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行政小陈结婚了,婚宴置办在郊区的一处芳草地,南嘉恩也被邀请其中。整桌都是公司的同事,在八卦中,他才知道,平日里看起来十分低调寡言的小城在市区拥有一条街的店铺,光是出租也是一大笔收入。
“那他干嘛还来这个破公司?”
“你不懂,富二代太闲了就会找点事干,而且还能混混社保。”
“在这个大酒店办,一趟下来得多少钱。”
“可不是,至少要几十个w。”
请来的主持人稍微有些浮夸,激动得差点破音了。但是策划十分有格调,音响和灯光很给力,现场氛围感满满。在看纪录片时,他才知道这对新人从高中一直谈到现在。
然后只在分秒之间,乌黑的夜里烟花四溢,随着人群的欢呼声和祝福声,他看见,粉色的烟花璀璨如星,又转而零落成星星点点的雨,浇在他的头顶上。
他突然惊恐万分地站起来,这些漂亮的光影让他感到不适。
就像是揉碎掉的梦,只是绽放于一瞬间。
其实在下午四五点,夜就开始渗透。在寒冷的冬季,人是喜光的,但是南嘉恩不太喜欢。白炽灯过于亮眼,连带着情绪也毫无遮掩。
从婚宴回来,地铁没有什么人,他一个人包揽了一整排的位置,对面车窗倒影自己的脸。
他喝了点酒,地铁车厢的加速时常让他产生尖锐的耳鸣。
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这人稍显苍白,不带一丝血色。黑眸里没有光彩,只有阴暗的忧郁感,脸颊里更没有什么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空洞无神,消沉呆滞。
地铁广告完完全全覆盖了他的影,C城周边开发了一个新楼盘,地理位置十分偏僻,已经快要被踢出五环了。
再是地铁播放的新闻,不久之前郊区的一个新建的游乐场出了事故,从摩天轮上面掉下来了一个人,但是现在风头过了,游乐场开始推出面向c城本地市民的免费门票。
这个新闻还是之前和裴司琛一起看过的。
那个时候他们经常一起边吃早饭边听听当日的新闻,即使两人在早上都是不怎么说话,但光是安静地坐在一起就很美好了。
那么裴司琛是如何想的呢?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里,会在意这些吗?在南嘉恩恍然之间以为得到爱的时候,裴司琛是不是在艰辛地容忍着呢?
毕竟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都会心生不适。一想到这里,南嘉恩心就更落空了。
和裴司琛分开后,他第一个周的日子还算规律。早起晚归,繁杂重复的工作固化了人的思想,在身心疲惫的时候倒很好入睡。使思想繁忙、拥挤起来,于是就没有心情去想难过的事情———不再去想裴司琛。
在此之前,每逢他想起裴司琛,那大概是给予他孤寂生活的慰藉,一想到他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即使隔着天南地北、万千距离,即使没有任何联系,也会心生安意。如今,他大概是懂为什么情爱让人悲伤至极,因为会不断地去思虑、纠结、自我怀疑、不解,整个人陷入一片下沉的沼泽,分分秒秒都在想着,跟老旧的钟生了锈似的,沿着生活这个固定的周期麻木摆动。
不断循环、不断痛苦。
所以因为他是南嘉恩,才能被这么对待吗?
