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此刻之前,廖多都坚定地任何喻晗与贺平秋的婚姻有内情。
哪有人说弯就弯,说结婚就结婚的?
出发前他还跟女朋友说, “喻晗也算是解脱了”。
但现在看来,何止没解脱。
“你这状态也吃不了火锅什么的,下个小馆子?”
“吃面吗?”
廖多一愣: “吃啊。”
陈年好友见面,喻晗也没太客气。
他把车钥匙扔给廖多,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我刚从剧组开了三小时车回来,比你早到不了一点,开不动了。”
“行。”廖多一乐, “去哪家面馆啊还要开车。”
“东洋路332号。”
其实廖多到访,喻晗应该客气一点,比如去请顿正餐,好好修复友情,但今天他无与伦比地想吃那家面馆。
也许是因为旧友重逢,也许是因为收到了,他心里有些难以平静。
“这车不错啊,你买的他买的?”
“他买的,不过在我名下。”
廖多没避讳提贺平秋,倒是让喻晗觉得放松,人的痛苦并不会因他人的避之莫及而消失。
“还挺新的,没买多久吧?”
这辆车是贺平秋最常坐的那辆,喻晗甚至觉得车里还隐隐有他的味道。
他看了眼后视镜,恍惚中,副驾驶座后方还落着贺平秋的身影。
那是贺平秋常坐的位置。
“挺久了,四年多。”
那段时间贺平秋没工作,一直在家,喻晗也刚从囚禁状态重获自由。
因着他没逃离,贺平秋身上的刺儿软了很多,没那么戳人了,两人的日常相处较为平和。
当时喻晗正倚在贺平秋身上看电视,贺平秋突然给他看平板,问这车怎么样。
喻晗随口说了句不错。
然后贺平秋就付钱买下了这车,喻晗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 520了,贺平秋在给他买礼物呢。
蠢笨如贺平秋,连“讨好”都显得那么扭捏。
不过车虽然在他名下,但因着贺平秋太能醋了,所以喻晗很少出门,最后这车还是成了贺平秋最常坐出门的一辆。
“这车落地少说100万吧,他倒是挺舍得给你花钱的。”廖多有一说一, “导演这么赚钱?”
“别的导演不知道,他就正常盈亏,没赚过不该赚的钱。”
廖多有些意外,还有点不信。
“虽然这七年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但家里的财务情况我倒是很清楚,他甚至每个月做财务报表给我,多办一张存折,一张银行卡都会通知我一声。”
以至于贺平秋死后,喻晗在遗产继承这方面特别省事。
“那他还挺真诚……”喻晗要不说,廖多还真想不到贺平秋能这样。
“是挺‘真诚’。”
大概是觉得自己把人禁锢在家了,那就要给足钱这方面的安全感吧。
贺平秋敏感多疑,有时候小心思特别多,很多事都是喻晗很久之后才回过味儿的。
面馆离家七八公里远,附近还不好停车,廖多直接开进小区里找了个停车位。
“多好吃的面馆啊,让你这么惦记?”
“吃过你也惦记。”
喻晗走到收银台,并没有抬头去看菜单: “两份招牌清汤羊肉面,你要不要加点什么?”
“加份羊杂吧。”
“行,您……”老板敲完菜名,一抬头愣住了, “好久不见啊。”
喻晗笑笑。
“今天带朋友来吃?还是老样子?”
喻晗点点头,正要付钱却被老板拦住了: “你这些年一直光顾我,也是老顾客了,今天这顿算我请的。”
老板直接把二维码收了起来,不给扫钱的机会。
喻晗无奈道: “谢了。”
他和廖多在角落坐下,面馆不大,但生意非常好,现在又是晚上饭点,客人一波接着一波。
老板给他们把面端过来后又道了声“节哀”,廖多终于反应过来: “你以前跟贺平秋一起来?”
喻晗嗯了声,托着下颚看人来人往的客流。
廖多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之前是不是也带我来过?这好像你之前租房子的地啊。”
“就是这,你来没来过我也忘了。”喻晗顿了顿, “不过我跟他是在这里开始有交际的。”
廖多嗦了一大口面: “你们不应该是在剧组认识的吗?”
