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嘎吱”一声门响,王墨跑了进来。
玄鳞忙正了正色,可等了半天,小哥儿也没往自己这边走。
他偏头望过去,就见王墨将个挺大的麻布包袱落在桌面上,又火急火燎地跑到角落的橱子前,打开门,将隔板上一个蓝面布包拿了出来。
玄鳞眉毛一抽,这蓝面布包他认得,里头放着王墨「约定三年」的契书和他傍身的一两多银子。
这些东西他平日里用不上,就和带过来的嫁妆,一并塞进了橱子里。
怎么这会儿,他竟拿出来了。
王墨紧紧抱着布包,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往炕头走了过去。
见汉子已经坐起来了,紧张地收紧指头,屏了口气,才将蓝面布包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腿面上。
玄鳞正疑惑,就见小哥儿往后头连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炕前。
王墨跪得端正,头都要垂到胸脯子,他小声道:“爷,我想出门。”
一瞬间,玄鳞只感觉心口子一凉,仿佛三九寒天坠进冰窖里,冻得他头皮发麻。
他脸色难看得厉害,紧紧抓着墙上木把的手,因为捏得太用力,指尖一片青白。
玄鳞沉沉呼出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天命如此,他早该惯了的。
他是亲眼瞧见吴庭川的正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要和离,后头见吴家一直不松口,哭求着就算是休了她都成。
到后头,老太太一连给他纳了两房,都是一个样,过不了几个月,就想着往外头跑。
他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找回真身,旁的要走要跑不干他的事儿,他不在意。
可而今,面对着王墨,他却没有了之前的泰然处之,他浑身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王墨瞧他一直不说话儿,知道他定是不愿意的,可外头那人是他阿娘……
他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开了口:“爷,二月十六是我阿娘的祭日。我阿姐今儿个来寻我,说是被事儿耽搁住,去不成了,问我能不能去一趟。”
“爷,布包里是我的契书和银子,都压在您那儿,我、我跑不了的。”他不敢瞧人,手指头紧紧揪着大腿的裤面,“我知道这事儿不合乎规矩,可我还是想同您说一说。”
原是这事儿……玄鳞听着声,吊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他低头瞧了眼腿上的蓝面布包,又偏头瞧去王墨,这小哥儿还端正的跪着,缩着个小肩膀,一脸的视死如归。
好半晌,玄鳞轻轻呼出口气:“你方才拿进来的包袱,是你阿姐送来的?”
王墨一愣,抬起头,又捣蒜似的点一点:“嗯。”
“送了些什么?”
王墨嗫喏:“我还没看。”
“拿过来瞧瞧。”
王墨手指头抠抠衣边,听话地站起身,心道他方才说的话,爷接都没接,该是不应的吧。
他垂下眼睫,走到红木桌前,将包袱拎到了炕头子。
王墨伸手,将布结解开,只见里头又七七八八塞了好些个小布包。
他伸手拿出一个,打开,里头满满当当的是晒干了的红枣,细致的掏干净了枣核,剩下红艳艳的枣肉。
他又打开一个,是山栗子,外头扎人的毛壳已经扒干净了,只剩下光滑的皮。
他阿姐家不比吴家,干果点心随意吃,这一布包的吃食,不知道她阿姐咋省吃俭用抠出来的。
他抿着唇,不自觉就红了眼眶,眼底一片湿。
玄鳞松开了握着木把的手,借着背后的墙,勉强支撑着,抬手摸了下王墨润湿的眼角。
王墨本来还忍得住,可被汉子一碰,眼泪就滚了出来,他有些赧,忙伸手抹了把脸,可眼泪却越抹越多,湿漉漉糊了一脸。
玄鳞知道,王墨忍了可久了,成日里眯着眼睛笑,其实心里头苦得厉害。
哭哭也好,哭哭就舒坦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墨终于止了哭,可一冷静下来,直觉得羞人。
他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就听身前那汉子道:“不哭了?”
玄鳞瞧着他红通通的眼睛:“这栗子这么好吃,哭成这模样?”
王墨一愣,耳朵尖要红透了,他支吾道:“我、我阿姐摘的,爷尝尝不?”
“嗯,尝尝。”
没炒过的生栗子,嘎嘣脆,嚼碎了,泛着丝丝的甜。
“甜不?还有干枣呢,吃不?”王墨红着眼睛朝玄鳞笑,一双泪眼,傻兮兮的。
玄鳞心里头疼得厉害,他瞧着他:“小墨,我太久没出门了,手上没有信物,给不了你。”
王墨摸红枣的手顿住,茫然地看向他:“啊?”
玄鳞继续道:“若找了管事来,估摸要惊动前院儿的,问天问地的太烦。”
他想了想:“咱院子北面有个小偏门,孙婆子手上有钥匙,你叫她给你开,若她不信,让她来问我。”
王墨听得愣愣的,好半晌就那么懵懵的坐着,不说话。
玄鳞便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瞧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先是听见了啜泣声,细细碎碎,一抽又一抽,紧接着“哇”的一声大哭,王墨再也忍不住,扑到了玄鳞的腿面上。
这一撞,给汉子弄倒了。
玄鳞“哎呦”一声,无奈地躺倒在炕上,却费力伸长手臂,安抚地揉了揉王墨的脑袋瓜,他抿了抿唇:“出去了,记得回来,成吗?”