他不明白。
周一有个客户急需资料,因为是在城北,况且还有一个小时就要下班了,都没有什么人想去,这桩麻烦事儿还是南嘉恩被指名去跑一趟。
费了两个小时才到城北的金融中心,又和客户沟通了一番,甲方的要求相当苛刻,基本上文件上的东西都要大改特改,谈议结束后,南嘉恩再看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七点。
年底了,会场承包了很多公司的年会。从大厅走出来的时候,门口正好有一队人走进来,在人群中,便看到了穿着一袭正装的裴司琛。
只是匆匆地看上一眼。
和南嘉恩的郁郁寡欢相比,裴司琛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很大的影响,他客气地和身边人握着手,表情温和有礼,一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女人姗姗来迟,她搭上裴司琛的手臂,十分亲昵,笑眼盈盈,裴司琛也浅笑着,两人真是郎才女貌。
南嘉恩顿了一下,想转身离开,却迎面碰上了一边打电话一边小跑进来的越闻博。越闻博大概是瞧见到了他,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
这几天小区的照明灯坏了,本就破旧的楼道更为阴森可怖,南嘉恩摸着黑上楼,四周都安静得不像话。
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
“南嘉恩。”乌黑的楼道传来熟悉的声音,便又陷入漫长的寂静。
这几日他在梦里也听到过。
照明灯又适时亮起来了,裴司琛站在他门边,身影修长挺拔,面容深邃,似乎是等了很久很久,他在西装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手上提着一袋东西。
楼下又徐徐走上来一个人,是住在对门的老奶奶,“哟,这小伙子还在呢,我出门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小南啊,这是你朋友?”
南嘉恩沉默地站在一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看起来像是外国人,可俊。”老奶奶打趣一番后就走进自己的房子了。
裴司琛目光一直停留在南嘉恩的身上,南嘉恩便绕过他,拿出钥匙开门。走得更近些,他才闻到裴司琛身上的烟味。尼古丁的味道十足呛鼻。
陈旧的楼道又潮又冷,南嘉恩身上泛着一层冷色。他的眼皮微微红肿,晚上哭过后依旧没有完全消散。
“我听越闻博说…你昨天也在会场?”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目色微沉。
南嘉恩看向他,他避开了这个问题,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
他声线冷淡,实际上他一天跑业务下来已经身心疲惫,裴司琛突如其来地站在他家门口,冲击着他竭力稳住的平静情绪。
“你的一些厚衣服还在我家里,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帮你带过来了。”南嘉恩这才看到,那手提袋最上面是自己的外套,从那天后,他就没有踏入裴司琛的公寓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在对待南嘉恩这件事上,在不想让南嘉恩伤心难过和喜欢南嘉恩这两件事面前,裴司琛始终是在意前者。
在看清自己的感情面前,他甚至比南嘉恩更为迟钝、后知后觉。
南嘉恩静静地看向那袋衣服,心中悲凉一片。可笑的是,除了那几件衣服,他留在裴司琛家里的个人物品根本没有多少。
所以,两个分开后,裴司琛就有了新女友,还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东西给送过来了吗?南嘉恩越想越觉得裴司琛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闷声说:“你可以把它们都丢了。”
纵使衣服是无辜的。
裴司琛低着头看向他,眼里是若有所思样子。
一个多周不见,南嘉恩似乎又瘦了,他的衣袖都是空荡荡的,而且还是很厌恶他的样子。
“还是不想理我吗?”他轻声问道。
似乎他是学不会温柔体贴,询问的架势都是冷冷淡淡的,根本毫无感情。南嘉恩这样想着。
南嘉恩已经走进屋子里了,没有开灯,徒有幽暗的光泽照映他惨淡的面孔,他垂着眼眸说:“裴司琛……你以后别再来了。我现在真的不想看到你,求你了…别来了。”
他紧紧握着门把手,手上冷出灰色的白,他抬起头看向裴司琛的一瞬,眼里是苦涩的泪雾。
简直是一场噩梦,并且还断断续续。
随着门声彻响,裴司琛还始终站在门外。
裴氏集团与海信集团形成战略合作这一消息登上了商业新闻,但评论底下是另外一番议论:外界猜测着裴明成明年是否会退休。原本前两年裴明成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了,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定好合适的继承人。
周末的时候裴明成突然叫裴司琛一起去打高尔夫球。
助理陈景良在门口等候多时,开高尔夫球车过去的时候,裴明成正在发球,裴司琛安静地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一球发完,裴明成才看到裴司琛来了。
“儿子。”裴明成这声喊得很大声,乐呵呵的,走过来拍了拍裴司琛的肩膀,“等多久了?”
裴司琛便说:“刚来不久。”
裴明成笑了笑。
两人在球场转了一圈。
“高尔夫的魅力在于,你不可能所有洞都会以标准杆打完。”他慢声说道。
“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裴司琛问道。
裴明成还是笑着,“我们父子俩聚一聚不行吗?”
