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鸣笛打断了方曜将要出口的话,他顿了顿,说:“不吃了,我这就走了。”
他提着皮箱大步往楼下走,路昭赶紧追下来:“你什么吃的都没带,就提这一箱书有什么用?我再给你收拾一下……”
方曜摇摇头:“不用带。”
他在玄关处换上路昭给他做的、最新的一双布鞋,然后转过来:“阿昭,你好好照顾自己。”
路昭眼眶红红的,万分不舍,咬住嘴唇。
方曜似乎还想多说些什么,可外面的轿车又鸣了一声笛。
“方老师,在家吗?”外头有人喊。
方曜只能叹了一口气,收住话头,抬脚往外走。
路昭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没告诉我,给你写信的话,要寄到哪里?”
方曜愣了愣,思索片刻,说:“你就放在家门口的邮箱里,我托人来取。”
路昭仍然不肯松手:“你要去的那个地方,连个座机电话都没有吗?你的智脑呢?我可不可以给你打电话?”
“不能带通讯设备。”方曜说,“我想,那里大概也没有信号。”
他望着路昭,两个人就在门口静静相对,他多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他们的手可以永远牵着。
可惜,外头的人又催促了几声,方曜按下不舍的情绪,挣开了路昭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路昭追出来,一直追到轿车边,直到方曜上了车,他还在车窗外眼巴巴地看着。
他本想要叮嘱方先生好好吃饭睡觉、注意保重身体,可惜到了这一刻根本没有心思讲话,只顾着抓紧每分每秒多看看他,好记住他的模样。
方曜摇下车窗,同他讲:“别送我了,回去吧。”
轿车发动起来,这声音瞬间击中了路昭的神经,他一下子抓住车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要走……不要走……”
方曜伸出手擦了擦他的眼泪:“你怎么也像方恒一样,都说的好好的了,临走还要哭一次。”
司机师傅在前面说:“这位太太不要抓着车窗呀,很危险。”
方曜便拍拍路昭的手:“我会给你回信的。”
路昭咬住嘴唇,勉强松开手,轿车一下子驶了出去,他心中一空,下意识追了上去:“方先生!”
然而,轿车走得飞快,一下子消失在道路尽头。
路昭徒劳地追了一段,直到完全看不见轿车的影子,才像被抽空了一样,跌坐在地。
方曜坐在轿车里,一直回头看着,看着路昭一边哭一边在车后追,看着他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转个弯,完全看不见了。
司机师傅在前面说:“方老师,不容易呀,刚刚结婚就要出远门。”
方曜没有作声,靠着座椅失落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开了手里拎着的公文包。
公文包的夹层里,放着一张彩色照片,是前年方恒过生日时,他和路昭带着小虫崽去照相馆拍的。
照片里他穿着黑色长大衣,板着脸站在一旁,路昭抱着胖嘟嘟的方恒,坐在沙发凳上,微笑看着镜头。
今天中午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翻出了这张照片,才发觉,这是他和路昭唯一的一张合影。
方曜从公文包里拿出这张照片,细细看着,忽然十分后悔。
这几年他和阿昭在一起,去过博物馆、去过阿昭的老家、去过古长城、去过潘州,这些回忆都没有被定格住,只留下了一张为方恒过生日的照片。
他好像总是很迟钝。
路昭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向往着父母那样的爱情,否定他和路昭的关系。等到将要离别,才发现自己对他十分不同。
他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共同生活了好几年,他只觉得这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日子。直到这些美好的日子过去了,才后悔当时没有珍惜。
轿车一路往东走,接上了喻晓,把两人一块儿送到了汇合处。
组里的同事们已经到了,除了他们,还有材料组、装置组,浩浩荡荡七八十号人。
但是今天出发的人远不止这些,其他几个汇合点还有不少人。
他们拎着厚厚的材料、自带的工具,爬上伪装好的军用大卡车,荷枪实弹的便衣士兵坐在最外围,将他们陆陆续续护送到军用机场。
首都的正月春寒料峭,宽阔的机场上寒风呼啸,大家把行李一一码到拖车上,就赶紧回到候机室等着统一登机。
喻晓裹着棉袄,冻得直搓手:“今天可真冷啊,不知道去了乌兰州,会不会暖和一点。”
方曜身上穿着厚毛衣毛裤,脖子上围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全是路昭今年冬天给他织的,暖和得很。
平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和孤家寡人的导师一比,顿时发觉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乌兰州纬度比首都低,但气候是一样的,又干又冷。”方曜说。