“在剧组那会儿只是经常照面,还不算认识。”
贺平秋当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导演,而他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打工仔。
喻晗也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性格,以至于一直到剧组工作结束,他们都没正式交流过一句。
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在出租房附近的面馆偶遇贺平秋。
当时也是一个傍晚,夕阳洒进面馆,贺平秋坐在一个特别显眼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嗦面,看起来有些孤单。
在剧组的时候贺平秋就是这样,除了工作不跟任何人交流。
喻晗一时鬼迷心窍,主动上前搭了讪。
一方面觉得很有缘分,另一方面也想着如果真能认识一个导演,以后的戏路也好走点。
于是他坐到了贺平秋对面,还找了个完美的借口,美曰其名“面馆生意太好,没位了想蹭个座”。
贺平秋同意了,眼底落着他当时没有察觉的愉悦。
他就这样落进了贺平秋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第一次面馆碰面喻晗还没好意思要联系方式,不想显得很巴结人家。
但后来三番五次相遇,两人也就熟络起来了,喻晗还会问: “天天吃不腻啊?”
贺平秋会反问: “那你呢,不也天天吃?”
“我不一样,我穷啊,面馆经济实惠又好吃。”
“那下次我们吃别的。”
这话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喻晗当时心里有点咯噔,但一看贺平秋冷淡的表情就没法多想了。
哪么多gay让他撞上,还都喜欢他?
贺平秋的话少,不过喻晗说的每句话他都会回应,就像萍水相逢的友人,听彼此说点生活中有意思的事。
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喻晗在说,贺平秋在听。
而平日在朋友圈子里,喻晗才是那个贴心的倾听者,和贺平秋的相处让他觉得很舒服。
其实有时候,相处起来舒服就可以说明很多事了。
但因大学被gay骚扰的不好经历,让喻晗根本没往那方面考虑。
现在想来,贺平秋那时候还是打算走正常道路掰弯他的,直到一场车祸,让贺平秋彻底坠入深渊。
那次之后,贺平秋主动问: “可以加微信吗?”
二十多岁的喻晗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甚至有点得意,觉得自己窥伺到了贺大导演私下的,不为人知的友好一面。
不过回家后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贺平秋的朋友圈屏蔽了他。
虽然他无意窥探别人的生活,但被人防备的感觉还是不舒服。
喻晗是个活得率直的人,受不了朋友间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就一直没跟贺平秋聊过天,贺平秋也没主动找过他。
这反而让他打消了心里的微妙,贺平秋应该不是gay。
就这样,他们做了大半年的朋友,不温不火。
贺平秋只给喻晗介绍过一次工作,也不是什么很大的角色,比跑龙套好一点。但这反而让喻晗觉得舒服,他不喜欢无端受人恩惠,更能接受有分寸的相处。
“他看透你了。”廖多也是第一次了解这段过往,咋舌道, “你这是被当青蛙煮了啊。”
喻晗笑笑。
如果没有后来那场车祸,也不知道贺平秋“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有没有用,没有被迫结婚的喻晗会动心吗?
答案是未知的。
“香!”廖多灌了一大口汤,尝舒口气: “他朋友圈有什么不能看的啊,后来给你开放吗?”
“一直没开放。”
“不是,现在也没开放!?”
喻晗嗯了声,叨了片羊肉入口: “我后来问过一嘴,他说没有屏蔽我,只是从来不发朋友圈。”
廖多挑了下眉: “我不信这年头还有不发朋友圈的人。”
喻晗倒是信。
廖多就是过得太幸福了,所以难以想象世界上有种人的内心遍布疤痕,没有分享欲,更懒得在人前装逼。
“你就没查过他手机?”
“没,婚姻的基础不是信任么。”
“信任也是需要维护的好吧。”廖多指点道, “我就喜欢妙妙查我手机,她要是一段时间不查了,我都觉得她是感情淡了,不在乎我在外面有没有撩骚乱搞了。”
喻晗心里一动,但面上不显。
“你抖m吧。”
“你不懂,她查说明她在乎,我心里又没鬼,看到她查完手机什么都没发现我会很骄傲的好吧。”
“……他跟你不一样。”
“你又没查过,怎么知道贺平秋跟我不一样?”
喻晗一时无言。
看到同为他昔日好友的情侣还是跟七年前一样感情甚笃,喻晗其实挺高兴的。
算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让他升起愉悦的事了。
他转移话题: “你跟妙妙婚期定了?”
