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不常笑,可方才微微勾着唇,带着若有似无宠溺的模样,让王墨看得愣住了。
他一个山里孩子,娘亲去世的早,后娘不待见他,没咋被人捧在手心里过,却在这相识不过半月的汉子身上,体会到了被珍视的滋味。
可他好生待他,他又何尝不是。
王墨抿了抿唇:“外头可冷呢,你这后头才流了血,回头再寒着。”
他皱个眉,小嘴儿叭叭的絮叨,玄鳞却一点儿不觉得烦,他瞧着他,眼眸深深:“你相公没那么娇气。”
你相公……叭叭的小嘴倏然停了。
王墨耳尖泛红,脸上起躁,忙伸手揉了把脸。
这汉子最近总是这样,净说些叫人心窝子发麻的话儿,他有点儿懂,又不大懂,嗔怪道:“你咋那没羞没臊。”
玄鳞也不恼,一脸的笑意盈盈,可越是这样,王墨越臊得慌,他受不住的站起来,瓮声瓮气的:“我、我出去找轮车,你趁热将药喝了。”
不待玄鳞应声,抬起步子,急慌慌的往外头跑了。
玄鳞瞧着他那小背影,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他活得长久,见过太多人和事了,所有的往昔都化作了云烟,到眼下,竟是这小哥儿陪在了他身边。
玄鳞又趴了一会儿,伸手将矮桌边的汤药碗拿了起来。
过了这么久,已经不多烫了,可还是黑乎乎的一股子苦腥味儿,他紧皱眉头拿到唇边,正要张口,却蓦地想起那老头儿的话:“这腐疮再几日便能结痂了。”
能结痂了,就是快好了,那王墨——“等你后头好了,我、我就走。”
小哥儿结结巴巴的说话声在脑子里蓦地响起来,玄鳞喉咙口子一哽,将药碗放下了。
……
王墨到了汉子说的仓房,房门没有落锁,他轻轻推开门,一股子尘土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窗子全拿木板封死的,光线暗得厉害,却能瞧见个挺大的木质架子,上头杂七杂八的啥都有。
王墨伸手扑了扑灰,抬起步子往里头走。
汉子说的四轮车,该是个挺大的物件,他没往架子上看,一偏头,正见屋角落里,有个用粗布盖住的半人来高的东西。
他伸手将布掀开,正是那架四轮车,后头两个扎实的大轮并前头两个精巧的小轮。
吴家讲究,如此代步的东西都是用的上好紫檀木,车把手上还繁繁复复的雕刻了祥云喜鹊纹,瞧着可是金贵。
王墨将车子推出来,才行了两步,便起了异响,吱吱呀呀的晃荡。他蹲下/身来瞧,就见那轮子麻麻赖赖的,像是虫蛀过的。
王墨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快步回了屋。他轻轻推开门,就见汉子还是那么个姿势趴着,矮桌上的汤药碗倒是空了。
玄鳞听见动静,抬起头瞧他:“找着了?”
王墨点点头又摇摇头:“破的厉害,嘎吱嘎吱的乱响。”
玄鳞微微蹙眉,沉吟半晌:“能用么?”
“倒是能用。”王墨抿了抿唇,“可是你是家里的爷,坐个破车子,不得叫人笑话呀。”
玄鳞瞧着他,一双眼又黑又沉:“你笑话我吗?”
王墨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咋可能笑话爷。”
“那就是了,旁的……关我何事。”
王墨一怔,转而笑了起来:“成,咱不管旁的。”
他得了准话儿,急匆匆推门出去了,这四轮车就算拿布盖着,可放了这么久,还是落了一层灰。
他将车搬到院子里,又到院角打了盆井水,蹲到轮车边,拿布巾一寸寸的擦洗。
井水冰冷,风又刺骨,没一会儿就冻得手上一片红,可王墨却半刻没停,干得热火朝天。
大爷好几年没出过院儿了,他得给这车收拾干干净净的才成。
来来回回换了三四盆水,擦得木头都现出了本色,才将轮车推进了屋里。
玄鳞背后的膏药一时半会儿揭不了,他也懒得再等,便叫王墨用三指来宽的白棉布将创口一层层的裹起来,再往外头穿衣裳。
王墨瞧着汉子的后背,未干的膏药沾在棉布上,洇开一大片,他眉头皱得死紧:“要不咱别去了……”
玄鳞瞧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儿:“就不去了?”
