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微怔,搅汤的手跟着顿住了。
爷叫他也吃,就着这个碗吗?可爷是主子,他俩咋能用一个碗,不成规矩。
玄鳞见他久久不动,沉沉呼出口气:“你嫌我。”
他那模样,可怜巴巴的。
王墨一慌,忙道:“咋会呢!可我是伺候人的,不能和爷用一个碗。”
炕头的汉子沉吟半晌,抬眼看向他:“我们不是成亲了么?”
我们不是成亲了么?
砰咚,王墨只感觉心口子擂鼓似的,震得可厉害。
他垂着头不敢瞧人,脸颊一层红,闷声闷气地重复:“嗯,咱俩成亲了,你是我相公,和相公用一个碗,没啥。”
说着,他就着玄鳞用过的勺子,舀了一勺进口里。
白面搓得疙瘩劲道,蛋花绵软……王墨好久没吃过这好的东西了,嚼得欢快。
玄鳞瞧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只感觉喉咙口子发紧,忙偏开头去,再不敢看人。
王墨蹲得久了,腿累,干脆就坐下了,可天大冷的,地上泛着寒,他抱着碗,边吃边道:“得打个马扎,这地冰屁股。”
他的话里不带一丝抱怨,就像是在唠家常,平平淡淡的一股子烟火气,却让玄鳞无端的心悸。
一碗疙瘩汤,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便吃干净了。王墨将碗放到矮桌边,手扒着炕沿站起来。
薛大夫说了,吴大爷不走动,消化不了,得勤用手给他揉揉肚子。
王墨低头瞧了眼他后背:“还得小半柱香时辰才行,我先去洗碗,回来给你揉肚子。”
揉肚子……玄鳞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过去。
王墨没瞧见,端着碗推开了门。
他穿着一身不多合身的棉袄,显得整个人圆乎乎、软绵绵的,玄鳞没瞧够似的,撑起右手眼巴巴的瞧,直到那木门轻轻阖上了,才又不甘愿的趴回到炕头子。
这小哥儿方才说啥来着,给他揉肚子……他伸手摸了把耳朵,可烫。
王墨关上门,端着碗往前走了没几步,便瞧着个穿桃粉缎子面的俏丽妇人站在院里头,他一愣,停住了脚。
王墨眯了眯眼,这妇人他先前瞧过,跪在老夫人屋前那个。宅子里人多且杂,他认得不全,又生怕得罪了哪位,只轻声道:“夫人您过来,是有啥事儿吗?”
赵茹怜是吴家二爷纳进来的妾,早年戏班子的名角,因为长相实在貌美,被吴庭澜一眼相中,赎了身。
可这吴家二爷是个庶出,不敢忤逆不孝,将个卖唱的纳进门,便悄悄养在了外头。
后头赵茹怜有了身子,又赶上吴庭川遭难,吴家没有掌事的人,吴庭澜才支支吾吾将事情说了。
饶是如此,吴老夫人仍不允赵茹怜进门,待到孩子生了,这妇人还没出月子,便跪到吴家大门口哭天抹泪,惹得闲言碎语,实在没法子了,老夫人才让人在后院给单修了间小屋,也算是收了房。
记得收房那日闹得很是难看,吴家虽然算不得清贵,又是商贾人家,可家风严谨。
吴庭澜本就是个庶出,又纳了个戏子进门,他那头娶的正房受不得辱,挂了绳子要自尽。
好在被伺候的婆子瞧见了,救回来的及时,没酿成大祸,可也至此再不肯出院子。
吴老夫人气得不轻,险些厥过去,连带着吴庭澜生母赵氏都觉得没脸,可她又舍不得儿子受罚,便将错全推到了赵茹怜身上,命她天不亮就到二院的屋前跪两个时辰,刮风下雨,日日不歇。
王墨上回好巧不巧瞧见的,正是赵茹怜在罚跪。
赵茹怜提着帕子瞧他,一双丹凤眼往上吊着,可就算是这副刻薄的表情,在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也是好看。
她捋了把头发:“你就是大爷新纳进门儿那个?我瞧着也不怎么样么。一个清汤寡水的哥儿,门不当户不对,又不好生养,都能坐着轿子进门儿了?”
她倾身过来,细长的手指头往王墨手背上一掐,冷嗤道:“吴家瞧上你什么了!”
那一下掐得可疼,手背登时起了一层红,王墨缩着膀子往后躲,这妇人却又凑了上来,伸着手往他屁股上拍:“屁股这么小,生得出孩子?”