王墨自他腿面抬起头,带着哭腔:“这说的啥话啊!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
二月十六,一大清早,王墨便醒了。
他给玄鳞把过尿,喂过汤药,做过饭,才随着孙婆子到了院儿角的小门前。
清晨的日光很淡,笼着浅浅的一层薄雾,照在脸上,温温凉凉的。
王墨背着个小筐,里头是给阿姐带的东西,孙婆子给了些时令菜熟,还有他攒下来的那套没穿的新衣裳。
他将小筐往肩上背了背:“孙妈妈,您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就成。”
孙婆子点点头,伸手进袖管子里,将一个缎面绣山水的布包掏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这啥呀?”王墨伸手接过,沉甸甸的。
“大爷吩咐给您的,昨儿个就让我拿着了。”
“爷给的?”王墨的细指头轻轻一捏,心口子蓦地跳了起来,他赶忙打开布包,里头零零碎碎的全是银子,得十几两。
孙婆子道:“大爷怕您身上没银子,不方便,叫我兑碎了,一并拿给您。”
王墨抿了抿唇,好半晌都说不出话儿来。
昨儿个在屋里,他拿自己攒的那些银子当筹码,现下,爷竟都给回来了。
孙婆子嘱咐道:“爷说了,别省着花,想买啥就买啥,这出门儿了,不能亏着自己。”
王墨听得想哭,他往玄鳞屋子的方向瞧了一眼,不放心道:“今儿个麻烦妈妈了,爷他面子薄,炕湿了肯定不说,烦您多去瞧瞧。”
孙妈妈笑着点点头:“知道了,尽心伺候着呢。”
“嘎吱”一声,孙婆子开了门,王墨顺着门缝出去,却瞧见这狭窄的巷子口,停着架马车。
清晨稀薄的日光里,高头大马甩了甩颈后浓密的鬃毛。
王墨疑惑地看去孙婆子:“孙妈妈,那是……”
孙婆子抬了抬下巴:“路上这么远,大爷不放心您,吩咐老婆子叫来的。”
王墨呆呆地瞧着那架车,白齿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我快去快回,不叫爷多等。”
他大步跑起来,又快又赶,他急着去见阿娘,也急着回来。
出了吴家的这条巷子,外头是一片敞阔的天地。
沿街叫卖的小贩,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卖贴饼子的大爷,黑洞洞的铁炉子里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王墨没心思瞧,他爬上马车,掀开车帘,猫腰进去,一打眼,正瞧见坐板上放着个布面的大包袱。
他瞧向车夫:“大爷,那板子上的东西……”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哦哟,东家叫放的,该是给您的。”
“给我的?”王墨坐到车板上,将那包袱抱到了腿面,“我、我打开了?”
“成!”车夫应了一声,高喊道,“您坐稳当了,咱可起程了!”
鞭子裹着风,咻的一声响,随着马嘶,车轮压着石板路,摇晃着前行。
王墨还是头一回坐马车,这大个木头箱子里,架着板子,板子上还放着厚实的软垫,可舒服。
他不敢想,平日里瞧都瞧不见的东西,他竟也能坐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车板子,缓缓收回手,放到了腿面的包袱上。
车夫说,这是给他的。
给他的?
包袱系的活结,轻轻一拉就开了。
里头是厚厚一叠绸缎,靛蓝的、桃粉的、鸦青的啥都有,王墨惊愕的数了数,得有七八种花色……这、这咋可能是给他的?
他正要将包袱系好放回去,却瞧见叠放的布料下头,还有一个包袱,他皱起眉,拿到腿面上打开了。
里头好些糕饼、当季的水果,扎捆好的香烛和几沓子厚厚的纸钱。
王墨愣住,好久都反应不过来,
这是爷……准备的?
他的心再不受控制,疯狂的、肆意的跳动。
他趴到车窗口,掀开车帘。
已经辰时了,日头大起来,春风都暖和不少。
他探头朝外头看,马车早都行过几道街,瞧不见吴家大宅的影子了。
王墨坐回来,手指头紧紧揪着布包袱,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眼眶子通红。
昨儿个夜里,他收拾东西,将收起来的衣裳拿出来给汉子瞧。
这衣裳虽然是给他的,可到底是吴家的东西,他不敢偷着拿。
他提心吊胆地问:“我能不能拿给阿姐啊,我俩身形差不离,这花色也好看,阿姐改改就能穿。”
当时爷咋说的,他好像没说啥,只蹙眉瞧了一眼,淡声道:“知道了。”
王墨呜呜哭起来,这瘫子,干啥对他这好啊,好得他受之有愧,好得他才出门儿便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