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还在世那会儿,王墨念过小半年的学堂。
他不算聪慧,启蒙的也晚,别家孩子学个两三遍就会的字,他得学上七八遍,再回家蹲到土面上,执根小木棍,一笔一划的练。
就这样,王墨也认了不少字,连带着王娥也识得一些。
王墨垂着头,手指轻轻点在字迹规整的宣纸上:“三年,吴家说就三年。”
三年后,不论吴家大爷咋样,都放他离开。
白纸黑字,拓了手印的。
“那时候我也才二十,还有吴家给的一百两遣散钱。”王墨歪着头看王娥,笑眯眯的,“阿姐,一百两呢,到时候我就去程家村子寻你,买处宅院,住到你近前去,咱俩再不分开了。”
王娥双唇抖得厉害,哽咽道:“三年,三年啊!小墨你没听人说么,吴家那个大爷,大房和离了,二房三房没一个好着落!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那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你咋可能熬上三年!小墨,退了亲和阿姐走吧!”
王墨咋可能不知道,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自打秦秋霜进门后,他和阿姐过得便不是人的日子。他爹一个猎户,他俩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就连收拾剩下的野物肠子、肚子,也不曾给过他俩半碗。
秦秋霜嫌俩人多余,稍一看不惯便又打又骂。这妇人心肠烂透了,却又想在人前装贤惠,从来只打衣裳遮得住的地方。
而他爹王山石,自从有了小儿子王虎,再没过问过一句,仿佛他俩都不是王家的儿女。
只这些倒也罢了,秦秋霜的算盘还打到了他俩婚嫁上,前些日子,逼着王墨给村东头的莽汉填房。
那汉子出了名的混,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前头两个夫郎,都说是被他打死的。
就这样,秦秋霜还想让王墨嫁过去,只为了那莽汉的五两礼金。
五两银,买他一条贱命。
王墨哭了闹了,却是被关在柴房里生生饿了三天。
被放出来时,正赶上吴家大张旗鼓的纳四房,秦秋霜立马变了心思,要送他过去做小。
王墨想着,只要那吴家人不拿大棒/子打他,给他一口饭吃,就成。
三年,不过三年,在吴家和在这儿,其实没啥大分别。
况且进了吴家,还有八两银,八两呢!他阿姐有了这钱,就不用太操劳,身子养好了,就能生娃娃了。
他可以烂在泥里,可他阿姐不行。
王墨垂着眼,伸出手将王娥的手握紧了,一如他小那会儿,王娥也曾这么紧紧的攥着他。
他沉沉呼出口气,却故作轻松道:“我都这么大了,咋能住到阿姐那去呀,叫人听了笑话。再说八字都合过了,礼金也收了,这会子退亲,吴家也不能应,再闹到衙门去……阿姐你放心,我长大了,能行呢。”
王娥眉头紧锁,痛苦的呼吸,忍了好半晌没忍住,伸手将王墨抱紧了,颤抖地恸哭起来:“小墨,我的小墨,阿姐没本事,是阿姐没本事,我应过娘要护着你的啊!”
她的身板子瘦弱、单薄,却无端的让王墨感到温暖,小时候,阿姐就是这么抱着他,刮风下雨、娘亲去世……好像只要有阿姐在,他就啥都不用怕。
王墨的脸压在王娥的颈窝,也不怕蹭花了胭脂,就那么亲昵的贴着,好像多贴一会儿,他便还是那个跟在王娥身后、没有长大的小娃娃。
终于,门外头媒婆等不及了,高声催起来:“墨哥儿,该起轿了!耽误不得了!”
王墨闷闷应了一声,自王娥颈间抬起头:“阿姐,我得上轿子了。”
王娥伸手抹了把脸,将攥了许久的钱袋子塞回他怀里:“你进了那大个门户,手上不能没有银钱,你收着、收着,阿姐不用你操心。”
一个钱袋子,来来回回推了半天。
见王娥实在不肯要,王墨只得收进了怀里。
他站起身,提起厚重的嫁衣正要出门子,却被王娥拉住了手腕。
她仰头瞧他:“你就这么走出去啊?”
“啊……”王墨仓皇地扭过头,“虎子小呢,背不住我,表亲都没来,再说我这也不是明媒正娶,不讲究……阿姐!”
王娥转过身,蹲在地上,她的声音带着哑:“他们不背,阿姐背,你娘家有人呢!”
见王墨迟迟不动,王娥催他:“咋了?嫌阿姐背不稳你啊?你别瞧阿姐瘦,身上有得是力气,你小那会儿,不都是我……”
“阿姐……”王墨自后头将王娥抱住了。
“好嘞。”王娥红着眼睛,强扯出一个笑,仰头朝外头朗声喊起来,“新夫郎出门子了!”
“新夫郎出门子了!”
