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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三合一)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 埃熵 8270 2023-12-19 11:31:01

几日后, 小满,祭龙山中下了场暴雨。

寅时,天还未亮, 李从舟就被轰鸣的雷声吵醒,翻身坐起来, 却意外发现身旁的被窝空空如也。

——小纨绔竟已起了?

堂屋内安安静静,只能听见窗外哗啦作响的雨声。

套上僧袍、穿上鞋,李从舟刚推开堂屋的门,就听见一声惊呼, 他撑伞循声而去, 发现顾云秋和他的小厮正慌慌张张在后院忙碌着。

骤降的暴雨冲垮了许多垒起的陇, 当初埋得不够深的树苗被大水冲得浮起。

顾云秋卷着裤腿站在烂泥里, 一脸焦急地重新堆土, 全不顾黑泥水溅了他一身一脸。

“公子你、你去歇着, 我、我来。”他的小厮看上去更急, 又要帮忙抢救地里的树苗,又想撑伞在顾云秋头顶, 整个人都狼狈得很。

“这么大一片地,我歇了你一个人更忙不过来, ”顾云秋头也不抬,”甭管我,你……诶诶诶!那边又垮了, 点心快——”

说着, 他就急忙跑向前,广袖宽袍的寝衣湿透, 重重压在身上绊了他一下,顾云秋没稳住, 啪地面朝下摔进泥水里。

李从舟:“……”

“公子!”小厮吓坏了,忙丢了伞扑过去将他扶起。

顾云秋糊了满脸泥,自己扯袖子胡乱揩两下,反还嘿嘿傻笑起来,“没事没事,呸呸,”他吐掉嘴里的泥水,“先管树苗。”

“可、可……”小厮还想说什么,顾云秋却已转身:

“早点弄完早点回去,冷冷冷冷冷——”

“那我去请杂役大叔他们来、来帮忙!”小厮提议。

“哎?不行!”顾云秋拉住他,“下这么大雨,天还没亮,惊动太多人阿娘知道了要骂我的,不行去!”

小厮还想劝,顾云秋却已自顾自地蹲下去:

“好啦,我们弄快点还能赶在天亮前回……阿嚏——”

点心无法,只得依言行事,刚准备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踩水声。他转身,结结巴巴一句“明、明、明”还没说完,来人就将他丢掉的伞塞回他手里。

同时,闻声回头的顾云秋眼前一暗,头上被罩了件蓑衣。

他咦了一声,扒拉两下探出脑袋,抬眼就对上一张冷脸:

“闪边儿去。”

李从舟披着蓑衣、赤足卷裤腿,他将自己的伞塞顾云秋手里,腾出手拎起锄头等工具。

“明济?!你怎么来了?”顾云秋眼前一亮,而后又小小声,“是不是、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李从舟横他一眼没说话,抡起锄头三两下就将被大雨冲垮的田垄给重新垒砌好。

他拾捡起浮在水中的树苗递给点心,而后用那些挖出来的烂泥在田地四周做了个简易的坝子,又挖了两条渠引水——

用不上一炷香的工夫,天上雨势未减,田里的积水却有下降之趋势。

顾云秋看呆了。

李从舟丢了锄头,看他一眼,又转身叮嘱点心:浮起来的这些树苗还能再栽植,但要等雨停,还要用水洗去叶片上的泥,否则不易成活。

而后,他再不管这烦人精,回屋、换衣裳,重新撑伞下山——今日是报国寺下山布施的日子,不能叫师兄们等着。

而顾云秋立在雨里,看看整齐的田垄又看看雨幕中远去的那抹灰,头一次觉着——

小和尚的背影,好伟岸。

今日有雨,报国寺到济民、和宁两坊的时间就长些。

午后用过素斋,雨停了会儿,闲不住的明义便找了借口拉李从舟溜出来,到附近逛了逛:

和宁坊内有京中最大的书局,也不知是否是当初那本荒唐书种下的因果,李从舟见师兄一进书铺就直奔那些封面鲜艳的闲书而去。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往旁边放古籍的柜去。

