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昭被他捂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这眼睛里慢慢泛起了水光。
方曜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手:“不要哭。”
路昭咬着嘴唇,倔强地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你自己一句话都不说,还不让别人说吗?”
方曜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又说了一句抱歉。
路昭说:“我不要听你道歉,我要你回答我。”
方曜没有看他:“阿昭,我不能回答你。”
“为什么?”路昭破罐子破摔似的,偏要刨根问底。
他凑到了方曜跟前,让方曜避无可避地直视自己。
方曜望着他,眼中波澜起伏。
他与他近在咫尺
只要一伸手,他就能得到这个渴求已久的人,得到一份单纯美好的感情。
方曜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回答他、拥抱他、亲吻他,在这个夜里就彻彻底底地与他亲密纠缠。
可是,研发超级原子弹并不是朝夕之间的事,他们要拿着初步的理论去乌兰州的沙漠里一次又一次地实验,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功。
也许五六年,也许七八年,也许十几二十年。
长时间的超负荷工作、频繁地进行核实验,他能不能健康平安回来,都是未知数。
难道要让这样年轻美好的阿昭,苦苦地等着他吗?
方曜眼中的波澜归于平静。
他从小就不会说谎骗人,所以只能再次避开路昭的视线:“我不能回答你,抱歉。”
半夜的交谈不欢而散。
第二天起来,两个人就互相不说话了。
到东侧屋拜年的时候,方决和文越都看出来了,只是不好问,等到一块儿去西侧屋拜完年,方弈和林叙也过来一起吃早饭,方决才开口:“今天没人串门了,咱们在家打牌吧。”
他看向路昭:“小路会打扑克吗?”
路昭愣了愣,摇摇头。
方决立刻拍板:“那你和阿曜一组。赢了算你的,输了算他的。”
路昭:“……”
他心里还和方曜怄气呢,不想跟他一组,可要是说出来,大家就发现他们吵架了。
路昭只能勉强和方曜坐在了一块儿。
众人就坐在炕上打牌,林叙和方弈坐一边,路昭和方曜坐一边,方决和文越则都坐在牌桌上。
打了几圈,方弈手气不佳,被林叙赶下桌,只能到边上逗胖崽玩。
可惜,小胖崽刚把昨天收到的新年礼物拆开,坐在炕上忙着组装玩具,不乐意搭理他。
方弈便只能转向另一个闲人——正看着方曜打牌的路昭。
“小路,我听阿曜说,你还在上学。”方弈坐到路昭旁边,“是哪所大学?”
路昭面对他仍然有些拘谨,老实回答:“首都政治经济大学。在读经济学专业。”
“那很不错,你读书很厉害。”方弈说。
路昭腼腆道:“没有,我脑子不聪明的,就是靠死读书。”
方弈笑道:“能靠死读书考上首都政治经济大学,也能说明你很聪明了。”
路昭摇摇头:“班上的雄虫同学们才是真的很聪明,他们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学得很好。”
方弈一挑眉:“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努力?”
路昭被他突然一问,卡了壳,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是他们自己说的呀。”
“他们说的一定是真话吗?”方弈问。
路昭:“这有什么必要说假话呢。”
方弈说:“有必要。可以误导你,认为他们都比你聪明。”
路昭愣住了:“误导我?”
他有些莫名其妙:“误导我有什么用。”
方弈笑了笑:“你想想,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不如他们,所以在与他们竞争的时候,自行放弃了很多机会呢?比如说,竞选班委、参加比赛、代表团队上台发言。”
路昭:“……”
他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很多次,自己明明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因为有雄虫同学先站出来,自己想着“他应该会做得更好”,就默默放弃了竞争。
有时候他根本就不熟悉那些站出来雄虫同学,但莫名的就会有一种“他会做得更好”的感觉。
他想不明白,就瞅着方弈,等一个解释。
这种求知的目光,显然极大地满足了方弈教育孩子的虚荣心,他正要开口,方曜在旁边插嘴:“他还小呢,你少给他讲这些有的没的。”
“这怎么是有的没的。”方弈说,“年轻的时候知道,才能少走弯路。”
他转向路昭:“你总是听人讲,雄虫读书厉害,以后会有出息,雌虫读不进书,以后一辈子就是干苦力,对不对?”
路昭点点头:“我以前真以为是这样。后来方先生告诉我,雄虫和雌虫两个群体中,都有学习好的、学习差的,只是群体概率上,学习好的雄虫要多一点。”
“不错。”方弈微笑道,“但是,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学习好就等于有出息呢?”
