让我如何交代,我就如何交代。”
这时几个身着皂色衣裳的内侍提着一个火盆进来,将门闭上,屋中本就煦暖,被火气一蒸立时便显出燥热来。几个内侍上前将韦团儿拖开,将她右手紧紧按在地上,便有一人用铁钳子夹出火盆中一个烧得炽热的铜狮子,向韦团儿走去。
韦团儿吓得魂飞魄散,疯了似地挣扎哭号,薛崇简皱眉道:“阿母,这是……” 太平轻笑着道:“她自恃青春美貌,却不知红颜变枯骨,也只是瞬息之间。你不是想替凤奴报仇么,看好了。”那内侍对韦团儿的哭求无动于衷,将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浪的铜狮子骤然按在她那只莹白的手上。伴随着韦团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焦臭的气味登时蹿入诸人鼻中。
薛崇简从未见过母亲用这等狠辣手段,虽然深恨韦团儿,可是面对这等场景,仍是禁不住心中乱跳,转过脸去不愿再看。
韦团儿支撑不住,痉挛几下便晕厥过去,那些内侍立刻将一桶冷水迎头泼下,韦团儿苏醒过来,望着自已焦黑的右手,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已无力挣扎。太平笑道:“你是聪明孩子,今日你不说,我自然要杀你。你说了,牵出上头更大的人物来,才能将你遮蔽住。”韦团儿身子缩成一团,抽搐一阵,微微开口道:“那……请公主起誓……保我性命……否则,我……有死而已……公主,也将魏王拿来……烙上一烙……”
太平倒也钦佩她到了此等境地,还能稳住阵脚胁迫自己,怪不得武承嗣肯用她。太平笑着拿起一只瓷盅在地上掷碎,道:“我李令月对天起誓,我若害你性命,有如此杯,皇天后土,伏惟照鉴。”上官婉儿扫她一眼,却不曾吭声。
韦团儿喘息道:“奴婢……多谢公主,是魏王,将几个木人,交给奴婢,要奴婢埋在东宫……他说……事成后就收奴婢……做侧妃……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太平微微笑道:“你可知魏王是宅家什么人?宅家待魏王如亲子,你攀出他来,还指望我能救你么?”韦团儿一时也迷茫,喃喃道:“请公主……明示……”太平笑道:“你仔细想想,要害皇嗣的,究竟是什么人?”韦团儿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公主救我……”她忽然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惊醒道:“是来俊臣!”
太平赞赏地点点头,向上官婉儿笑道:“不枉了你们都重用她。”她又向韦团儿笑道:“来俊臣为何要害皇嗣?”韦团儿虽在极度痛苦之中,但她在皇帝身边侍奉得久了,也有几分聪慧,急切中只想救命,便喊道:“来俊臣要谋反!他要先害皇嗣,再害公主与魏王梁王,剪除了宅家心腹臂膀,好谋害宅家!”
太平满意地点头笑道:“响鼓不用重锤,你这副玲珑心肝,我真该早栽培你。”她向内侍吩咐:“叫她画押。”旁边笔录的一个内侍上前,将两张白绢在韦团儿面前,韦团儿半晕厥中抬眼,只见那两张绢分别是两份口供,一份直指武承嗣,一份直指来俊臣,不禁迷惑地望向太平。太平笑道:“你只管画押就是,有了这东西,我才能让魏王也保你不是?”韦团儿到此也无法可想,只得照太平的意思,颤抖着左手在两份口供上都写下名字。
太平一抬手道:“带她下去吧。”几个内侍立刻拖起半死不活的韦团儿,薛崇简一直记得李成器最耿耿于怀之事,忙问:“你可知皇嗣妃被弄到哪里去了?”韦团儿虚弱地摇头:“宅家绞杀她们后,就让人拖下去掩埋,我也不知,埋在何处……”薛崇简心中一阵酸痛,怅怅然低下头。
内侍们见他无话,便提起火盆,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退下。宫女连忙点起香薰,门窗打开,帘外风迟日媚,莺蝶蹁跹;帘内烟袅茶香,佳人静好。与任何一个春日宁静的午后,都无区别。
太平接过宫女捧上的那两张白绢细细看了一回,将指认武承嗣那张拈出来,笑道:“婉儿,烦你再跑一趟,将这东西送到梁王府。”上官婉儿骤然抬头,静静审视着太平道:“今日带韦团儿出来,我在宅家那里已经担着罪责了。”太平微笑道:“我又何尝不是担着罪责?这个劫打活了,我们才有生路。”
上官婉儿道:“你要梁王做什么?”太平干脆利落道:“前有安金藏,后有李昭德,杀来俊臣已成水到渠成之势。只是来俊臣经营数年,又依附魏王梁王,我一个人办不来,要他们一起上奏宅家。”上官婉儿道:“你也知道来俊臣依附魏王梁王!”太平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母亲用来俊臣震慑人心,也终究会杀他挽回人心。魏王梁王此时不出手,待来俊臣被别人推到,就会牵连他们。何况——” 她目光中竟滑过一丝温柔歉意,道:“你的话,三思哥哥定然听的。”
上官婉儿头上步摇微微一颤,胸口起伏,却是目视一旁不语。太平叹了口气,起身挪坐到上官婉儿身旁,握住她的手垂首道:“我知道让你办这事有些艰难,但我得救我哥哥,救我儿子,我不能把他们置于虎狼口边——婉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朋友。”
上官婉儿微微闭目,从太平手上拿过那张白绢,淡笑道:“至多不过一死,有你这句话,便是哄我,我也认了。”太平轻轻抚过上官婉儿如诗如玉的清瘦面颊,道:“你知道我不是哄你。”
上官婉儿离去后,太平向薛崇简笑道:“娘答应过你,这件事办成,你就可以去看凤奴了。”薛崇简欣喜之余,却又为母亲担心,道:“阿母,你留着那个韦团儿,会不会再被阿婆审出实情?”太平扑哧一笑,道:“你也忒老实了,我起誓不杀他,又没说旁人也不能杀她。”
薛崇简微微一凛,垂首不语。他拿起那盏茶抿了一口,茶汤冷了后又苦又咸,他皱皱眉放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母,上官阿姨是和武三思好了么?她如此清雅的人物,怎能看得上武三思这等伧夫?” 太平轻描淡写笑道:“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当她是神仙?”
薛崇简望着母亲,太平发髻微动间,发上的一只金凤钗就闪动光芒,那本是些微之光,不知为何,薛崇简竟被它晃得双目一痛。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就是大家如何齐心协力斗倒了格格巫,有人炮灰了,有人捡了便宜。倒来时太平公主在武周一朝第二大政治贡献(第一其实是推倒了她妈),我就稍微细致地写了下。也让小花奴见识下大人们是如何掐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