明义那边不知看什么看得入迷,李从舟翻了两本经文都不见他过来,眼看时间不早,无奈之下,他只能过去叫人。

结果才走了一步,目光就被柜上一本名为《苗夷三字经》的书吸引,在那本书下,还压着一册《苗汉通译经》。

他顿了脚步,伸手取下来细瞧:

这两本书是永熙朝某位礼官编的,从前锦朝式微,曾让出身皇族的北宁王凌冽远嫁到蛮国和亲,礼官为了方便两国使节交谈,便写了这几册书。

三字经是本苗话常用语,都用汉字注了读音。

通译经则多辑录苗文的常用表达、字形,虽没读音,却能方便人拿着去和苗人对照着交流。

李从舟如获至宝,当即找来伙计买下这两本书。

如此耽搁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那边明义就不见了身影,倒是书铺老板过来给他带话——让他不必等。

李从舟心下了然:师兄素性贪玩,好容易出来了,自然不会再回去。他谢过老板,将书藏到前襟,按原路返回济民坊和其他人汇合。

领头的圆澄师伯对此见怪不怪,不痛不痒申斥两句后,就不再管明义的去向,还是带着他们到慈幼局、安生馆施粥讲经。

等一切结束后,李从舟才找了由头离开众僧,赁了驿站一匹快马,买了些吃穿度用的东西送到罗池山,借着两本书与乌影简单聊了几句。

如此一来,回去得就有些晚。

李从舟熟练地翻过院墙,本想就近回僧舍,却发现值守的僧人因下雨畏寒的缘故,还未过亥时,就早早将院门下钥。

他便想着到后山旧禅院的经阁中对付一晚,没想才穿过云桥,就看见小院的前的灯笼竟然还亮着——

淅沥雨幕中,院门未合,正堂窗扇上透出一片暖橘色的光。

李从舟脱掉蓑衣,慢慢上前、推开堂屋的门。

正对房门的圆桌上,明烛将尽,摇曳烛火下,顾云秋披一席薄毯趴在桌上,昏黄的光影勾勒在他挺翘的鼻尖上,微动的睫羽很像振翅的蝶。

李从舟皱了皱眉,还未靠近,就听得身后咚地一声响。

他回头,才发现顾云秋的小厮怀抱一把大伞靠坐门口打盹,刚才的声音就是他睡着、手中伞柄磕在门上发出来的。

听见异响,趴在桌上的小纨绔动了动,他睡得迷迷糊糊,眼睛还没睁开,就朝门口的方向嘟哝:

“点心唔……你再去看看,都这么晚了,明济怎么还没回来呀……”

靠坐在门口的小厮睡得沉,没应声。

顾云秋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两条秀眉拧在一起,支起脑袋就拔高了声音,“点心——我叫你呢你怎么没——啊!!!”

他惊呼一声,狭长的柳叶眼瞬间瞪大变成杏核。

顾云秋弹起来,身上的毯子应声落地。

“你回来啦!”

李从舟还没说话,手就被从圆桌后绕过来的小纨绔牵起,他蹬蹬拉着他跑到炕边,从烧暖的炕上摸出一个还温着的手炉。

手炉外层裹了兔绒、毛茸茸的,里面的炭已熄,但被焐在炕上,里里外外的余温都还很足。

顾云秋不由分说将他双手塞进去、大声叫点心备热水后,又嘿嘿傻乐着跑到桌边,变戏法般拎出一个烧红的大铜壶。

翻过来一只倒扣的茶盏倒好、递予李从舟:

“等你好久。”

紫砂软陶的杯盏上热气氤氲,汤色橙黄、气味微辛——是一盏姜茶。

姜茶的滚烫隔着紫砂杯壁传递到李从舟掌心,他僵了半晌,才放下那个手炉,将茶盏换到另一只手粒。

摊开的掌心被满室的热意熏红,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等我?”

“天这么黑,又下着大雨,山上路滑……”

李从舟抬头,慢慢看向他。

顾云秋一脸理所当然:“你忘啦,我都差点从云桥上掉下去呢!”

