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纪凛和卢晴搭了穆浩的警车。
卢晴负责开车,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时不时地悄悄透过后视镜,偷瞄后座两位相对无言的“老同学”,心里暗暗着急。
支棱起来啊纪哥!平时对我们大呼小叫的,怎么一到穆警官面前,就像见到狮子的羚羊似的,满脸写着“快放我走!”呢?
其实也不能怪纪凛,穆浩此刻凝重的表情摆在那儿,是个人都不敢去打扰他。
自从听了柏朝的话,他的眉头就没松懈下来过。
怡情巷子的监控里有什么,他回国之后真没仔细查过,这种案发地点的监控,局里应该已经反复观看过无数遍了,要真有什么,早该发现了。就算局里疏忽了没查出来,柏朝又是如何知情的?
自己的挚友好不容易遇见一位心仪的对象,他无意破坏二人的感情,可万一柏朝真的暗中策划了某些不为人知的阴谋……他只能大义灭亲了。
后座另一侧的纪凛掰扯着自己的手指消磨时间,用力过度,指关节扯得通红,也没听到身侧的人开口说一个字。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穆浩刚救回来那会儿,即便嗓子发炎,出声艰难,也会竭力与他说上一两句话。
怎么现在对他无话可说了?是了,那时的穆浩太久没和人说话了,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自然急切地想要与人沟通。
现在……现在不差他一个聊天的对象。
今天穆浩带柏朝来看守所探视裴鸣,应该与案子相关,自己火急火燎地跑来打断他们,穆浩心里或许正不高兴,只是碍于欠他人情,才不好意思开口指责。
纪凛懊恼地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他怎么就改不掉冲动的毛病呢?
卢晴实在看不下去了,为了他们队长的终生幸福,绞尽脑汁地起了个头:“那个……纪哥,是先回局里,还是先送穆警官回市局?”
纪凛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扭头问穆浩:“穆哥,你想去哪儿?对了,裴卓在我们局里呢,吵着要见他哥,怎么劝都劝不走。正好,你刚见完裴鸣,要不……?”
要不你去安抚安抚他,让他别惦记了?
以他们俩之间的默契,穆浩应当能领会他的意思,也应当愿意帮这个小忙。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带穆浩回局里,两个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他也可以趁机道个歉……
“不了,我得回市局一趟,有事要办。”穆浩不假思索地拒绝。
纪凛愣了愣。
片刻后,他蜷起通红的手指,攥紧了自己的裤子,小声问:“什么事这么紧急啊?又有新案子了吗?你还没完全恢复,不要太操劳……”
穆浩正想告诉他柏朝的话,可是瞥到前座的卢晴,又把话咽了回去。
纪凛他绝对信得过,但这个小姑娘他不熟悉,万一嘴上不牢靠,把这事说出去,就不好办了。况且纪凛这几个月到处奔波、身心俱疲,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管好自己就行。”他最终说。
纪凛听了这话,呆呆地抬头,兴许是为了查案,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眼眶周围一圈隐隐泛红。过了好几秒,他才讷讷地点头:“嗯……我知道了。”
穆浩看着身侧青年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以前大学的时候。
那会儿他刚入学,公安大的传统是让学生每天清晨绕着操场晨跑五公里,有的新生体能跟不上,被远远甩在后头。他一开始只管自己跑,没注意到别人,直到晨跑结束后,教官把几个跑得慢的学生喊出队伍,在主席台前罚站成一排,挨个儿痛批。
教官为人苛刻,信奉斯巴达式教育,认为把学生打击得体无完肤才能涅槃重生,因此骂得相当难听,几乎等同于人格羞辱。
挨训的新生们刚从温室中走出来,突然遭到这般下马威,有几个人当场就哭了出来。
穆浩并不赞同这样的批评方式,正想为那些同学说两句话,这时,这一排教官口中的“窝囊废”中,有一个清秀的男生站了出来。
他含着泪光的眼睛通红,却胆敢哽咽着大声顶撞教官:“您现在可以骂我,但、但是,您不能断定我以后一事无成!”
