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晗半夜酒喝多了,裹着被子在次卧的浴缸里窝了一晚。
第二天差点没能爬出来,腰酸背痛,但下午还要开车回父母那边。
上午他得把家里打扫一下,贴上春联。
春联剧组发了,倒是不用另买,只是一个人打扫卫生多少有点疲惫。
“叮咚——”
喻晗打开门,发现来人是家里的阿姨。
“您怎么来了?”
“想着年前来打扫一下卫生。”郑阿姨很热情,“要过年了,家里还是干干净净得好。”
喻晗没拒绝。
他一边帮忙,一边听着郑阿姨絮叨家长里短。
贺平秋不喜欢节日,也不喜欢形式主义,但过年还是会和喻晗一起买年货,挑春联,再默不作声地和喻晗一起将这些弄好。
然后吃完年夜饭谁都不想洗碗,就坐在沙发上看春晚,看着看着就开始厮混,从沙发挪到走廊,到卧室,到落地窗……春晚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底倒映的璀璨烟花越来越近。
“哎哟,我一直分不清上下联,还好家里孩子考上了大学,总算出了个文化人。”
郑阿姨家小孩考上大学的时候,喻晗准备了红包让贺平秋给人家,最后贺平秋冷着脸把红包交到阿姨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人辞退。
贺平秋不在乎钱,但他妒忌喻晗对别人的关注。
“福字得倒着贴。”郑阿姨擦着门窗,突然一拍脑袋,“喻先生买年货了吗?”
“没有。”
“那也没事。”郑阿姨说,“我家年夜饭吃得早,明天下午我就能过来,到时候从家里带点菜来给你做年夜饭。”
她知道喻晗不会做饭。
贺平秋会请阿姨除了搞卫生之外,就是为了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喻晗能吃得好点。
“不用了阿姨。”喻晗说,“今年过年我不在家。”
“哦!哦……也好。”
“嗯,您别操心了,好好陪家人吧。”喻晗制止道,“次卧卫生我来弄。”
“行。”郑阿姨擦擦手,“那好像都差不多了。”
她犹豫了下,在喻晗等待的眼神中道:“喻先生,我可能不能帮你做事了。”
“您要离职?”
“是啊,我丈夫身体不太好,得回去看着他,赚钱归赚钱,人没了可就……”
“行。”喻晗没为难她,“但您没结的工资得等年后打到卡上,我这两天可能没空。”
“理解的。”郑阿姨脱下围裙,换上鞋子,又道,“喻先生,你要向前看。”
“……”
“我没什么文化,不会安慰人,但你还年轻,总要向前看。”郑阿姨看了眼遗像的位置,“贺先生应该希望你能早早走出来,好好生活。”
郑阿姨离开,并关上了门。
喻晗深深地吸了口气。
胸口好像被一股气堵住了,不上不下,堵得慌。
喻晗突然转身拿起贺平秋的遗照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就会狠狠砸在地上!
但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他保持要砸东西的姿势十多秒,又缓缓放下。
他不是傻子,司机和阿姨先后离职真的是巧合吗?
不见得吧。
大概率是贺平秋干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是信件还是别的什么,让他们主动提出了离职。
贺平秋正在剥离和他们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人。
喻晗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脖颈的青筋仿佛要跳出皮肤。
心口的闷气怎么都散不掉,从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那天开始就有一股无名的暴躁压在心底,即将喷薄而出。
他想砸掉周围的一切。
踹倒和贺平秋一起挑的桌椅,玄关的鞋柜,拆散沙发,摔碎玻璃柜里的人偶,最好来根棒球棍,砸烂酒柜,让那些酒精全部流出,麻痹这个世界!
他想毁掉这栋房子,毁掉一切。
最好来一把火,将一切化为灰烬。
喻晗喉结滚动,他来到书房,随手操起书架上的书猛得砸向贺平秋的办公椅,“砰”得一声重响!
他又看到了书架旁的假肢,抡起就敲在书桌上,他掀翻摇摇欲坠的书架,无数书本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一旁的花瓶碎了一地——
事实上,喻晗的动作在拿书砸椅子后就静止了。
他想破坏这一切,可手不停使唤。
他的身体好像抽筋了,胃刺痛不止,他浑身冷汗地跪倒在地,双腿麻痹动弹不得。
视野镜头似乎多了双腿,一条有血有肉,一条是冰冷的钢铁。
他只要抬头,似乎就会看见贺平秋正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说:“喻晗,你还是输给我了。”
贺平秋。
贺平秋……
“你、个、傻、逼。”
为什么要隐瞒生病的事?为什么不每年体检,为什么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能好好看医生正常生活?