这时,点心正好端着铜盆进来。

顾云秋从旁推着李从舟,将他摁坐到炕边的足踏上:

“早上谢谢你帮忙,可惜你走得太急——点心说了,脚在冷水里泡太久不用热水烫过、第二天会难受的,早上你淋了雨,要泡泡脚,才不会风寒。”

那叫点心的小厮也拉了个板凳在盆边坐下,闻言,认认真真点头道:“家、家里的老人,都、都这么说。”

“明、明济师傅你、你放心,”小厮卷起袖子、信誓旦旦,“我、我这次肯定不那么用力,绝对不会弄痛你,你别、别生公子气。”

……

后来,李从舟认真回想起这一刻:

他当时明明想要拒绝,也应该拒绝的。

但也不知是被满室暖热冲昏了头,还是双手被那盏偏烫还加了红糖的姜茶占满没顾上——

总之,他眼睁睁看着顾云秋蹲下去卷起袖子,和他的小厮一起拆了他的绑腿、脱了他的鞋,将他的双脚都放进了铜盆里。

明明是在干伺候人的事,小纨绔却笑得很开心。

一双柳叶眼弯弯、唇畔挂着梨涡,白皙的小手荡在铜盆里,时不时撩水到他小腿上,像在玩水、在嬉戏。

李从舟沉默地看着,最终一言不发地喝掉了那盏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甜的姜茶。

洗漱毕,点心去倒水。

屋外雨势不歇,反又增大了些,顾云秋拉着李从舟,神神秘秘摸出一个汤婆子,当着他的面儿塞到了他的被子里。

祭龙山高,入夜后的山顶寒风呼啸。

加之下了一整日雨,颇有些一雨成冬的意味。

顾云秋素来体寒、怕冷,这样的天气对他来说还真是很难捱,明明屋内一直烧着炕,但这么一会儿工夫还是冻得他手脚冰凉。

松开李从舟的手,顾云秋自己呵气搓了搓手,又转脸冲李从舟笑道:“这个汤婆子给你,夜里脚凉的话用得上。”

李从舟想说不用,小纨绔却已踢了鞋、撅|屁股|上|床。

他四手四脚爬进靠墙的位置,钻进被里躺好,闭眼喃喃对他道:“好梦。”

李从舟立在炕边,直到那根短短的蜡烛烧光、室内一片黑暗,他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俯身——

将顾云秋踢得左一只、右一只的睡鞋收拢顺在足踏上。

……

后半夜。

不出所料、情理之中,李从舟又醒了:

只是这回,闹醒他的不是小纨绔随心所欲的睡姿,也不是这么大还要人哄的低泣声,而是——热的。

李从舟在黑暗中睁开眼,感觉后背紧紧贴着一个人。

他们明明分开盖了两条被,小纨绔的脚却不知怎么蹭了过来,贴在他小腿上、缠着那只汤婆子。

适应了一会儿屋内的光线,李从舟转头:

小纨绔踢了被子,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雪白的小脸皱成一团,看上去有些可怜。

他坐起身,想去够顾云秋的被子。

结果顾云秋哼哼两声收紧手臂:不让动。

“……”

看着缠住他的人,李从舟彻底没了脾气。

他素来体热,加之从小习武,淋点雨、山中这点寒,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但这小纨绔……

李从舟半靠在炕上,低头垂眸、借着室内星点的微光看顾云秋。

小孩有张精致好看的脸,睫毛又密又长,挺翘的鼻尖下微微开合的双唇、唇形饱满,轻缓绵长的呼吸扑在他胸腹上——

有点痒。

看着看着,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轻轻捏了下顾云秋鼻子。

说话不算数的小骗子。

什么睡觉乖,根本都是唬人的。

摇摇头,李从舟扒拉下小纨绔的手脚将人重新摆摆好,将那个汤婆子踢到他那边,翻身、拉高被子。

结果他才阖上眼,身后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后背就顶上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

李从舟闭闭眼,往外挪三寸。

身后的顾云秋,也跟着挪。

他身体还未放松,腰上又横出一截手臂,睡着的顾云秋全凭本心,拱着热源去,就要贴贴、抱紧紧。

李从舟皱眉,垂眸看看扎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最终无奈翻身,闭上眼睛、咬牙叹了一口气,将小纨绔揽入怀里——

