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当修郁醒来时, 已经是被萨缪尔从实验室救出的两日后。敲门声敷衍地响了两下,不请自来的虫子推门而入。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嘛。”
修郁倚在病床上,顺声望去。正对上希特恩打趣的视线。他没有立即接话, 而是眺过了眼前的元帅, 朝他身后瞥去。
希特恩捕捉到了这一眼, 脸上的微笑变得揶揄。他双手抱臂, “如果你是在寻找想见的虫子的身影。”
“那很抱歉。”
他的笑容与劳伦斯的异曲同工之妙,“我已经派他去处理多芬的后续事件了。”
军部高度重视多芬的案件,派作为上将的萨缪尔前去处理也无可厚非。但希特恩却有意无意补充了句,“说起来, 还是萨缪尔上将亲自请缨的。”
听到此话,修郁微顿了手指。
‘……我真的不会原谅你。’
只剩后半截的话, 还残留在耳边。这很难不令虫理解为,萨缪尔对于他的计划感到生气,故意将自己从医院调离, 以避免与醒来的他见面。
“……”
修郁拧起眉心,眼前还浮现出那时军雌通红的眼睑, 以及痛苦得断线的泪珠。
“你的计划倒是瞒得好。”
“也不怪人家会觉得难受。”希特恩接过下属递来的资料。
这赫然是修郁的病历。
他一目十行,在页末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第二次检测,雄虫的精神海域没有任何损伤的迹象。
希特恩眼底闪过暗光,不愧是修郁啊,把军区医院都耍得团团转。劳伦斯可怜的小外甥,关心则乱又怎会识破?
更别提被修郁逼得狗急跳墙的多芬了。
“你的精神海域没有半点问题。”
希特恩合上病历。显然是修郁自主封闭了海域,故意制造重创濒死的假象。
他不惜让自己沦为诱饵陷入危险,也要引多芬入局。真不知该说他与多芬,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疯子。
没有萨缪尔在场,修郁也懒于伪装。
他倚上床背, 风轻云淡地望着“来者不善”的希特恩,掀唇道,“希特恩,你是来跟我探讨医学问题的?”
希特恩微眯了下眼,这意味着修郁不打算多谈细节。
“修郁,你这样的处事风格会令军部头疼的。”他搬来了一张椅子,搁在了修郁的病床边,“我倒忘了,你已经是科学院的院长。”
奥尼斯已死,多芬彻底倒台。
而修郁成为了科学院,实权在握、货真价实的唯一院长。
希特恩早就预料,当修郁摆脱军部后,他会彻底不受控制。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多芬·莫特森。
“那么修郁院长。”
“您不打算与军部再构建友好合作的关系了?”
这是军部最为忌惮的事情,弄倒一个多芬,重新升起一个修郁。
修郁小幅度上扬了唇,盯着希特恩仿佛在询问,这样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他几乎无虫可控。
没有牵制的虫子,迟早会成为脱缰的野马,沦为更加自我疯狂的掌权虫。
希特恩将下属都遣散,在修郁的床边坐了下来。他保持着谈判的姿态,轻抚着手臂,微笑,“那我们来谈谈您的雌君?”
“萨缪尔上将似乎还不知晓您苏醒的消息,或许我该通知他一声?”
在此刻,希特恩无比庆幸,萨缪尔的立场坚定,他是一名极有责任感的军雌。
只有他。
才能让修郁变得可控。
或者说,不至于像多芬般彻底失控。
修郁轻敲了下床板,似乎在思忖。但他十分清楚,萨缪尔作为军部上将,又是劳伦斯的亲外甥。而劳伦斯与希特恩之间,存在些弯弯绕绕。
无论如何,萨缪尔都不可能在军部受到任何威胁。
希特恩的目的只有一个——与科学院达成盟友,至少是互不侵扰的关系。
“你们军部的算盘倒是打得好。”
修郁一眼识破了他的意图,颇有些兴味道,“我跟文休关系向来不错,与联邦达成联盟岂不是更好?”
那么军部就会成为被孤立的状态。
希特恩暗自捏紧了手指,他比谁得看得清,作为院长的修郁,是串联在军部与科学院,甚至与联邦之间的关键。
只要修郁同意与军部达成合作,那么联邦自然而然会加入。届时,三大权力中心得到有效制衡,帝国的局面也会进而稳定下来。
“就算你真的不在乎帝国是否和平,也不在乎虫民的未来……”希特恩双手交合,摁搁在叠起的膝盖上。
“你也该在意萨缪尔上将吧?”
“我私以为萨缪尔上将,是名比绝大部分军雌更有社会责任感的虫子。”
“老实讲——”
希特恩的笑,突然多了点“不怀好意”,“我其实有打算将萨缪尔培养成下一任元帅。”
多好啊。
又是老情虫的外甥,又是科学院领袖的雌君。
而希特恩本虫,也对萨缪尔的品行及能力十分放心。他可以笃定,在关乎虫族未来的大事上,萨缪尔绝不会向修郁妥协。
修郁:“……”
“你要将萨缪尔培养成你的接班虫?”修郁怎么可能不知道,希特恩肚子里打得什么主意。他表情一瞬微妙,眼睛也眯起。
希特恩不予置否。
他笑眯眯,“作为贴心的雄主,修郁院长您难道不该为自己的雌君感到高兴吗?”