王墨点头如捣蒜,却听汉子轻声道:“我陪你做不了啥,听个戏都不成的话,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王墨心口子一缩,酸酸麻麻的疼,他再不说丧气话了,认认真真的给汉子穿衣裳。
他害怕碰到他的伤口,动作又轻又缓,小心翼翼的,先是里衣,再是中衣,最后是晨时送过来的那件棉袍子。
衣裳是穿得板板正正了,可王墨还觉得不够。
他到灶房新烧了锅水,兑温后端进屋,给汉子好好抹了把脸。
发髻也被拆开了,他一时找不见爷用的头梳,便将自己的拿来先用。
玄鳞还来不及反应,一只小手已经托住了他的后脑勺,那把他夫郎常用的桃木小梳,轻轻刮在他的头皮上,酥酥麻麻的可舒坦。
梳顺了发,王墨到妆台的木匣子里找出一只通体玄色的玉冠,拿给汉子瞧:“戴这个成不?”
玄鳞瞧了眼玉冠,又瞧了眼王墨:“知道这是什么玉么?”
王墨一个农家哥儿,哪儿见过这些,他只知道,能收进大爷匣子里的,定然是好玉,他摇了摇头,照实了回:“不知道。”
玄鳞偏了偏头,示意他戴上,王墨听话儿的将玉冠套进发上,却听汉子开了口,声音带了点儿哑:“这是墨玉,笔墨纸砚的墨,王墨的墨。”
王墨手一抖,差点儿将玉冠摔了,他伸手轻捶在汉子没啥知觉的肩膀上,气哼哼的:“可不正经!”
玄鳞不逗他了,只瞧着他淡淡的笑。
都收拾妥当了,王墨扶着人靠墙坐了起来。
汉子平日里不咋出门,身上顶多穿件亵衣,再披件褂子,而今好好打扮一番,竟也是挺俊朗一人。
王墨瞧得愣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还是玄鳞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他才急慌慌的收回目光,抖着嗓子道:“平日里净瞧你躺着了,这么一捯饬,可好看。”
除了成亲纳小,玄鳞已经好久没有正儿八经穿过衣裳了,他听着他的话,缓声道:“这就好看了?”
王墨诚心实意的点点头,玄鳞却没觉得欢喜,他轻哼了一声,心里头烦得紧。
想着这吴庭川不过中人之姿,这小哥儿就觉得俊了,他若是见了自己真身,定要被迷的神魂颠倒。
王墨不清楚汉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忙着干活儿。
他怕人冷着,给四轮车上铺了厚实的棉褥子,手摸上去,柔软暖和。
又坐到炕沿边,让汉子趴到自己背上,再慢慢起身,将人往轮车上挪。
汉子腰上没力,才坐下就要往前倾,王墨一把给人扶住了,拿了条薄被来,穿过汉子的腋下,将他和车椅背绑在了一起。
他怕这么出去让爷失了面子,又拿了条兽皮斗篷,盖在了外头。
*
未时末,日头偏西,初春的大地本就寒,一起风,更是冷。
头进院里正在唱戏,锣鼓声阵阵,好生热闹。
高高架起的戏台子上,涂着油彩的优伶脚下倒着碎步,手上长袖轻甩。
戏台子正前头,坐着吴老夫人和二爷、三爷,身边围着群女眷。
天太寒,个个穿得厚实,披着兽皮斗篷,腿上盖着锦被,有些怕冷的,手里抱着铜炉暖手。
看到尽兴时,拍手连连叫好,将散碎银子往戏台上扔。
吴家人丁稀薄,到了吴庭川这一辈,就庶出的吴庭澜有两儿一女,其余的再无所出。
那小闺女还在襁褓中,怕风冷着,没抱出来。两个儿子三五岁的年纪,不爱听大戏,穿着锦缎棉袍子,在院子的垂花拱门边抽陀螺,鞭子裹着风声,一阵阵的咻鸣。
就是这么热闹的场面,王墨推着玄鳞缓缓行了来,悄无声息的,像是落雨砸进了一片汪洋里。
忽然,不知道哪个眼尖的下人瞧见了,喊了一声:“大爷。”
一霎间,在场的人全都收了声,齐齐转头看了过去。
玄鳞腰上没劲儿,就算绑了棉被,还是坐不稳当,他右手紧紧撑在扶手上,将全身的重量往后头抵,才不至于狼狈的歪倒下去。
可就是这么不体面的模样,还是惊得在场人全都瞪圆了眼,发不出一点儿声响——那个躺在炕上吃喝拉撒全要人伺候的瘫子,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