○○○

如此,又过了几日,天光放晴,暑热来临。

重新种下的小树苗成活,在后院整齐地立成了一排排。

顾云秋很高兴,每日都会拎小水壶亲自去给它们浇水,疯起来还会蹲在田边和那排三寸高的小树苗说话、讲故事。

李从舟每每看见,都是挑眉摇头,拿着自己的弓箭走过。

他已在后山住了一个多月,自从跟自己和解后,晚上与人同榻而卧、相拥而眠似乎也——不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堂屋内也多了他不少东西,明义师兄专程上山一次,把他留在僧舍中的大部分衣物、鞋履带了上来。

为防夏蚊,堂屋里早早放下了金纱帐,炕上重新铺了凉席,井里湃有三日一次送上来的寒瓜,屋内用着冰……

祭龙山中的酷暑,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最后一矢中的,李从舟收势,俯身回头准备放下弓箭,却在回廊柱子后,窥着半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顾云秋不知何时躲在那儿,目光在他和那个草靶间逡巡。

“想学?”李从舟扬了扬手中的弓。

小纨绔兔子般跳起来,眼睛溜圆。

偷看被发现,顾云秋多少有点脸热,他摆摆手,“这我不行的……”

李从舟打量他一眼,不置可否。

顾云秋坐到秋千上,其实这也不是他第一回被抓包:

李从舟住在山上,每日午后都要习武、练剑,有时还能与护卫大哥练几手。

他窝在旁边巴巴看,有时入迷,甚至都忘了翻手中的书页。

不止李从舟,连点心都逮着过他好几回。

每一次,别人都误会,以为他是想学。

实际上顾云秋只是,有点……羡慕?

——宁王还是皇子时,在诸兄弟中骑射一绝;王妃体弱,但出身将门,却也兵法娴熟,能对十八般兵刃侃侃而谈。

顾云秋看看自己,又想想小和尚:难怪,李从舟才是他们的儿子。

“喂。”面前草地上被扔了块小石头。

顾云秋抬头,李从舟已放下了弓,正站在新扎的木人下冲他招手。

“昂?”他懵懂跑过去。

在他走近时,李从舟却忽然拉起他的手:

“教你招简单的——”

手臂一扭、刺痛传来,顾云秋还没来得及反应,李从舟就跃到他身后,一手扼着他胳膊,一手呈鹰爪状、扣住了他的喉咙。

“你不会鹰爪功,这只手可以换成小刀或匕首。”

说着,李从舟松了劲道,晃了晃他掐着顾云秋脖子的那只手。

顾云秋眨眨眼,喉结上下动了动。

“没学会?”

顾云秋立刻头摇成拨浪鼓。

李从舟耐着性子又放慢动作演了一遍给他看,结果顾云秋还是一副傻样,愣了半晌后,才小声问出一句:

“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李从舟蹙眉,冷冷吐出四个字:

“学来防身。”

“诶?”

顾云秋还没闹明白为何要防身,手又被李从舟扭到身后。

“京中世家公卿的子弟都习武,西戎更是妇孺皆兵。你身体底子差,现在习武已经来不及,学一招见机行事,以后遇着危险,还能出奇制胜、救自己一命。”

唔。

顾云秋吐吐舌头:他能遇着什么危险?

最大的危险,不就是你这个前世不由分说就砍了我脑袋的家伙吗。

不过那句出奇制胜,顾云秋倒是听进去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李从舟认真给他最后演一遍时,忽然一屁股坐地上、捂住手臂哀嚎起来:

“呜呜呜,痛痛痛,你弄得我好痛!”

李从舟皱眉。

顾云秋眨巴眼,抱手臂委委屈屈。

睨他半晌,李从舟最终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上前伸手、准备将小纨绔拉起来。

顾云秋却突然狡黠一笑,用力拉住他的手反扭,整个人更灵活地跳到他背上,用手臂勒紧他脖子:

“学会喽!”

微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小纨绔的手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肌肤。李从舟偏了偏头,顾云秋却还不知死活地贴上来,凑近他耳畔说——

“怎么样?”

“我这招,够不够出其不意?”

耳尖微微发烫,李从舟眉拧更紧,沉了声:“……下来。”

“嘿嘿,”顾云秋跳下来,举起双手:“下来啦,下来啦!”