为什么?
可近期的一切又在告诉喻晗,贺平秋没有隐瞒。
所有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而已。
他只要走进书房看一眼,或问一句司机贺平秋都去哪了为什么不着家,或者打电话给阿姨为什么被休假……贺平秋大抵就不会有自杀的机会。
可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做,他当贺平秋无药可救,当他的偏执与病态愈演愈烈,当一切寻常、不以为意,自以为在妥协纵容。
最后看到的,只有贺平秋冰冷的尸体。
喻晗咬紧牙关,浑身颤抖,额角的青筋疯狂鼓动,他撑着地面,一声声压抑痛苦的哼吟从牙关挤出,仿佛灵魂在此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得稀碎。
你想干什么啊贺平秋?
是想让我痛苦,要我后悔莫及,要我在坟头撕心裂肺、痛哭不止,浑浑噩噩地愧疚一生?
那你要输了。
贺平秋,你活着得不到的爱,死了更得不到。
活人才能成为赢家。
死了就只有输一个结局。
喻晗艰难地爬起来,捡起砸进椅子里的书插回书架,他将椅子摆正,将贺平秋的假肢收进杂物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好像生活不曾出现裂痕。
-
“几点到家啊?”
“路上有点堵车,可能要到半夜。”
那边愣了会儿才问:“买车了?”
喻晗说:“他买的。”
“知道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不是遗憾没能参与儿子这七年的生活,“路上慢点啊,别急,这两天高速肯定堵死了,你们最好来回换着开,别睡觉,多聊聊天。”
“好的,妈。”
他妈现在身体依然不太好,每周都要去医院做透析,一周至少三次。
喻晗没法陪在母亲身边,但至少这笔高昂的费用有了来处。抛却感情不说,贺平秋对他的恩远远大于过。
在没有报销的情况下,血透一次就要大几百,一周三次,一个月十二次,即便报销了,一个月也还是花费不少。
穷人生不起病,这点喻晗深有体会。
高速果然很堵,车开开停停,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喻晗穿过山,路过湖泊,进入隧道,明明目的地那样明确,却感到无处是归途的空洞。
傍晚的阳光洒进车里,照亮了方向盘上左手无名指的一圈印记,偶尔车玻璃还会倒映着另一个人的脸庞。
七年能烙下的痕迹也许要比想象得深太多。
八个小时后,喻晗终于下高速了。
他家本来在乡下,但为了母亲治病方便,他爹不得不到市里租房子。
本来以为要花很多租金,但最后却碰上一个不差钱又好心的房东,一个月只要一千多块钱,在那个三甲医院周围的地段,真的是非常便宜了。
他父母不知道真相,喻晗心里却清楚,这是贺平秋安排的。
他有一年在家里看到了一个房本,就是他父母所住的那套房子,房本里还夹着一张卡,每个月打过来的租金都在里面。
如今贺平秋死了,这都成了他的个人财产。
喻晗朝着导航的方向前进,
他停稳车,在驾驶座上待了会儿,隔着大衣抓了把胸口的位置。
直到余光瞥见地下停车场不远处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他才开门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带回来的东西。
因为回来得急,都没给父母买东西,不过这七年喻晗在家上网时不时也会看到一些适合母亲的东西,但又不敢往这边寄,怕被退回,于是只能买到家里放着,想着哪天关系破冰可以送出去。
如今刚巧能一起带回来。
他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心里却吹起了一股荒芜的风。
“妈。”
母亲谭芬眼睛一酸,将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孩子搂住:“瘦了,瘦了好多。”
他爸喻见生站在不远处,表情不算难看,也不见得多欢迎。
见没第二个人下车,他还皱了下眉。
“爸。”
“站那么远干什么?”谭芬回头恼道,“赶紧拎下东西啊!”
喻晗倒是没带什么东西,除了给父母带的礼物之外就一个行李箱。
谭芬看看车里,迟疑地问:“那孩子呢?”
喻晗:“他没有来。”
喻见生冷哼一声:“不来就算了。”
谭芬感觉不对劲,自我安慰道:“人家也有爸妈的嘛,过年都要回家的,没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喻晗本来没想说贺平秋死的事,否则以他爸的性格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撺掇他相亲结婚。
但听着这句“以后有的是时间”,喻晗到底没能应付地笑笑,面部肌肉神经不可控地抽了抽。
“没时间了。”
“什么?”拉着他胳膊的谭芬一愣。
“他死了。”白色热气从唇边洒出,喻晗平静地说,“妈,你不会见到他了。
“我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