枪打出头鸟,正在发火的教官仿佛找到了一个出气筒,冲这个不知好歹的新生劈头盖脸地狂喷口水:“我当然能断定!就你这种要体能没体能、要天赋没天赋的小白脸,考进来就是充数的!你以为你以后能进市局、破大案、救死扶伤啊?你这小身板能救谁啊?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我看你毕业后顶多就是当个片儿警,指挥指挥交通,能抓住个小偷就是你职业生涯中最光辉的时刻了!”
其他围观的学生有的露出同情,有的则暗暗窃笑,那会儿纪凛的确是小白脸,体格也比同学瘦弱,在慕强崇武的公安大里,是最容易被人看轻的那类弱者。
教官骂完他也发泄够了,放过了其他学生,却没放过纪凛这只出头鸟,厉声罚他再跑十公里。
已经浑身是汗、近乎虚脱的纪凛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穆浩望着他倔强的背影,想了想,没跟大家一块儿离开操场,也追了上去,默默跟在速度慢如蜗牛的青年身后。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纪凛果然体力不支,向前栽倒,穆浩及时从背后拽了他一把,绕到前头将他扶稳了,才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你没事吧?跑不动就休息会儿。”
纪凛哭得视线模糊,看不清人,一个劲儿地对着他的下巴说谢谢不用,可怜又好笑。
穆浩扶正他的脸,用自己的袖子慢慢擦去他的眼泪,听着他不甘心地说:“我要跑……我要证明给他看,就算我什么都不行,起码我……我能坚持,我有决心和勇气!”
眼泪擦干净了,那双通红却剔透的眼中迸发出灼灼光华,令穆浩也为之一震。
“信念”这个虚无缥缈的词,仿佛以具象化的形态刻在了这名青年的眼底,强烈到令人过目难忘。
穆浩家境尚可,从小就读的学校里总是富二代扎堆,那些人身上根本没有信念可言,得过且过、享受当下才是他们的处世态度。
其中最极端的一个,当属他在高中时认识的那位天才少年。
虞度秋并非没有信念,可他的信念是“我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混蛋,这样谁也伤害不了我。”
他们结识的那天,叛逆期的虞度秋经历了多年的自我放纵,已经处在歧途的边缘。他目中无人地在校内策马狂奔,险些撞伤其他无辜的师生,不以为恶,反而嘲笑那些人的愚笨。
在所有人惊慌逃窜之际,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背上,如同无慈悲的神祇,冷眼睥睨着那些命运受他掌控的众生。
只差一步,他就要冲出家人打造的层层保护网,迷失在疯狂与刺激中。
在他即将撞上学生的最后一刻,穆浩挺身而出,终于令他悬崖勒马。
可通过后来的相处,穆浩逐渐意识到,自己顶多只能帮助虞度秋不误入歧途,却不能教会他真正的信念。
这位小少爷的天才脑子难以与凡人相通,他眼中的人类太过脆弱,仿佛蝼蚁一般,随时能被踩死。
可他即便用尽全力去保护这些蝼蚁,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这令他身上兼具神性的悲悯与冷漠。
而纪凛截然相反。
纪凛就是虞度秋眼中的凡人,当势不可挡的灾难来临时,连一声求救都发不出,便会一命呜呼。如此弱势,如此渺小。
但就是这样的纪凛,会以弱势者的身份与强权据理力争,更会以渺小的力量证明自己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决心。
虞度秋缺少一个这样的普通人朋友。
如果他们两个相识,或许……纪凛能给虞度秋带来不一样的认知。
不光是虞度秋,其他彷徨的、失意的、陷入绝境的、痛失所爱的……一定都会被眼前这名青年的信念感所影响、所拯救。
不能让他倒在这种地方。
“嗯,你可以的,不要放弃希望。”穆浩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同时抬手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我相信,你以后会很了不起的。”
十八岁的纪凛睁着通红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最终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
二十八岁的纪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哭鬼了,他的坚韧与执着足以匹配他肩上的责任,但此时此刻,他微微泛红的眼睛,像极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
穆浩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问他怎么了,可碍于前座的卢晴,最终克制住了自己。
纪凛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队长了,在下属面前被人摸头,可能会觉得有失威严吧?
穆浩没有动作,也没再说什么,后座又陷入了沉默。
卢晴简直被这尴尬的气氛折磨得抓狂,心一横,豁出去了:“穆警官,你就行行好,去咱们局里一趟吧,裴卓死缠烂打不肯走,质问我们凭什么柏朝能进看守所、他这个亲弟不能进,我怕他又去网上煽动舆论骂我们,如果你能帮忙解释一下,我们感激不尽啊!”