暗红的盖头盖在头顶上,随着王娥勉强的步子轻轻的摇晃,王墨只感觉心口子又酸又涩、又甜又苦。
——
“阿姐,今儿个窝里有俩蛋!一个给阿娘,还一个留阿姐吃。”六岁的小王墨自院子里跑进来,干巴巴的小脸上挂着笑,将小手里的鸡蛋献宝似的往王娥跟前送。
王娥伸手摸了摸他的圆脑瓜:“阿姐不吃,给小墨吃,长个子。”
“阿姐,阿娘为啥不醒啊?我叫她她也不应我,是不是我又惹娘生气了。”八岁的王墨瞧着炕上已无生息的人,红着眼哭问道。
王娥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声音打着颤:“咋会呢,我们小墨那样乖,阿娘最疼你了。”
“阿姐,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呆一块儿,有阿姐在,家就还在。”九岁的王墨站在人群里,神色平静的瞧着阿爹迎新妇进门儿。
王娥没说话,只伸手将王墨的小手握紧了。
“小墨,阿姐走了,你可咋办啊……”
“阿姐,我瞧着那铁匠是个实在人,有他疼你,我可放心。”十五岁的王墨将攒得不多的铜板往王娥手里塞,“你别舍不下我,我大了,能顶事儿了。”
“阿姐背,你娘家有人呢。”
阿姐、阿姐……
过去的记忆潮水一样汹涌,和眼前的景象慢慢重叠,王墨伏在王娥单薄的背上,轻轻磨蹭着她,眼泪顺着脸颊倾盆而落,将王娥又脏又破的棉袄浸得透湿。
日头偏西,快要沉进山里。
门口子围着一群婆子,一见着俩人,什么表情都有,翻白眼的、冷嗤的、吸鼻子努嘴的……凑头嚼着舌根:“这不坏了规矩么!要个成了亲的妇人来背,不吉利。”
“吉利?都擦着正月边办喜事儿了,还管啥吉利不吉利。”
王娥掀开轿帘,将王墨轻轻放下,待人坐稳了,才缓声道:“今儿个大喜的日子,我们小墨出嫁了,阿姐求老天开眼,保佑你平平安安、喜乐顺遂……”
隔着红盖头,王墨咬住唇放肆地流泪:“嗯。”
“小墨,有啥事儿了,你就找人给阿姐捎个信,不管咋样,阿姐都去找你。”说罢,她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呸呸!瞧我说得啥话!三年么,也不多久,阿姐等着你回,到时候咱家放鞭炮、摆酒席。”
“好。”
“我和你姐夫就跟着轿子走,给你送亲,阿姐在你边上,你甭怕。”
“我不怕。”
有阿姐在,我不怕。
红艳艳的喜轿终于被抬了起来,水面飘萍似的晃晃荡荡。
雪后的山峦,一片茫茫的白。
上河村到镇子的这条路上,除了这一顶红轿、随行的媒婆,只有王娥和程铁柱跟在后头,冷冷清清、寂寂寥寥,没有半点儿喜气。
可王墨却觉得够了、知足了,他唯一惦念的人在,就已经圆满。
冷风掠着冬寒,呼啸山野。
行了不知道多久,轿子忽然停了,紧跟着外头起了响,有婆子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咋才来呦,可给人好等!”
天冷得紧,媒婆搓了搓手心,放嘴边哈出口气,白雾绕着脂粉味,混进寒风里:“张妈妈,您咋来了?以前都不迎的,这回是咋了?”
张婆子甩着帕子摇头:“正月里成亲,头顶压太岁,老夫人嫌晦气呐!”
“嫌晦气……干啥不等等再办啊?”
“不能等不能等!”张婆子讳莫如深的瞧着她,小声道,“请高人算过的,只得这时候办。”
候在一边的唢呐班实在等不及了,点头哈腰的凑过来问:“张妈妈,咱敲是不敲啊?”
张婆子扭过头瞧他:“敲!往亮堂了敲!敲好了有赏!”
“您瞧好吧!”
唢呐声窜天而起,敲锣打鼓声震天动地。
紧接着,轿夫嘹亮地喊:“起轿!”
轿子稳稳地上了肩,王墨顺着被风吹开的小半片缝隙,瞧见了平坦的石板路,知道自己这是到镇子了。
王墨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钱袋子,他深吸了两口子长气,俯低身唤道:“阿姐、阿姐你在吗?”
“咋了小墨?阿姐在呢!”
一阵脚步碎响,王娥才凑近了,就听“啪”的一声,靛蓝的钱袋子落在了地上。
扛在肩头的轿子好高,王墨的声音自头顶轻轻地传来——
“阿姐,你过好了,我才能安心。”
“阿姐,我大了,你别担心我。”
“阿姐你等我回,咱家好放鞭炮、办酒席!”
王娥蹲下/身,将钱袋子拾起来,攥进手心里。
再抬眼的工夫,轿子已经行出去好远。
王娥逆着风追过去,却被迎亲的人群冲得散开。
她抱着钱袋子边哭边跑,却如何挤不进去,身后的程铁柱追上来,将她拉住了:“阿娥,别、别追了。你拿、拿着吧,也好让他安、安心。”
王娥缓缓停下步子,北风吹得她头发乱飞,她胡乱抹了把泪,朝着渐行渐远的轿子嘶声喊道——“小墨!小墨你好好的!好好的!”
轿子里,王墨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