李从舟瞪他。

顾云秋弯下眼睛,露出唇畔的梨涡。

这段时间他早摸清了:小和尚就是看着凶,其实也不会把他怎么。

两人正闹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王妃身边的嬷嬷跑上山,说京城里忽然爆发了严重的时疫,短短三日、病死者无数:

“报国寺已下令封寺,王爷说城里情势不明,让夫人和公子稍安勿躁、暂且留在寺内不要走动,以免染上恶疾。”

顾云秋一愣,李从舟也变了脸色。

——他们都未料到,这场明年才爆发的大疫会提前来临。

嬷嬷还带来了许多王爷新送上山的东西:

有用来焚烧的苍术和艾叶,也有如《普济消毒饮》这样能救人活命的汤方和一些药包。

“城里几个药铺都被抢空了,附近州郡的药材都翻了番儿地往上涨价,就这些,还是将军从西北专门差人送来的。”

嬷嬷口中的“将军”,是王妃的兄长,西北大营的镇国将军徐振羽。

对前世这场大疫,顾云秋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他就记着承和九年一入夏,宫中那位只比他大一岁的八皇子就染病殁了,月底,出生还未满月的六公主也跟着夭亡。

他俩皆是中宫嫡出,文皇后本就病重,又在月子里,更经不起这般接连打击,很快就崩逝了。

而后,就是国丧三年,京中丝竹声绝。

这回疫病提前爆发,顾云秋没多想,只叫人来给东西收入西厢房。

而站在原地的李从舟却骤然沉下脸,神情变得很阴郁、很冰凉。

别人或许不知情,他却最清楚不过:

京城这场大疫,说是天灾,其实根本是人祸。

表面是疫病,实际根本是毒。

是襄平侯在西南多年,以活人试验制成的一种蛊。

三年前,襄平侯奉旨迎娶乌昭部首领的女儿白氏为正妻,其实就是为了从乌昭部苗人处窃取制毒炼蛊的秘方。

被白夫人发现、事情败露后,才会有后来苗人“叛乱”、宣抚司大军踏平乌蒙山等事。

李从舟原想着他还有半年多时间筹谋,却没想疫病会提前爆发,倒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

襄平侯所谋者大,明明是他下毒暗害,却能作壁上观,直到京中死伤惨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才装模作样献出张“治疗时疫的方子”。

皇帝不明就里,见方子有效,反将他视作忠君爱民的功臣,更不顾太后阻拦、解了先帝设下的禁令,诏命襄平侯进京。

从此,襄平侯来去无阻,终于一步步将整个朝廷拖入他蛰伏多年布下的局里。

前世李从舟踏着尸山血海归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取得襄平侯第二任妻子、也是来自苗族部落的“柏夫人”信任,从她那儿拿着关键证据、最终给了襄平侯致命一击。

可惜,那时候报国寺已经没了。

那些从小关心他、爱护他的人都已化为了一抔黄土,消失在皇室争权夺势的一场场阴谋里。

所以最终,他选择和襄平侯同归于尽。

只没想到:

这一世,襄平侯会提前引发这场疫病……

李从舟很焦虑——

在得知疫病消息的第二天,嘴角就生出了好大一片疮。夜里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几次都给顾云秋弄醒了。

顾云秋看在眼里,却实不明白小和尚在急什么。

这场疫病最终的结局是很惨、宫里宫外死了不少人,但这种事是天灾,又不是着急上火就能避免的。

而且,他们才八岁。

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上他们去顶……吧?

看看小和尚眉心都愁出了一座层峦起伏的山,顾云秋挠挠头,实在不能理解。

只能把这一切当成是小和尚出家人的慈悲为怀:

大爱世间、见不得黎民苍生受一点苦难。

又三五日后——

顾云秋正捧一本新的《生意集话》在看:

此书将日常开店营商所需的知识,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呈现,新颖有趣又易上手。

他在秋千上晃悠着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突然铮地传来一声巨响。

顾云秋被吓得一哆嗦,书都掉了。

循声望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小和尚不知怎地拉断了弓弦,血珠断线般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平日百发百中的箭矢,如今也将草靶扎成了刺猬。

小和尚仿佛不会痛般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动。

“……”顾云秋从秋千上跳下来,刚想喊人,李从舟却突然动了。

他丢下弓,眼神冰冷地看向掌心、指腹,看着那汩汩渗血的伤口,他忽然狰狞一笑,脸上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顾云秋被吓着,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个见人就杀的疯子大魔头。

