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驰手中也未提灯烛, 青袍腋下夹着几本泛黄的古卷,手中还捏着一串黑檀珠串,青青胡茬和瘦高的身形, 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
“你回来啦?”云秋也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天, ”苏驰看了眼云秋身后的小钟,“这位是?”
“我店里新来的小伙计,姓钟,”云秋介绍, 又告诉小钟, “这位是苏驰、苏公子。”
想了想他又问苏驰, “苏大哥你现在还做转运使么?”
苏驰摇摇头, 小钟趁当口给他见礼, 然后就扯扯云秋的袖子示意他要去看“龙神”和“海珠”, 还指了指远处一个水阁的方向。
云秋了然地点点头, 拍拍他肩膀要他去。
“你这小伙计,挺懂行。”苏驰刚才匆匆瞥了一眼, 小钟手里拿着的东西皆不是凡品。
“苏大哥你要看吗?”云秋问,“龙神和海珠什么的。”
“哟?”苏驰含笑睨他一眼, “你也挺懂行。”
云秋忙解释说他是现学现卖,今天是跟着小钟第一回来,全做是开开眼界。
“是啊, 之前也是岳……”苏驰的脸上闪过一抹遗憾, 然后他笑笑,“之前也是有人带着, 我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所在。”
虽然他只说了一个字,但云秋已猜出来他想提的是谁。
京城里姓岳的人家不少, 但姓岳又和苏驰相关、能带着他来丰乐桥鬼市的就少之又少,此岳只能是岳父的岳,指的是——宰相龚世增。
龚家小姐去岁出嫁,嫁给了经世局的一位通事。
此通事姓连,单名一个笙字,是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门生,去年春闱乙榜上有名,直到今岁朝廷才补出一个空缺、安排他做了经世通事。
经世局隶属于大理寺,执掌刑名,负责协管城内涉经济的一应纠纷。
掌管为正三品詹士,下设有:少詹士、府丞、主簿、录事和通事数名。如之前盛源钱庄被清盘、外柜掌柜逃匿等,最后就是落在经世局。
通事的官品不高,只有正七品,年奉也不过八十贯。
龚小姐这算是低嫁,但那连笙少年失怙,母亲供养他读书多年积劳成疾、没撑过京中那场大疫。
小姐入府就能执掌中匮,也无须侍奉公婆。
而且连笙是独生子,家中没有兄弟姊妹,自然也就没有妯娌关系和小姑要料理,可以说——就是她跟连笙两个过日子。
连笙是请动沈中丞亲自登门与他做媒,成婚时也是请了沈老爷子给他做高堂,请来的亲朋好友多是他太学的同窗。
十来桌人各自欢喜地挨挤在小院中,不吵闹也不拼酒,全是文静的书生在讲谈治国经世的文章。
连笙甚至频频要家里婆子给龚小姐送菜,生怕她一个人在房里饿着。
龚小姐与这位连公子见面不多,全是心灰意冷之下听了父母之命,见他这般殷勤,心也就放下大半。
后来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连通事在经世局也得力,他对外办事是雷厉风行、滴水不漏,回家后就贴心小意、事事以妻子为先。
云秋不知苏驰对这位龚小姐的态度,但只看他前世终身未娶,就能见一般。
“啊……”云秋搓搓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反是苏驰很看得开,也没在意被云秋看破,自己转了话头,“今日收获颇丰,待会儿我请你们到面行用早点。”
云秋立刻拒绝,苏驰刚回来,怎么好叫他请,“我请大哥吧?”
“你都叫我大哥了,”苏驰揽过他肩膀,“合该是我来请,再者说——”他挤挤眼睛,“苏某人现在有钱呢。”
最终,云秋没能拗过他,和小钟一起被苏驰带到河对岸一家食肆,食肆门口白雾缭绕、蒸气腾腾,两个店小二站在高高的笼屉后吆喝:
“发卖四色馒头、栗子糕,羊肉馒头、龟仙桃喽——”
见苏驰他们一行三人,其中一个小二抖开肩上的挂巾迎上来,“几位爷吃点什么?里边儿请,还有的是座儿!”
苏驰想了想,要了一笼水晶包儿、一笼峨眉夹儿,云秋喜欢吃甜口要的是糖馅馒头、沙馅桃花茧,小钟跟在最后却只要了一个细馅儿大肉包、一张重叶饼。
“再来一碟花糕并三碗七宝羹,”苏驰掏出几枚银锞子塞与小二,“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城里食肆的面点卖价不贵,这些东西全算下来也不过几百钱,苏驰给的银锞子分量很足,小二笑得牙不见眼,吆喝的声音也亮了几分:
“好嘞,您稍等——点心马上就得!”
苏驰挑了张靠里的桌子,邀请云秋和小钟坐下。小钟一开始还有点局促,抱着他买得的东西躲在云秋身后,“我、我站着就行。”
云秋好笑,起身拉着他给人摁到座位上,“我这儿可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起吃,你看你邱哥、你点心哥哥不都坐下来跟我一起用的么?”
小钟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坐了。
苏驰多看了他两眼,十三四岁的少年紧紧抱着鬼市上淘来的东西,落座后从前襟中掏出来一块软布、几张棉纸,先仔仔细细将东西分别包好、隔开,才转过身来擦手、准备吃饭。
“小先生是行里人?”