实际上确实是有一桩事情,他慢声说:“我打算带你妈和嫣然去外国居住一阵子。那里天气很好,不像C城这么冷,你妈身体不好,在欧洲很适合休养。”
裴司琛静静地听着,徐妍确实落了一身病,欧洲的医疗很好,去国外调养不是一件坏事,但是这个消息还是给他措手不及,“我妈想去吗?”
“她是想的…但是她放不下你。”裴明成稍显无奈,“我都说了是去住一阵子,又不是不会回来了。”
“况且我儿子那么厉害。”他顿了一下,打量着儿子的脸色,又和蔼地问道:“还是不想来集团帮我吗?我是很相信你的能力的。”
在某种意义上,抛弃徐妍的是裴明成,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最能照顾徐妍的竟然也是裴明成。
这相当怪诞。
裴明成已经在欧洲买好了几所住宅,也跟裴嫣然看好了小学,事实上,只要裴司琛点头同意,他们不会在国外待太久。而在国内的事业也会全权交给裴司琛。
裴明成看出了裴司琛的犹豫,便说:“你再考虑一下呢。”
过了很久,裴司琛才说道:“我会考虑的。”
裴明成松了口气。
“你好好照顾好我妈,她又不会说英文,出门总是走错路….”
裴明成看向他,双眼混浊,苍老了许多,但是能看出一丝愧疚,“放心。”又说:“我不祈求你能原谅我,但是现在我想补偿你们更多,为你们多做点事情。”
裴司琛没留多久,开车的时候,又摸着车柜,却发现没有烟了。从高架桥下来后,又去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再从公司走出来,天色阴沉,他转而又开去了南嘉恩的小区。
实际上,他经常开车来南嘉恩的附近。倒是什么也没有干,只是在车里坐一会儿。
南嘉恩不想他来。
他不想再把南嘉恩弄哭了。
他把车停在了旁边商超的停车区,可以直接看到小区正门。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车也熄火了。冷冬使车玻璃结出薄薄的雾,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街上空荡荡的。
而在这个时间点,南嘉恩竟然从小区走了出来。裴司琛立马身体往前倾,又想着南嘉恩会不会看到自己的车,毕竟停车场车很少。
南嘉恩并不是来超市买东西,他插着手站在门边,像是等车。不多一会儿,一辆出租车来了,他便招了手坐进去了。
会去哪里呢?
裴司琛认为自己真是魔怔了,出租车一开走,他就点火开车跟了上去。
出了事故的摩天轮会比之前更为安全,南嘉恩是这样想的。他以为晚上会很多人,但是摩天轮门口除了一个售票员,便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
售票员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趟了,游乐园待会儿就要关闭了。
人真是少啊。
在此之前摩天轮的门票得要150/人,一趟下来要花上二十七分钟的时间。
他仰头看着缓缓运行的摩天轮,那么高、那么大,占据了一整面天空,将天分得四分五裂,此刻夜色朦胧,摩天轮上面除了投放的商业广告,便没有什么光线了。
夜黑洞、空无。
伴随着“我们开始出发咯”,车厢内便开始播放游客安全乘坐摩天轮的守则。
一路风平浪静,晚上的风是要比白日更大了一点,车厢稍许摇晃,在不断抬高的过程里,他眼前浮起了雾。此刻落日余晖还未散尽,人可以清晰地看见延绵的地平线,以及C城的高楼大厦。人不断地缩成一片浮尘、云雾、灰烟,游荡在空荡荡的世界里。
到达顶点的时候,车厢迎来最为颠簸的时候,原地至少停留了半分钟。
脚下像万丈深渊,地面的人渺小如蝇蚁。
南嘉恩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他这才发觉,其实他还是怕死的。
他转过身,看到在他之前的车厢里,老奶奶十分淡然地望着窗外,可谓气定神闲,毫无他这般波动。或许是要重回地面了,他又开始想着地面的琐事。
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