她夸张的语气吸引了穆浩的注意力,他转头看向前座,安抚性地笑了笑:“没事的,裴卓无非是想找他哥出谋划策、挽救公司,关于这点,柏朝已经答应裴鸣了,会替他帮裴卓一把。”
卢晴边开车边诧异地“啊?”了声,转眼就忘了给自家队长牵线搭桥,忙不迭地追问:“柏朝为什么要帮裴鸣啊?这对他来说没啥好处吧?再说他哪儿来的钱?”
穆浩耐心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但都点到为止:“因为他与裴鸣达成了一笔交易,裴鸣为他提供了他需要的东西。至于钱……中途度秋的母亲来了电话,说自己在回国的飞机上了,我猜,她应该会资助吧。”
卢晴似懂非懂,她与穆浩也不熟悉,“哦哦”了两声就没再冒昧地问下去。
经她一打岔,穆浩的思绪从过往中抽离,回到了半小时前的探视室:
柏朝提出关于宝石的问题后,在场所有人不出所料地大跌眼镜。
裴鸣气极反笑,倒要看看他想搞出什么名堂,于是大方地告诉了柏朝,能与鸽血红相匹配的宝石,最佳选择便是喀什米尔产的“矢车菊”蓝宝石,象征忠诚与坚贞,据说在古代可保护佩戴的国王免受伤害。
但这种极品宝石在十九世纪就已停产,如今价格高昂,一颗难寻。
柏朝听见“保护国王”时眼睛微微一亮,而后便露出了与虞度秋别无二致的奸商表情:“产地在喀什米尔啊……那想必裴总家里一定有吧?”
裴鸣当即脸色一黑。
裴氏是东南亚发家的,早些年他爸从事灰色交易的时候,不少当地的毒|贩会用保值的宝石作为交易货币,这也是裴氏珠宝早期扩张迅速的原因之一,根本不用挖矿,宝石自有人送过来。
尽管后来由于公司险些破产,他变卖了不少稀有宝石,但矢车菊蓝宝石,他们家还真有一颗压箱底的库存。
裴鸣冷笑:“就算我有,你也别妄想我会卖给你。”
柏朝更是直接:“我不买,我没钱,我要你送给我。”
裴鸣涵养再好也忍不了这般目中无人的勒索,气得手抖,腕上的金属手铐锵锵作响,转头就告状:“穆浩,他在趁火打劫!你就这么看着?”
没等穆浩开口,柏朝又补充:“你会心甘情愿送给我的,因为我会帮裴卓打理好你留下的家业,等你出狱,你的公司依然健在。”
这番话完全拿捏了裴鸣的七寸。
他已经翻不了身了,他爸也难逃死罪,目前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小依赖他的弟弟与一手重振起来的家业。
“你愿意帮我?为什么?”裴鸣满腹狐疑,“就算这种蓝宝石很稀有,虞度秋肯定也能买到,你何必找我?”
“因为这是惊喜,不能让他知道。”
冯锦民若是知道自己特批的探视许可被拿来做这种事,恐怕会把柏朝丢进裴鸣的牢房关几天,这家伙实在太目无法纪了……
穆浩的思绪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满脑子都是赶快回局里,调查柏朝口中的小巷监控,没注意到身旁的人已经僵坐了许久。
纪凛的目光从他紧锁的眉头处收回来,落到自己的膝盖上。
穿了多年、洗到发白的牛仔裤似乎在嘲笑他的穷酸,蜷缩起来、不敢伸出的手似乎在奚落他的怯懦。
其实他已经勇敢过一回了,那天在医院,他耗尽毕生勇气,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语,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拒绝。
穆浩知道他心意的。
不愿跟他回局里,或许是不想给他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其实他已经没有幻想了,只想为今天的莽撞道个歉。
可他自知不太会说话,脸皮也没虞度秋那么厚,生怕再开口,连朋友也做不成。
卢情开车稳,一路平安地回到新金分局,拜托纪凛先去对付赖着不走的裴卓。
纪凛推开车门,停顿了下,深呼吸,再次鼓起勇气回头,笨拙地绽开笑:“穆哥,我先走了,有空的话,一起吃顿饭吧。”
卢晴立马竖起耳朵:有戏!
