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七年,喻晗只回过父母那里一次。
在贺平秋的概念里,喻晗不爱自己,那么救母亲的钱就相当于买断了喻晗与家里的关系,理应在任何节日时陪在自己身边。
贺平秋天生没有正常爱人的能力。
他的爱是病态的,偏执的。
只有一年实在有点想父母了,也想试探一下父母如今的态度,喻晗死磨硬耗终于让贺平秋松了口。
他回家待了两天,气氛僵硬且尴尬,如果不是他妈拦着,他爸恨不能不认他这个儿子。
一方面因为坐立不安,另一方面怕贺平秋一个人在家里整什么幺蛾子,他匆匆吃了两口年夜饭就找黄牛买机票又飞了回来。
本以为按照贺平秋的脾气肯定已经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了,没想到一进门,家里干干净净,春联没贴,空调也没开,冷得要命,一点儿年味都没有。
贺平秋坐在阳台上,吹着冷风,面前摆着一盒就吃了一口的泡面。
他不该笑的,但当时确实没忍住。
这场面太萧瑟了,好气又好乐。
走之前喻晗买的新鲜年货都还在冰箱里,他实在饿了,两人便一起走进厨房,炖了个老母鸡汤,炒了两三道菜,喻晗则煎了条鱼,虽然糊了。
不过无所谓,鱼不是用来吃的,只是图个年年有余的好兆头。
那年气氛还算和谐,喻晗天真地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改变贺平秋。
说起来,过年假期间喻晗应该会收到贺平秋的,如果存在的话。
他不确定贺平秋预寄的地址是剧组还是家里,只能在走之前跟前台打招呼,如果有他的快递请第一时间通知他。
喻晗在高铁上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贺平秋真从棺材板里爬了出来,以僵尸的形态活着,但代价是他失去现有的一切遗产,变得家贫如洗。
不仅如此,他还得一天打三份工买活鸡活鸭给挑食的贺僵尸吃,最后劳累了一天的他晚上还要被贺平秋变本加厉地do。
太累了太累了,简直比牲畜还苦逼。
可看着贺平秋那张苍白的脸,梦里的他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句“你还是死吧”。
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哪怕生活苦涩如歌。
“叔叔,叔叔——”
喻晗身体一晃,睁开眼睛。
“叔叔,可以跟您换个位置吗?”
喻晗转过头发现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上次别的小孩还叫他哥哥来着,一眨眼七年过去,时间过得太快。
小孩妈妈坐在过道的位置上,对他歉意笑笑:“小孩第一次坐高铁,想看看风景。”
“谢谢叔叔。”
小孩嘴甜,喻晗起身坐到中间,透过小孩天真无邪的脸庞看着窗外的湖泊。
如果没遇到贺平秋,他们俩的人生会不会都“正常”些。
他也许会在常规的性取向上渐行渐远,找到合适的人相伴一生,也许奔四了也还是单身,年年被家里逼着相亲,仍然对同性恋敬而远之。
而贺平秋也不会因他失去一条腿偏执到后来疯魔的地步,甚至失去生命。
他们会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不会产生任何不好的连锁反应。
到车站已经快零点了,前些天估计是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解雇,所以家里的司机杨知主动提出离职,也坦言已经找好下家。
喻晗没什么意见,还提前给他包了新年红包,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像现在这种场合只能打黑心出租了。
喻晗不是肯吃亏的性格,价高就是不坐,司机无语了:“打表,打表行了吧?”
“去哪?”
“金蓝御。”
司机吐槽了句:“……住这么贵地舍不得这点钱。”
喻晗脸皮一掀:“我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啧,越有钱越抠。”
喻晗懒得跟他掰扯,说起来,他如今拥有的这些钱也算是他卖身七年得到的报酬吧。
七年里,他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给社会创造哪怕一点价值。
这也是喻晗最容易跟贺平秋吵架的地方,他想要工作,想有存在的价值,他甚至妥协到允许贺平秋实时定位自己、实时报备行踪,除工作之外绝不参加任何活动,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说到底,贺平秋执拗地想掌控喻晗的人生,希望喻晗的世界只有他,只能依赖他,这样他才安心。
他不愿也不敢让喻晗有任何逃离自己的资本。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留住人的,除了恩情。
被贺平秋圈在家里这几年确实改变了喻晗很多,他以前喜欢热闹、人多,如今反而有了些许“社恐”的感觉,非必要不社交,非必要不说话。
到家小区已经零点了。
喻晗匆匆看了眼手表,还是没赶上。
电梯门开,他拿出手机点开“每天都想揍一顿”的微信,按下话筒放到嘴边,停顿好久说了句:“生日快乐。”
贺平秋十二月二十九生日,除夕前一天。
往年这个时候喻晗必须陪在贺平秋身边,不然这个控制狂就会生气。
然而还没抬头,喻晗就发现视野的尽头多了一个超大号的礼盒,旁边还有一个小蛋糕。
是他亲爱的亡夫寄来,或许还有新年礼物。
比他预想的时间要提前一点。
【亲爱的喻晗:
我不喜欢生日,也不喜欢新年。
可这七年,我却觉得每个节日都很有意义,能把你捆绑在我身边。
我好像从没善待过你的“生日快乐”。
如果你愿意,请再祝我一次生日快乐。
谢谢。
也祝你在没有我的新一年里健康快乐。
贺于2023.11.10寄出】
……
这封信无比简短,好像让贺平秋说点人话比杀了他还难。
喻晗的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
一定有人在帮贺平秋寄信,毕竟就算预定了配送公司,对方总不会还帮买蛋糕。
他一时没有思绪。
是谁?司机、阿姨、还是律师?又或是苏羊?