喻晓咂咂嘴:“那我这衣服带少了。”
说着话,候机室的人越来越多,估摸着要到登机的时间了。喻晓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正和方曜猜测着要飞多久,门口守卫的士兵忽然齐刷刷地举枪敬礼。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转向门口。
一位身形修长的年长雌虫走了进来,穿着朴素的军大衣,踩着双黑布鞋。
除了那张全国人民都认识的脸,身上的打扮就跟街上的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大家不由自主地全都站了起来。
“舒主席好。”
“舒主席好。”
舒亚点点头:“同志们好。”
他身旁还跟着□□的副主席和几位委员,没有话筒也没有主席台,就在这简陋的候机室里作了讲话。
“同志们,现在世界上,有三个国家已经拥有原子弹和超级原子弹,其中一个,就是我们北面的邻国雅克萨。”
“在今天的世界上,别人有这个东西,我们没有,我们就没有话语权,就要受欺负。”
“尤其两个接壤国,不是势均力敌,就是大鱼吃小鱼。”
“用了八年时间,我们自己动手,从头摸起,造出了第一颗原子弹,去年冒着别人威胁要打击我们核基地的风险,试爆成功。”
“我们手里终于有了一样看家武器,现在再没有人敢轻易说,要冲到我们家里来打击我们的核基地了。”
“我们不拿原子弹去打别人,但是手里握着最新最尖端的武器,才能掌握防御的主动权。”
“从原子弹到超级原子弹,别人用了七年、八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大家前期已经在超级原子弹的基础研究和材料研究上投入了巨大的工作,现在我们要像搞第一颗原子弹那样,集中全国、全军力量,攻克难题,尽快把这颗超级原子弹搞出来。”
“埋头苦干,发愤图强,自力更生,奋勇前进!”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直到坐上飞机,大家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笑容。喻晓搓着手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没想到能亲眼看见主席,听主席讲话呢!舒主席看起来比画像上年轻多了!”
“主席正值壮年,本来就该是这个模样。”方曜在他身旁的位子坐下,“不过,他的鬓角都白了。”
“操心呐,哪能不白头。”喻晓想了想,“主席今年得有多少岁了,九十五?”
“应该是。”方曜系好安全带,把公文包抱在胸前,忍不住想打开包看看照片,又怕这会儿人来人往的,一不留神给他照片撞丢了。
“你老抱着你的包干嘛,搁地上就行了。”喻晓说着,还踢了踢自己脚下的包。
方曜没搭理他,就这么抱着包,坐了四小时飞机。
军用飞机在乌兰州一处荒凉偏僻的戈壁滩缓缓下落,这儿建了一座小型机场,十分简陋,机舱门一开,风沙就迎面扑来。
众人陆陆续续走下飞机,外头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无人区。
这会儿到了夜里,深蓝的夜空中星光璀璨,明亮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呼啸的狂风卷走地面的细碎砂砾,卷到半空中形成一股一股盘旋的风漩涡。
这风声在空旷的荒野中来回穿梭,像呜咽,像怒吼。
“这就是乌兰州啊。”喻晓感慨了一句。
方曜抬头看了看。
头顶的夜空星光闪烁。他在暨州指给阿昭看的,也正是这同一片星空。
这片永恒的星空,不知道见证了多少人熠熠发光的理想。
他的心宁静下来,跟着众人一起走下飞机,提上行李,换乘军用卡车,慢慢朝戈壁深处驶去。
卡车摇摇晃晃开到半夜,将他们送到落脚处——一座由宿舍大院组成的小镇。
分配宿舍,稍作休整,天就亮了。
大批科研人员和技术工人都要坐上清早的专线火车,通过这条秘密连通核武器研制基地的专线铁路,进入基地。
冬季的高原十分寒冷,清晨和深夜冻得人手脚都伸展不开。高原稀薄的空气也让平原过来的众人一时难以适应,喻晓昨天不过是下飞机走快了几步路,坐上车后很快就头疼欲裂,缓了一夜才舒服一些。
他带着组里的一行人登上火车,走过四十公里的高原铁路,总算抵达核武器研制基地“二二一厂”。
这里是一处四面环山的平坦草原,除了基地“二二一厂”,放眼看去再没有别的建筑。
超级原子弹工程组的总工程师、总组长,李争先,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他先前担任着原子弹工程组的总工程师、总组长,已经在这片高原上奋斗了□□年。
“这高原上,一年里头,只有三个月的好天气,天气不好,交通就要受影响,生活物资供应跟不上。吃饭呢,好的时候有窝窝头也有肉,不好的时候就是野菜。”他顿了顿,“大家要克服困难。国家事业不成,何谈个人的生活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