穆浩略感意外地看向他,正想说什么,手机先响了,来电人是刚刚分别的虞度秋。
“啊,好,再联系。”穆浩边回应边接通了电话,才听了两秒,表情立刻不一样了,惊喜交加道,“真的?你搞到邀请函了?你太厉害了度秋!”
发出的邀约得到了一句敷衍的回应,期待如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落了空。
不过好歹有了回应,不算最差的情况。
从毕业典礼那晚开始,他等这顿饭已经等了六年,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
纪凛搓了搓自己的鼻子,小声说:“嗯,我等你消息,穆哥。”
后座的车门被轻轻关上,卢晴望着自家队长孤伶伶的背影越走越远,一阵鼻酸。
“你们纪队……”后座的男人不知何时结束了通话,再度愁眉不展,思考的却是一个新问题,“他现在还爱吃以前那些吗?我带他去哪里吃好呢……”
往相反方向疾驶的另一辆车内,虞度秋挂了电话,接着打开了车载音乐,手指跟着节奏轻敲扶手,一副“看谁先低头”的态度。
刚才赵斐华发来消息,说是搞到了罗老爷子大寿的邀请函,举办地点恰好在他十八岁出国派对的那座西郊别墅,于是他顺势给穆浩拨了个电话。
这事儿其实原本不着急,回去再商量也行,但这一路的沉默实在叫他受不了。
他都快不记得他们俩上回这么闹别扭是哪年哪月了。
以前他可以没心没肺,现在还得想着如何不失家庭地位地哄这位祖宗。
也不是不能强硬点儿,晾个十天半月,不信这家伙忍得住。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也有点儿忍不住了。
习惯了有人拥抱,自然孤枕难眠。
“你非去不可吗?”
虞度秋听见这话,微微一怔,下一秒心里就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果然先忍不住了。他可没那么容易原谅:“你管太多了。”还没结婚呢,连参加正常社交宴会都不许他去,以后还有自由可言吗?
“那你辞了我,我就不管你了。”柏朝的语气急促,“随你去罗家王家孙家,我不管你了,行了吗?”
虞度秋震惊地瞧向他:“要不要我给你从头捋一遍?到底是谁做错了事?现在居然跟我耍脾气?我看你是不想订——”
柏朝挨着骂,却没转头看他,睫毛垂得很低,目光落在自己的戒指上。
虞度秋发现他扭动着戒指,好像有摘下来的意思。
“你干什么?”虞度秋心里一咯噔,立刻按住了他的手。
“没什么,你不是说,如果我擅自离开家里,就会推迟订婚么。”柏朝抽出手,动作迅速地摘了戒指,塞进他手里,“今天我违规了,我接受惩罚,戒指先还给你。”
虞度秋快被搞懵了。
小家伙最近着实不对劲,明明前几天被斥责的时候还会道歉挽留,原以为很快就会服软投降了,怎么这两天性格突然大变,史无前例地开始无理取闹了?
仔细回想,好像就是从得知他要去罗家赴宴开始的。
“你到底为什么不赞同我去罗家的宴会?”虞度秋带了点儿哄的语气,“我不是去花天酒地的,真有一些事要查。”
“我就是怕你查到一些事,那些事对我来说……很丢脸,我不希望你知道。赵师傅,靠边停车。”柏朝喊。
“不准停!”虞度秋跟着喊。
“不停我就直接跳下去了。”
“……停车。”
赵师傅被这两人吓得够呛,连忙靠边停下。
柏朝下了车,撑着车门,弯腰看他:“依照惩罚,我这几天住外边,你快要拆石膏了,注意休息,宴会上见。”
车门“砰”地关上,柏朝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师傅小心翼翼地觑着老板的脸色:“虞总……要追上去吗?”
“追什么追,让他走,我们回家。”
“哦哦好……”赵师傅转过身去,正要重新发动车子,突然从后边飞来一样东西,砸在方向盘上,然后掉在了他腿上。
他捡起来一瞧,是张黑金的卡片。
“给他送去。”虞度秋咬着牙憋着火,“手机钱包都不带,是想睡大街吗?替我转告他:我这趟非要查出他隐瞒的事不可!”
作者有话说:
小柏不是怕少爷查到自己的身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