“定了,今年520.”聊到这个廖多有些兴奋,但感觉喻晗对贺平秋是有感情的,又不想在一个“鳏夫”面前大秀幸福,只能尽力克制。
“不请我参加?”喻晗玩笑道。
“这什么话!”廖多掏出请帖拍在桌上, “你以为我今天来干嘛的,你这份还是我跟妙妙亲手写的。”
“行,到时候肯定给你们包个大的。”喻晗收下请帖。
“前面没拿出来,也是有点担心你不想来,或觉得我来骗红包的。”
“我有这么小肚鸡肠?”
喻晗不免多想了些,友情尚且能让对方这么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地揣测对方想法,何况在这场感情里挣扎了七年的贺平秋呢。
廖多性格好,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憋着自己。
而贺平秋最擅长的就是憋事。
他从来不说,愉悦不说,痛苦也不说。
看喻晗一直围着这个话题打转,廖多干脆将近况一股脑吐出来,包括拍婚纱照被坑,买房遇到一个垃圾物业,装修请的设计师死贵等等……
喻晗从没想过,这些琐碎的生活日常竟然有一天会成为他眼里的幸福象征。
廖多问: “你们这房子是他婚前买的还是婚后买的?”
喻晗: “婚后。”
虽然他们的婚姻罕为人知,但除去婚礼,该走的程度都走了,一起买房装修,存黄金。
甚至尽管他们两个男人,不存在生理差异带来的错位成本,贺平秋还是给他打了笔礼金。
“那时候没能力全款买房,我妈刚动完手术,我肯定拿不出钱,他付了三分之一的首付,剩下的贷款。”
“那这房子现在岂不是还在还贷?”
喻晗摇头: “他走之前,把贷款一次性还清了。”
葬礼那天律师找他签字他才知道这件事。
“……还挺体贴。”廖多心里突然一咯噔, “你妈当时的手术费不会是他出的吧?”
喻晗嗯了声。
那会儿廖多和钱妙多也知道这个事,由于都是农村家庭加上刚毕业没两年,身上都没什么钱,但还是想尽办法东拼西凑了八万,甚至刷了信用卡。
当时廖多家里给买了辆车,他还跟钱妙多商量把车抵押贷一笔钱出来借给喻晗应急,结果打电话去说这个事的时候却听喻晗说钱解决了,问怎么回事,只说朋友借的。
“那你们结婚……”
“有这部分原因。”
廖多叹了口气,也不好评价什么了。
两碗面很快吃完了,两人约了下次再聚。
“你要是不忙,过几天给我参谋一下我和妙妙的新房怎么改格局吧?我看你家装修得挺好。”
“行。”喻晗应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下雨了,喻晗干脆送廖多回去。路上廖多倒是稍显沉默,喻晗也没说话。
“你俩还住这呢?”
车在一个老破小小区前停下,廖多昂了声: “挺好的,房东人也好,就是爬楼梯累。”
“我记得你们小区开不进车,只能送到这了。”
“可不是,电瓶车太多了,乱停乱放。”
廖多开门下车,雨不算大,可以淋着跑一段。
犹豫了下他回头,问: “刚结婚的时候你不爱他,那现在呢?”
喻晗眼神没有聚焦,车前的雨刷器来回摆动,不远处有一对腻歪的小情侣于一把伞下拉拉扯扯,袖子都打湿了还不自知。
他最近总是喜欢答非所问: “他走之前,我没想过什么爱不爱的。”
廖多说: “但你想过白头偕老。”
在没考虑感情的情况下,喻晗在去年十月订了一对戒指,想给够另一方安全感,想重新开始,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廖多叹了口气,只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好好的,有什么事就找我跟妙妙,以前说那么多气话是以为你被他坑骗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你赶紧去买手机。”廖多警告道, “也千万别想不开,我哪天打你电话打不通可是要报警的。”
“不至于。”如果想不开早就结束了,何必等这么久。
廖多走远后,喻晗的车还在原地待了会儿没动。
其实喻晗一直没问廖多:你怎么知道我住金蓝御?