“……”
修郁与希特恩对视,两虫的交锋无声无息。
“呀。”
希特恩点开了光脑,“萨缪尔上将正好处理完公务了。”
所以,修郁怎么选?
希特恩也感到了丝好奇。
萨缪尔为了修郁付出了如此之多,甚至一度葬送了军官生涯。直到最后,他的付出能否得到同样的回报?
修郁的视线从希特恩的光脑上挪开。半响后,他终于开口,“你要充当审讯虫,从我口中记录整起事件的细节?”
修郁松口了。
这也表明,他同意与军部结成联盟。
仅仅是因为萨缪尔。
希特恩彻底松懈下来。
这才将修郁苏醒的消息通知给萨缪尔,抬眸笑道,“开始吧。”
“我也很好奇,多芬是如何踏进这个陷阱的。”
时间回溯。
多芬出现在秘密通道的一端时。
当蓝光闪烁,奥托卡的信号传递进光脑,修郁便知道A计划失败,B继续正式开始。
他从一开始就制定了两个计划。
A计划联合洽奇,再配合奥托卡杀死多芬;B计划则是在A计划出现暴露的苗头后,通过奥托卡的“反水”,将计就计。
多芬那只老虫子再强悍,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他的能量又岂在修郁之上?
修郁故意让多芬的触角刺入了他的身体,让他的能量影响自己的海域。
疼痛不假,短时间的晕厥不假。
但在萨缪尔接住他的瞬间,修郁自行封锁的海域。
“多芬行将朽木,他来不及确认,只会在奥托卡的怂恿下,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个陷阱。”修郁漫不经心勾唇。
多芬以为的变数,在他眼底却俨然是定局。
他对奥托卡的把控,比多芬那些小恩小惠可精准多了。无论是奥托卡对他的愧疚,还是隐蔽的爱慕,都不会让其为了多芬的那些空头支票而反水。
上置换装置的最后一刻,奥托卡为他注射了能量补剂。与多芬以为的截然相反,这种药剂可以短时间内焕发精神海域,让封闭的海域彻底激活。
希特恩皱眉,“你就真的不怕奥托卡自己又留了一手?”
“我从不把希望寄托在他虫身上。”
修郁微笑,眼底的暗意汹涌。他只会消灭变数,将可能押在自己身上。
“就算奥托卡真的反水,我也有自己的办法激活海域。”只不过是多杀一只虫子的事情。
修郁的笑冷淡无情,就连希特恩也感到一丝寒颤。雄虫如此俊美温和,可本质上却没有半点虫情。
他根本不在意他虫的死活,眼底只有自己的目的。
但还有唯一的例外。
希特恩再度庆幸,萨缪尔是这个唯一。
与对萨缪尔截然相反的,是修郁对待多芬。无虫知晓,他如此急迫地除掉多芬,也是为了他的雌君和自己的虫崽们。
蓝色的电流交织。
当置换正式开始的瞬间,重新激活海域的修郁睁眼,与奥托卡交换了一个眼神,朝着毫无防备的多芬猛地发起攻击!
多芬惊魂失措,美梦在此刻破碎得彻底。
他看着与修郁站在一起的奥托卡,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被骗。
濒临溃败的海域,疯狂暴动。
多芬难以接受,自己再一次输了他自己“培养”出来的雄子。
‘多芬,我早就说过。’
‘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看看你狼狈的模样吧,你所谓的父权被踩得粉碎。’
修郁将能量激发到最高,他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初阳,将多芬这抹不甘心的夕阳覆盖驱赶。
‘你又岂是为了自己的研究,你只不过是贪生怕死,为了一己私欲想要置换海域与躯壳,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从多芬嗅到来自自身腐朽气息的那一刻起,他的研究就彻底变味了。到了后期,他得到了奥尼斯的躯壳,还疯狂地贪图更多。
直到最后害怕死亡,杀了更多的虫子。
多芬的谎言被揭穿,连同他几十年来经营的假面具。
‘不,不是这样。’
‘我是为了研究,我的雄子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他狂躁不已,在逼仄的实验室与修郁、奥托卡,展开了殊死决斗。
这场决斗导致巨型能量的爆-破,最后以萨缪尔率领着军雌闯入才结束。
希特恩听完心绪复杂,修郁的计划堪称完美,几乎瞒过了所有虫。但抓捕多芬分明是他们的工作,却被修郁先一步解决。
甚至修郁都没有寻求过半点军部的协助……这实在令他这名元帅有些赧然。
“你太独立单行。”希特恩如此评价。
可修郁却轻嘲道,“难道等你们军部慢吞吞的解决?届时,如果多芬的实验真的成功,或者海域恢复了,就不会是如今这么好解决的问题了。”
最大的受害者,只会是萨缪尔和他们的崽子。
修郁怎么可能放任多芬多活一天。
说这只早该死的老虫子,他看向希特恩,“多芬死了没?”