路昭又被他问住了,抓抓脑袋:“学习好,可以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就是有出息啊。”
方弈说:“那人家不读书,光摆地摊,慢慢做成大公司,当上大老板,不算有出息吗?”
“还有,参军入伍,立一等功,授勋评将,不算有出息吗?”
路昭:“……”
方弈:“甚至,你自己组织一支武装力量,起义造反,自己当主席,不算有出息吗?”
路昭被他吓傻了。
方弈笑了笑:“你发现没有,有出息的形式虽然有很多种,但本质上,都是要往上走。”
“地摊小贩想变成大老板,普通士兵想变成上将,人都是想要往上走的,希望自己的生活越过越好。”方弈说,“这种往上走的冲动,有太多表现形式,有些甚至会影响社会安定——比如造反,所以,统治者要开辟一条让全社会的人都能平稳晋升的渠道,把这些往上走的冲动,全部引到这条渠道里。”
路昭听懂了:“就是学习吗?”
“是考试。”方弈说,“以前是科举,现在是高考。”
“这个公平选拔的制度,把所有人都框进了一条赛道里,不少家庭举全家之力供一个孩子读书成才,所以父母要拼命工作,这就为社会创造价值。”
“而从千军万马中拼出来的孩子,都是优中选优的天才,他们在学校里得到驯化,以后出来为国家和社会工作,这就避免了这些天才造反起义。”
路昭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方弈:“而雄虫雌虫之间的性别不平等、剥削,只是这个制度下的副产物而已。”
“因为群体中,会学习的雄虫确实要多一些,他们通过这个制度得到晋升,掌握了话语权。”
“历史上,雄虫充分利用性别上的话语权,宣扬雄虫读书厉害,所以条件不好的家庭,会优先供养雄虫孩子读书,雌虫读书的机会就这样被挤掉了。社会上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雄虫普遍有出息,慢慢的,所有家庭都不再送雌虫孩子去读书。”
“为什么要这样呢?”路昭不理解,“掌握了话语权,就要非把雌虫挤走吗?”
“因为资源是有限的。”方弈说,“如果平均分配给每个人,每个人都不够,那么,贪婪的人就想从别人那里抢。”
“贵族抢平民的,雄虫抢雌虫的,这就是剥削。”
路昭张着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其实在课堂上学过政治经济学,可当时并没有这么深的体会,可现在他突然发觉,以前在家里,自己的机会不就总是要让给弟弟么?
方弈见他愣愣的,一副受到冲击的样子,就拍拍他的肩膀:“人的动物天性就是如此。我们现在产生了社会规则、道德伦理,就是用来约束天性的。”
“你看,虽然现在大部分雄虫还是习惯于性别剥削,但是阿曜就没有剥削过你吧?”方弈一本正经地自卖自夸,“这就说明,他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一旁打牌的方曜:“……”
连林叙都忍不住看过来:“得了吧,没你这么夸儿子的,能写篇论文了。”
方曜终于转向路昭:“他就嘴皮子厉害,别学。”
这是今早他俩讲的第一句话。
路昭瞟了他一眼,不服气地说:“总比你什么都不说要好呀。”
方曜:“……”
方弈:“看看,不开口沟通是最大的问题。”
被长辈看出来吵架,还专门长篇大论来劝解,路昭觉得有些丢人,挪到林叙那边,不看方曜打牌了。
林叙:“你可不能把我的牌告诉阿曜。”
路昭:“我才不告诉他呢,反正输了算他的。”
方弈哈哈大笑:“对对,把阿曜的牌告诉你伯母,让阿曜输钱。”
方曜:“……”
他拉着张脸一个人单打独斗,一上午把一百元的本金输得只剩两元。
路昭做了点心端进屋给大家吃,看方曜跟前就剩两张一元纸币了,就说:“还以为脑子聪明,牌就会打得好呢。”
方曜:“……”
他干脆从牌桌上起身:“你来打。”
路昭以前没摸过牌,但是见父亲打过。心里底气虽然不足,但人争一口气,他当即坐上牌桌,小小地哼了一声:“我来就我来。”
然而,新手的牌运总是好得惊人,他一坐上桌就连赢十几圈,一下子面前的钱就变成了五十几元。
路昭神气极了,朝身后坐着的方曜哼气:“我打牌比你厉害,待会儿你去做晚饭,我来打牌。”
方曜说:“你这是手气好。”
“可是你手气不好,再会打牌也没用啊。”路昭瞥了他一眼。
林叙:“小路说得对。”
方弈凑在他后面指点:“出这个。”
林叙把他抖开:“你也去做饭,我打牌不用人教。”
作者有话要说:
舍不得让他们分开,多写点日常吧,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