他甚至怀疑过这三个月以来的信都是别人的恶作剧,可上面确确实实是贺平秋的字迹。
喻晗垂下眼眸,轻唱:“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暖黄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根根分明的睫毛微颤,单调的歌词响在一片冷清的寂静中。
烟花蜡烛烧尽了最后的燃料,滋滋啦啦地熄灭了,屋里再次陷入黑暗。
喻晗打开灯,吃了几口蛋糕。
有点腻。
平时怎么都不肯过生日、吃蛋糕的一个人,死之后倒是特地给自己订了一个蛋糕,除了故意没别的解释。
喻晗又翻开一旁的大号蓝色礼盒,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套新的羽绒服,绒裤,冬鞋,两双红袜子,还有一套红色的秋衣内。裤,以及一条黄金手绳。
手绳上的款式很简单,绳子是红色的,编着一个实心的平安扣,两边分别缠了两颗金珠。
喻晗套进手腕,不大不小,刚刚好。
他盯着看了会儿,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冲进卫生间跪在地下干呕。
半晌,他脱力地趴在马桶边,安静地放空身体,放空脑袋。
明年是他的本命年,今年是贺平秋的。
他当时倒是没送黄金,但给贺平秋买了两套红秋衣内。裤,除了求个吉利也是故意看贺平秋扮丑。
他知道自己买了,贺平秋一定会穿。
果不其然,再好看的人穿上红秋衣都有股独特的味道,很喜庆。没记错的话,他手机里应该还有偷拍的贺平秋穿红秋衣的照片。
手机响了起来,一串陌生的号码。
但归属地还是让喻晗愣了神,他过了会儿才接起,听到那头说:“晗啊,今年过年有时间的话,你带他回来看看吧。”
是许久未闻的母亲的声音。
这么晚没睡,也许是因为和父亲争执到现在,才下定决定打来这个电话。
“儿子,你在听吗?”
“……在听。”
喻晗知道母亲不是故意选择这个时候说的。
他爸妈根本不知道他的结婚对象是贺平秋,也根本不看热搜,更不知道有个知名导演的死亡在热搜上挂了好些天,而这人正巧就是他们儿子的同性结婚对象。
只是这个时机来的太巧了,巧得让人窒息。
他顿了顿,道了声“好”。
-
喻晗躺在浴缸里,闭上眼睛沉进水里,荡漾的波纹打乱了面部的曲线。
贺平秋有病,不是骂人,是真有病。
喻晗当初被囚禁在家里、最后获得自由的契机可不是什么贺平秋心软了,而是贺平秋差点杀了他——
就像现在这样,把他按进水里,说我们一起去死吧……就那一次。
但倏然惊醒的贺平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于半夜把钥匙放在床边,自己跑去酒店住了一个月,随后又进剧组躲了两个月。
三个月来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最后还是喻晗主动去探班,贺平秋才对他说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语气冷漠得很:“你怎么还不走?”
他走什么?走了等贺平秋发疯吗?
喻晗不记得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只知道自己不仅没跑,还亲手把自由再次送到贺平秋的手心。
他故意说:“那我现在走吧。”
“三个月你都没走掉,现在想都别想!”
贺平秋果然装不了三秒,喻晗被无法忍受的贺平秋一把扯进更衣间,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抵了进来。
差点要他半条命。
或许彼时贺平秋也在害怕,怕哪次自己发疯后清醒,就只能看到喻晗的尸体。
那时喻晗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贺平秋。
他给贺平秋找心理医生,还想让他调理身体,出去走走,看看风景,见见父母……
可这些在贺平秋看来,都在喻晗想要摆脱自己的信号。
贺平秋无比抗拒,只有把喻晗拘在家里才安心。
但被拘在家里的真的是喻晗吗?其实贺平秋自己。
贺平秋被困死了。
被困死在七年前节肢的手术台上,困死在自己的偏执中,困死在对喻晗的患得患失里。
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过了好久,喻晗才冒出水面,受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艰难地裹上浴袍,忍着胃翻搅的痛苦:“还没有听说谁淹死在浴缸的,这也太蠢了。”
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