他愣着,李从舟却甩甩手上的血,满不在乎地走了。

半晌后,顾云秋才回过神来叫人善后。

想起小和尚连日来的种种异样,顾云秋转身捡起地上那本《生意集话》重新陷进秋千里,眼睛却看着报国寺法堂的方向若有所思——

当日,夜。

顾云秋没事人一样,照旧拉着李从舟一起泡脚,只是熄灯后,顾云秋故意撑着眼皮,在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

“……明济?”他试探着,用气声轻轻喊。

背对他、面朝外,侧身躺着的李从舟一动不动。

“明济?”

漆黑的堂屋中一片安静,李从舟呼吸绵长。

顾云秋松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大着胆子伸手扯了下李从舟被子。

等了一会儿见李从舟还是没反应,他才重新躺回去、蛄蛹两下,将脑袋贴到李从舟背上、伸手虚虚圈住他的腰。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五阴……”

他含糊了一下,绞尽脑汁想,才记起来大师给他讲的经:

“五阴炽盛、求不得。苦集灭谛、才能清凉……清凉寂静、烦恼不现,众苦永……永寂、究竟涅槃!”

说这几句,给他脸都憋红了。

天知道他废了多大劲儿,才背下来这一老长串经文。

……还不知背错了没。

顾云秋皱皱鼻子,声音很轻:“总之,不要愁啦。”

他顿了一会儿,又重重搂了下李从舟,“你才八岁嘛,就算是释迦牟尼佛也没有这么小就出来普度众生的……”

“而且你已经很厉害了,将来肯定还会更厉害,一定会心想事成、所愿皆能成的。所以……”

顾云秋所以了半天,实想不出什么新鲜词词,只能红着脸,道了最后一句:“所以,好梦!”

然后他飞快地松开李从舟,转身卷回自己的被子里:

大师教的经文他背了、劝也劝了,还真情实感地赞美鼓吹了一波小和尚,这回,李从舟应该……应该不会再焦虑了吧?

毕竟他那样狞笑,真的有点可怕的。

这般想着,顾云秋终于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睡着。

倒是在他身后,侧躺着的李从舟,突然睁开了眼眸。

——里面清澈一片,半点不见惺忪。

他翻身坐起,借着月光,垂眸看顾云秋:

小纨绔的脸上还挂着一点笑,看上去傻乎乎的。

想到他努力背的《大涅槃经》,李从舟摇摇头,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上翘着。

所愿皆能成?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

往后,到秋九月。

京中的这场疫病,果然如前世般发得愈来愈严重。

本该在明年六月才夭折的八皇子,还没熬过中秋,就早早在怡景宫病逝。

这消息一直瞒着文皇后,毕竟她才被诊出喜脉、有孕两月。

没想,中秋夜一场赏月,却叫不谨慎的宫人说漏了嘴,害得皇后忧思伤心、摔下花台后小产。

那位本应降生在承和九年的六公主,也因此没了。

皇后伤心,身体状况陡转直下。

太医院首辅和几位有名望的太医,都被迫轮值守在中室殿。

听着这些消息,顾云秋难过,但更多的是无奈。

带消息上来的还是那位嬷嬷,她叹了一口气,“陛下为积福,已下令大赦天下,望上天庇佑,让皇后娘娘躲过这一劫。”

“大赦天下?”一直默默听着的李从舟忽然开口。

嬷嬷点点头。

“也包括南狱?”

“除罪大恶极、谋逆、弑父母者不赦,余者皆能蒙恩归家。”嬷嬷解释道。

李从舟皱皱眉,没再说话。

南狱羁着前户部检校吕鹤,他的贪墨案放在大理寺查了小半年,最近才被转进了刑部大牢。

当天日落,李从舟就翻院墙下了山。

黄昏时分,正是刑部南狱释放犯人的时候。

吕鹤混在犯人堆里,他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两颊凹陷、眼窝下一片乌青,不同于别人一片欣喜,他看上去十分惶恐,一直在不停地东张西望。

