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聚鑫商场到小照相馆并不远,几个人便走路过去。到照相馆门前时,院里恰好有几个经常过来的年轻人在看书,见路昭走进院里,纷纷抬起头来。
“明明回来了。”
“你一个多月是做什么去了?老板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你呢。”
这些人多多少少是为了路昭过来看书的,这会儿看见路昭身旁还有一位高大英俊的雄虫,登时心里不是滋味,一边悄悄打量着方曜,一边问。
“明明,这个是谁啊?”
“你出去一趟,处了个对象?”
路昭笑了笑:“没有。是普通朋友。”
方曜:“……”
院里的几个年轻人这才悄悄松一口气,但仍然带着敌意上下扫视方曜。
方曜面无表情,跟着路昭穿过院里,牢牢挡在路昭身后,隔绝了这些年轻人的视线。
路昭走进屋,四下看看没有人,连忙叫了一声:“付老板!”
不一会儿,暗房的门帘被掀开,付老头慢腾腾挪了出来。
一看见路昭,他吃了一惊,连忙过来:“你跑哪儿去了?!走的时候只说是休息几天啊!”
说着,他又看到了路昭身后的方曜,微微一顿。
不过,他没有作声,只是把视线收回来,继续看路昭。
路昭笑着同他解释:“那时候没跟您说实话。其实我不叫赵明明。”
付老头推了推老花镜:“我知道,你叫路昭,那时候曝光左安县新闻的就是你,还来找过我。”
路昭一愣:“您记得我呀?那怎么……”
他那时去登门拜访,只说自己叫路昭,没提过自己的单位职务,还以为付老头不会有什么印象。
“我是老记者了,记性能差吗。”付老头狡黠地瞥了他一眼,“看你当时落难了,就顺手帮你一把。”
路昭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又感谢了他好几遍。
付老头问:“现在渡过难关了?”
路昭笑着点点头:“是。而且很幸运,分配到宁海来工作了。”
付老头:“那就好,我也放心了。你的那些行李,都在楼上呢,今天是过来取吗?”
“我过来取行李。正好我这位朋友要拍几张照片。”路昭说,“我上去收拾,您在这儿给他拍。”
他说着,就转向方曜:“方先生,你就在楼下照相吧。”
方曜一顿,说:“我上楼帮你。”
路昭摆摆手:“我的东西很少,我一个人很快就收拾完了。”
方曜:“那我在楼下等你。”
路昭愣了愣。
他抓抓脑袋:“你等我的空隙里,就可以去拍照呀。”
方曜:“……”
付老头在旁看着一窍不通的路昭,又看看气度不凡的方曜,咂咂嘴:“一块儿上楼收拾去吧。你收拾完了,不得给我打扫一下卫生?”
路昭只能笑了笑,带着方曜往楼上走,两名警卫员紧跟其后。
这栋小楼又老又破,一楼和二楼还算能看,可再往二楼以上的那小半层阁楼上去,只有一截又窄又陡的木梯。
方曜看着那支楞在客厅一角的一小截木梯,往上通往客厅天花板上的一个窄小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窗口,半天都没有作声。
路昭扶着木梯边缘,往梯子的横踩板上一踩,梯子登时被压得往下弯曲,方曜都听见了这年代久远的木梯发出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吱呀声。
他连忙上前一步,帮路昭扶住了梯子:“小心。”
路昭笑了笑:“没事,我都走过好多次了。”
方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路昭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向那个黑洞一般的小窗口。方曜就在下面看着他,看他小心地钻进那个逼仄的窗口,胸口像压了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
东躲西藏的时候,阿昭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路昭很快爬了上去,从黑魆魆的窗口探出个头来:“方先生,你要上来吗?还是就在下面等我?”
他问话的时候,看见木梯下面仰着头的方先生,莫名觉得方先生好像有点难过。
路昭看了看这逼仄昏暗的小阁楼,心中轻轻叹一口气,也觉得有点儿丢人,就说:“要不,你还是在下面等一会儿吧。”
方曜:“我也上去。”
他扶住了木梯,但小周很快上前一步:“方院长,我先上去看看。”
方曜顿了顿。
路昭有点儿为难:“这上面挺小的,三个人上来可能转不开身。”
小周说:“我只看看情况,然后就下来。”
他身手敏捷,很快爬上木梯,探头进了小窗口,立刻将阁楼一览无余。
确实如路昭所说,这阁楼很小——或者说,是活动空间很小。因为阁楼顶上并不是水平的天花板,而是低矮的斜面屋顶。
南方的雨水多,屋顶必须要有倾斜弧度 ,让雨水能顺着瓦片滑落。这栋小楼就是斜坡型屋顶,留出的这一小方阁楼,原本是堆放杂物的。
阁楼高的一面能让路昭弯着腰站起来,矮的一面则只有路昭的小腿高,人根本没法在那儿活动。
而整个阁楼没有窗户,只能靠电灯照明,出入口只有架着梯子的这个小窗口。
小周看完一圈,便下来了,同小唐点了点头。
方曜这才能扶着梯子上阁楼。
一上来,他本能地想站直身子,结果咚的一声就撞在了屋顶上。
路昭连忙过来:“方先生,小心。”
小唐也在下面问:“方院长,没事吧?”