话音刚落地,她又提着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哎哟我怎么给忘了,吴家大爷他不能人道,也用不着你生孩子。”
王墨的手紧紧抠着碗边,垂着头:“你说我啥都行,别说爷。”
赵茹怜一愣,拉下脸去:“这就维护上了?”她瞧了瞧院子,见没旁的人在,声音放大了些:“我说他能怎样?他还能下地打我不成?一个瘫子!”
王墨不知道她的来头,更不知道她干啥要为难自己。他本不打算理会,可这妇人越说越难听。
王墨牙齿咬得死紧,终于忍不住怒道:“瘫子咋了!要你伺候了吗?!我俩过自己的日子,碍着你啥了!”
一个四房,买进来伺候人的,竟敢说和主子过日子?
赵茹怜睨着他:“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进了院就成爷了?敢说‘过日子’的胡话儿!你也配?!”
王墨自知说错了话,慌得往后退了两步,赵茹怜却又紧逼了上来。
她其实也晓得自己和王墨无冤无仇,可她就是瞧他不舒坦,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农家哥儿,凭啥这轻易就进了吴家的门,一个四房,不仅住着这么大的院子,老夫人还让人给他收拾了灶房。
她费劲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东西,他凭啥这轻易就有了。
她不甘心、不甘愿,心里头直冒火,却又不敢到老夫人跟前抱怨,只能将怒气全撒到了王墨身上。
她是瞧准了王墨一个小,和她一样没有娘家做靠山,嫁的汉子也软弱……哦不,这大爷还不如她屋里那个,活死人似的一个瘫子,能干啥。
一想到此,她便更加肆无忌惮,扯了王墨的手臂就要拧人,却听得身后的屋里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小墨!谁来了?”
是吴庭川?他、他咋开口说话了?!
赵茹怜心里咯噔一下,瞪圆眼,一把松开手,惊惶失措的跑走了。
王墨抱着碗,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才噔噔噔上了台阶,他推开门,正见炕上的汉子费劲儿地撑着手往外头瞧,显然是听见方才的话了。
王墨进屋,反身将门阖上,走过去:“哎呀没啥人,估摸是走错路了,到咱院儿来了。你咋起来了?快躺回去,撑着累手。”
王墨见他不动,落下碗到炕头子扶他,却听汉子沉声道:“她为难你了?”
王墨一愣:“你都听见了啊……”
那妇人说话声音毫不掩饰,他咋可能听不见?其实不止这次,往前的每一次,玄鳞都听得见。
吴家三个儿子,老大吴庭川,正头娘子闹了和离,他亲弟吴庭泽才十七,没成亲,院里都没有女人。
倒是庶出的二子吴庭澜,有个男妻,两人关系不咋好,说是打洞房那夜之后,再没去过男妻的房,院里都说是吴庭澜不好龙阳,要么后头连纳了三个,咋全是女人。
也就是这几个女人,嫌院子是和三爷分住的,地方小,老想着要吴庭川的院子,没事儿就过来说上两嘴。
玄鳞懒得计较,全当没听见,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可也不知道咋了,同样的事儿,闹得还没之前厉害,放到王墨身上,他就受不了了。
或许是因为那句“瘫子咋了”,又或许是因为那句“我俩过自己的日子”,玄鳞便忍不住,急得想下地给他撑腰。
他趴回炕上,垂着眼:“下回她再敢来,你就骂她。”
王墨抿抿唇,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晓得她是谁,怕得罪了人。”
“管她是谁。”玄鳞轻轻抬起眼,一双眼分外清明,“你是这院儿的爷,你想骂谁就骂谁。”
王墨怔住,他、他咋是爷了?他一个纳进门冲喜的,是伺候人的……
阿姐这么同他讲,进门时婆子这么同他讲,在前院老夫人也这么同他讲,可到汉子这,他竟是爷了。
王墨心里头滚起一片热,却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我只想着伺候好你,旁的没想。”眼见着汉子脸色沉下去,他忙岔开话头:“再说……我不知道咋骂。”
玄鳞皱了皱眉,瞧了他良久,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王墨垂下眼睫,没敢深问他知道啥了,却听汉子又道:“小墨,你不是说要帮我揉揉……”
后头话儿玄鳞不好意思讲,一双眼却紧紧盯着王墨瞧,生怕他不情愿了。
王墨站在原地没动,心口子烫得厉害——方才在门口子,爷好像就叫了他“小墨”,可那会子离得远,王墨以为听错了,眼下再听,耳朵尖都红了。
玄鳞瞧他越垂越低的小脸儿,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了?是哪儿为难……”
话儿还没说完,就见王墨抬起了头,一双大眼水润润、亮晶晶的,他有些害羞的摸了把耳朵,小声道:“方才爷叫我‘小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