房子是他和贺平秋婚后买的,因为没跟朋友们说已婚的事,自然也不会提买了房子。
可今天,廖多非常精准地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区,楼栋,层数。
喻晗不想去细究后面的答案,但其实也不难猜。
不过廖多倒是提醒他了,得抓紧时间去修手机。他开车跑了五六个商场,问了十几家手机店,终于有个老板说能试试。
“但你这损坏得太严重了,我只能说尽量,就算数据能提出来可能也有照片,文件受损。”
“您尽力就行。”喻晗说, “花多少钱都可以。”
“OK,那我弄好了联系你……我怎么联系你?”
喻晗报了贺平秋的手机号码。
他还在老板这里买了新手机,让老板恢复数据后直接导入进来。
他这些年不怎么和人联系,因为手机唯一的用处就是上网,放在老板这里也没什么。
回到家,他换上拖鞋,脱掉外衣,又去浴室洗了个澡。
一阵水声过后,喻晗套上浴袍站在镜子前,头发没完全吹干,有几根湿湿地贴在额头上。
他撑着洗手台,又将冒出来的胡茬刮干净,但犹觉不满意,好像缺了点什么。他的视线移到苍白的嘴唇上,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直到唇色足够红润。
慎重得像在奔赴一场约会。
卧室只开了盏暖黄色的台灯,窗帘半掩,喻晗特意打开了半扇窗,让外面淅沥的雨声传进来。
贺平秋很喜欢雨声。
也许是见了多年未联系的朋友,喻晗今天心情不错,甚至点了支香薰蜡烛。
在摇曳的烛火中,他拆开了贺平秋的。
【亲爱的喻晗。】
【距离我规划的死期还有三天。】
喻晗紧了紧拳头。
他喃喃道: “我最近脾气不好,别逼我砸你遗照。”
【时间越近,我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你会是什么反应,我竟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其实我还没决定好怎么死,死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是个好人,理应死在外面,不让房价降低,不让你闹出心理阴影。
可我是个恶人。
我理应死在你的床上,在一夜恩爱过后,早晨醒来的你会摸到一手黏腻,发现我的血液早已渗透进你的睡衣。
多么美好的画面。
你即便不爱我,也会一辈子记得我。】
可实际上,贺平秋没死在外面,也没死在床上,他死在了次卧的浴缸里。
有那么一秒,喻晗真的想起身把贺平秋的遗照给砸了。
可他看着冷冰冰的文字,竟然无法模拟出贺平秋写出这封信时的语气,他好像有点忘记贺平秋的声音了。
喻晗没急着看信的后半段,而是翻身去够贺平秋的那部手机。这段时间不在家,这部手机又没电了。
插上电源后手机很快开机,他输入密码打开微信,找到贺平秋微信里置顶的“老公”,从里面翻找贺平秋和自己的聊天记录。
但竟然没有一条语音。
大多数情况下,贺平秋都发文字。
不过倒是在相册里有意外发现,贺平秋相册里有很多他的照片,都是偷拍的视角,这点喻晗并不意外,贺平秋的偷拍技术并不高超。
可除此之外,相册里还有数十段黑漆漆的音频。
喻晗点开一听,竟然都是他跟贺平秋认识以来所有的电话录音,时间线从七年前延至今日。
“……痴汉。”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们也就通过几十次电话。
喻晗随意点开一段,听着里面属于贺平秋的声音。
贺平秋实在太不爱说话,偶尔才来一两句。
【 “……那家伙要跳楼,最后还是被消防劝回去了,物业群里都在讨论。”当时的喻晗分享着家这边发生的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平秋声线冷淡: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问: “几点?”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算时间: “晚上六点到家。”
“路上注意安全,让杨知开车慢点,以及给我带个大桶冰淇淋回来。”
“嗯。”
“劳驾我贺大导演了,辛苦。” 】
最后一句显得十分调侃,还有几分亲昵。
喻晗对这段对话其实没有一点印象,因为实在太日常,没有任何特点。
冰淇淋他倒是知道,是一家他常吃的店,但有点远。
有时候他吃不完,就会勺几口喂给不爱吃甜食的贺平秋。但只要他喂的贺平秋都会吃掉,只是神色凝重地像吃毒药。
喻晗就着那句“我明天就回来”,不断划拉进度条,反复听,反复听。
“我明天就回来。”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的指尖不知道划动了多少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窗台上噼里啪啦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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