方曜低声道:“我没事。”
他捂着头,弯着腰,勉强看清了阁楼的样子。
阴暗、低矮、逼仄,连站都没法站直,木横梁上拉了一根电线,吊着个白炽灯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
这就是小阁楼上的唯一光源。
阁楼高侧的那面墙边,铺着一卷铺盖,铺盖旁边放着一个皮箱,又装东西,又当柜子。
那就是路昭在这儿住的地方了。
方曜看着那铺在地上的半旧不新的铺盖,许久都没有说出话。
路昭走过去,蹲下来,把皮箱上散落的书本、笔记本和铅笔等杂物抱到被褥上,然后打开了皮箱,开始收拾。
这口大皮箱还是毕业时在首都买的,跟着他走过了德阳县、左安县,又走到宁海,虽然有些旧了,但皮子还很扎实。
皮箱里头放着几套夏季衣裤,一件旧了的厚外套,还有一些日用物品,东西很少,怪不得路昭说一会儿就能收拾完。
方曜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摸了摸地上铺着的褥子。
“这么薄,冬天睡不会冷么?”
路昭笑道:“宁海的冬天很暖和的。”
方曜沉默片刻。
其实他在高原上时,条件也很艰苦,可他自己吃苦时觉得没有什么,看见阿昭吃苦,却觉得难受极了。
“不过,宁海太潮湿了,冬天被褥里总是潮潮的,晒也没用,晒一整天,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又潮了。”路昭把皮箱里的衣服重新叠了叠,空出空间,方便把外头的东西塞进去。
就在他收拾时,方曜余光看见箱子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这是……”他伸手拎出了那个塑料小包,里头是一包碎金,但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玫瑰花吊坠。
路昭:“……”
方曜抬起头看他:“你不是说这条项链弄丢了吗?”
路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方曜又看了看这小塑料包,想打开看看,路昭却一把拦住了他。
“别打开,都碎了。”他低声道,“这儿光线太暗,一打开掉在地上,找都找不到了。”
方曜愣住了,拿手指揉了揉塑料包里,发现这条项链已经碎成了许多小片。
“……这是纯金的,怎么会碎成这样?”
路昭抿了抿嘴,低头继续收拾。
方曜哪能叫他这么混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阿昭,回答我。”
路昭不得不对他对视,有点儿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在左安县发生了一点意外。”
“不知道是什么人偷袭我,从背后割我的喉咙,正好割在项链上,项链就被割进脖子里了。”
路昭勉强笑了笑:“所以都割碎了。医生做手术的时候,挑了好久。”
这句话说完,方曜的眼眶蓦然红了。
路昭被他抓着手臂,感觉到他的手都在颤抖。
“……所以,你差一点就死了?”方曜双眼通红,哑着嗓子问。
路昭被他这样看着,仿佛也忽然有些迟来的委屈,低下了头。
方曜看着他,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自己那时候还住在保密宿舍,天真地以为他过得很好。
如果不是阿昭福大命大,等他保密期结束,找到的可能只有阿昭的骨灰盒了。
方曜止不住地后怕。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问:“那时候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路昭微微一愣:“我的信你都收到了?”
方曜点点头。
路昭有些错愕:“你没有给我回过信。所以……我以为写给你没有用。”
他说得委婉了。
他其实以为,方先生没有收到信。
或者说,他以为方先生把他忘在一边了。
方曜像是被重重一击,眼睫颤抖,望着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路昭摇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本来也没有义务,一直帮我、一直救我。”
“而且,我不是挺过来了吗?”他笑了笑,“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继续收拾行李,方曜又在他的行李箱里看见了被烧坏封面的相册、表针已经走不动的玫瑰牌手表。
他不敢再去问这些东西是怎么损坏的,怕问出来后,自己会在阿昭面前丢人地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