希特恩回望过去,既然选择合作就只能坦诚相待,“还没有,但也快了。你也该知道,抓到濒死的犯虫时,我们的规章制度是得先救活对方。”
修郁眯了下眼睛,他在思忖着一些东西。几秒后,他冷不丁询问,“他的海域如何?”
“你认为呢?”
希特恩挑眉,“早就被你毁得如废虫了。”
这是修郁喜闻乐见的结果。
他突然微笑,“我改变主意了。”
希特恩:“?”
修郁笑得无害,“救活那只老虫子吧。”
反正他也活不长了,就让他在生命最后时光里,沦为一只废虫。在没有尽头的审讯,以及禁锢的牢狱中,看着自己的精神海域一步步走向枯竭,直至彻底死亡吧。
“最好,别让他死了。”
修郁笑不达眼底,吐出这样冰冷的字眼。
希特恩如何不明白他的意图,这对多芬那样心高气傲,视精神海域为一切的虫子而言,无疑是最残忍不过的。
他盯了修郁几秒,随即抖落了一身寒颤,“你要庆幸在我们萨缪尔上将的眼里,你是只如此温柔无辜的受害者。”
当然不排除,修郁展现出反虫性的一面,而萨缪尔自动美化得正常。
“叩叩——”
两虫对话刚告一段落,迫切却克制的敲门声就骤然响起。
希特恩只望了一眼,便转头对着修郁由衷道,“你也该庆幸,萨缪尔爱你爱惨了。”
修郁愉悦勾唇,不予置否。
门被打开。
接到修郁苏醒的消息,从军部匆匆赶来的萨缪尔心急如焚。他克制地不让自己的视线往后瞟,看着眼前的元帅问好。
“好了,别多寒暄。”
“进去吧。”
不愿吃狗粮的希特恩,侧身让萨缪尔进入。而自己则退出病房,顺带将门给关上。
静谧的病房。
四目相对的瞬间,萨缪尔直接震在了原地。他的眼眶一下子通红,连日来的担忧与恐惧,都化作水雾蒙蔽上眼睛。
仅仅是一眼,修郁便心软得不行。
或许他不该这般一意孤行,以致他的雌君担惊受怕。
看着停滞在原地的军雌,修郁朝他伸出了手,“萨缪尔,过来。”
修郁真的苏醒了。
萨缪迟疑了两秒,而后再也无法忍受了般,朝着修郁扑了过去。
拥抱满怀。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缺失的心脏被填补,可萨缪尔失措的眼泪无声直坠。
疼痛在瞬间传递给修郁,修郁感受到心脏的抽搐,他亲吻着萨缪尔的额头,低哑温柔,“我很抱歉,萨缪尔。”
他的道歉也抵不掉萨缪尔恐慌,萨缪尔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只能眼睁睁伴侣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场景了。
“我说过我不会原谅你。”
他哽咽又气恼地咬上修郁的肩膀,在咬上的瞬间却又怕对方疼,而不舍地松了力度。
正如希特恩的话——他爱惨了修郁。
如此汹涌的爱意,令修郁整颗心都熨烫了起来。
“不肯原谅我?”
修郁摩挲着他受惊的脊背,侧头去瞧萨缪尔的脸,“真的不原谅了?”
萨缪尔抿唇不语,沾着水珠的长睫却颤个不停。
他怎么会忍心。
他早就输得一塌涂地。
“那我该怎么办呢?”
修郁的目光温柔缱绻,他亲吻上萨缪尔的吻,“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纯粹的爱意,夹杂不进欲望,在此刻于两虫的唇齿间交缠。
萨缪尔抵住了修郁的胸膛,“别吻……”
太犯规了。
“我还没原谅你。”
“可我正在寻求你的原谅。”
修郁宽厚的大手握住萨缪尔的后颈,额头抵上萨缪尔的额头。在热气喷洒间,他轻声道,“你要听我的致歉词吗?”
他不给萨缪尔拒绝的机会,再度封住了萨缪尔的唇。
“萨缪尔。”
他还是如此一意孤行,却令萨缪尔心动不已,“你得听好了。”
吻像是甜蜜的糖水,在唇与唇的分离黏合间,勾芡拉丝、藕断丝连。
“我爱你。”
“我爱你。”
……
“我会认真爱你的。”
直到修郁的最后一句,萨缪尔眼眶滚烫不已。他们唇齿交融、亲密无间。
不知过了多久,即便气喘吁吁,萨缪尔也仍旧不愿停。像是发泄积攒许久的委屈,又像是在诉说无法言尽的爱意,他回以同样致命的纠缠。
“我也爱你。”
“就当我勉强原谅了你。”
“下不为例。”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