稍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般抱头蹲下,比起被释放,他好像更愿意待在牢中。

南狱的郎官读完圣旨,犯人们叩谢圣恩。

别人的家眷都上前哭泣着与亲人相拥,唯有吕鹤鬼鬼祟祟,贴着墙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李从舟藏好马,隐匿行踪跟上。

吕鹤走了一段,绕两条小巷后,终在某条背街看见了一个牵着马车的蓝衫人,那人远远见了他,就朝他挥手。

吕鹤面上一喜,走了两步后,又狐疑地顿住脚步,谨慎地冲对方做了几个手势。

那手势李从舟前世见过,是襄平侯从蛮国黑巫处学来的:能够两两结合变出六十四种不同的变体,是他们辨别自己人的方式。

蓝衫人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回应了吕鹤的手势。

吕鹤这才放下心,走过去钻上马车。

李从舟当然不会让吕鹤就这样被襄平侯的人带走,不过眼下在城里不好动手,他只能暗中跟上那辆车。

等车子交出文牒出城门后,李从舟才发现——那辆车竟没朝南行,而是在京畿南郊绕了一圈后,转头直奔西边。

吕鹤警觉,当即掀开帘子问。

赶车的蓝衫人却充耳不闻,反高扬起马鞭。

吕鹤咬牙,钻回车厢思量一番,竟掀开后车帘,一翻身跳车,他在泥地上滚了一圈,痛得龇牙咧嘴,睁开眼,却看见一双僧鞋。

“……小和尚?”

李从舟看着他似笑非笑,嗖地一声拔出袖中短剑。

“哎……别别别!”吕鹤吓坏了,翻身爬起来跑,转身才跑两步就骇然顿住,颤抖后退着跌坐在地。

那蓝衫人调转了马车,不过这回,马车后,还走出了更多的人。

那些人身披蓝染,手脚上都带有银饰。

“别杀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乌昭部的事情不是我……”

吕鹤的话还没说完,李从舟就已从后动了手。

短剑在他手中转了个花,从后背直扎穿前胸。

而同时动手的,还有那个马车上的蓝衫人,他手中掂量出一柄苗刀,飞身劈手就抹了吕鹤脖子。

喷出来的血溅着李从舟,同样也弄脏了蓝衫人的袍子。

李从舟抽剑后退。

蓝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玩味,而后他伸手、扯下了脸上的□□,露出那张偏黑的、满头卷发的脸:

“聊聊?”

乌影蹭去手背上的血,冲李从舟伸手,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窝的朋友。”

他说的话虽腔调奇怪,但确确实实是中原官话。

……

承和八年九月初九,重阳。

这日明明没下雨,只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李从舟却回来得很晚很晚。

顾云秋趴在圆桌上等困了,最终在点心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爬上炕,却还是坚持在堂屋内给小和尚留了一盏灯。

卷好被子缩进去,顾云秋也终于知道自己睡相并不好。

喜欢踢被子、占满整张床不说,还总喜欢抱点什么。

好几次他醒得早,都发现自己竟然心安理得地睡在李从舟怀里。他尴尬得脚指头抠地,却发现小和尚根本没和他计较,甚至都没提过这事。

看着一次次帮他掖被子的李从舟,顾云秋深深地明白了:

小和尚是个好人。

大大的好人。

所以,像是约定,他也一直爱等小和尚回来一起睡。

李从舟是后半夜回来的,见堂屋的灯还亮着,就知道这是小纨绔的扮家家酒把戏。

他摇头,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柔了几分。

洗漱完,掀被子上|床。

小纨绔被他吵醒,揉揉眼睛带鼻音说了句“你回来啦”,然后就得寸进尺地滚进他怀里。

顾云秋埋头在他颈侧,小和尚常年浸在禅寺,身上总有股令人舒适的檀香,然而今天的味道有些不同,他鼻翼扇动,细细嗅了嗅。

李从舟一僵。

“香香的。”顾云秋笑,脑袋往里蹭蹭,放松下来挨着小和尚睡。

“……”

看着他甜睡的脸,李从舟嗤了一声:

他一身罪孽、满身杀戮,身上全是散不去的血和腥。

哪有什么香味儿。

闭眼摇头,他的手却拉高了被,将怀里的顾云秋裹紧:

——也就这小傻子。

怀抱恶鬼,还敢说自己嗅的是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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