他突然出声,吓了小钟一跳,连带着屁|股下坐着的条凳发出撕拉一响。
云秋忍笑,先安慰好受惊的小钟,然后与苏驰解释来龙去脉,说了小钟原本是敏王府解行上的人,是马直的小学徒云云。
“敏王世子啊?”苏驰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那挺好,早早脱离开那样的东家,你师父的决断不错。”
小钟红着脸点点头,“师父都是对的。”
苏驰看他性子内向,便不强求,又转向云秋,“所以,你现在是自己在外面开铺子?王爷王妃也不管你?”
云秋眨眨眼,这时候才意识到——苏驰好像并不知道真假世子案。
他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店小二却双手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给他们送来了刚才他们点的东西——
笼屉热腾腾冒着热气,三碗七宝羹晶莹剔透,莲子红枣点在白亮的羹汤里,小二按着各人坐的位置分派了他们点的东西。
而苏驰最后加的那碟糖糕,被他支使着小二放到了小钟手边。
“你吃太少了。”他这样讲。
小钟一愣,本已有些薄红的脸变得更红,声音很小地说了句谢谢苏公子,然后才捧起他点的肉包子来狼吞虎咽地吃。
等小二走远,云秋才得着机会同苏驰说真假世子的事。
结果苏驰一听,手里的馒头都吓掉了,他啊啊啊地连喊三声,惹得周围几桌客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讶异的眼神。
他反而不顾手中沾染的油腥,烦躁地扯了自己头发几把,然后看着云秋又啊啊叫了两声,最后泄气地捂住额头、拄在了桌上。
“……对不住啊秋儿,哥哥不知道。”
苏驰的声音很沮丧,云秋却表示自己没那么在意,还给苏驰讲了讲真世子——小和尚李从舟的事。
当听到云秋的几处铺子上的匾额和楹联都是李从舟写的时,苏驰看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你们啊,还真和别的真假世子不一样。”
别人家若是出现了这等事,真假两位不还得闹起来?不是假的想尽办法要弄死真的,就是真的用尽手段要跟原本的家庭搞好关系。
总之两人不是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互别苗头。
到他们这儿倒好——两人心平气和,好得跟哥俩儿似的。
假世子对王府的泼天富贵、权柄浑不在意,那真世子又反过来处处维护着假世子……
苏驰摇摇头,“得,也就王爷王妃能养出你们这样的宝贝。”
云秋嘿嘿乐,端起自己的七宝羹喝下一大口,然后才问苏驰他这回归京是为什么,“大哥你不做转运使了么?”
这话问出来,苏驰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半晌后,他长叹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来几分沧桑,他放下手中的馒头吐了一口气——
“原想着你是宁王世子,说与你听好像是我有求于你一般。如今秋儿你跳出朝堂纷争,倒正好给你说说,请你替哥哥拿个主意。”
拿主意?
云秋连忙让了一回,他自己的主意都还要李从舟帮他拿呢!
“大哥客气了,我哪能做得了大哥的主。倒是大哥有烦恼,我倒可以听一听,权当是解闷了。”
原来,如前世一样,苏驰在运粮之事上得力,很快就从转运使接连升迁,成为了从六品的龚州监司,这回入京,就是替龚州郡守来此述职的。
苏驰述职的当日,正逢林瑕带着万松书院剩余的师生入宫上缴青红册,他在旁边听了几句,随口说了句如何如何、这般那般算筹。
结果就被坐在轮椅上的林瑕拦下,与他在宣政殿的外院谈论了许久,等到皇帝召见后,林瑕更未贪功,直言算筹推演的法子都是苏监司教授。
从太极湖籍库中抢救出来的青红册仅有建兴年和承和年的,万松书院遭劫后能够重新复写仅剩下最近即数十年。
林瑕带着万松书院的书生是可以将他们背在心里的东西重新默写出来,可是却没办法作证是否有错漏,细节上有没有出入。
若是调取各地县府志所存的记录一一对应,那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廷正逢多事之秋,是没办法几种起来办这样的事的。
面对这般状况,朝堂上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是以林瑕等人默写出来的本子作为范本,州府上的县志作为辅助,从今年征税开始重新记录。
第二种则要求以地方上的文本作为范本,理由是地方上的文本一直保存得很完整,而林瑕他们是人自己背诵,难免会出错。
最后一种就是提出干脆改革,将青红二册合总为一册,不再单独列每户人口,只丈量各县的土地,然后将人头上的税赋都平摊到土地上。
最后这一项是泰宁朝就提出来的改革税赋方案,只可惜施行两年后就出现了种种问题,最终还是被废止、继续了祖宗定下的青红册制度。
文官在这项事情上各自为政,太|子党多半围着舒大学士和文太傅两个,看着他们的态度见风使舵,而寒门和世族又各自对立、武将又只关心屯所。
“屯所在理论上也在各州府上占有土地,那这部分的土地和屯所里面的军籍士兵又将如何计算?还有僧道坛尼的特籍、各府的田庄等等。”
苏驰摇摇头,直言现在不是改革的好时机。
但林瑕深知青红二册问题很多,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将来还会埋下不少隐患,而且即便不改革——他也坚持绝不能按地方的县志来做范本。
之前的地方县志是不会乱修改,但若叫各地百姓们得着风声,说朝廷要按照他们县志上的数字来征收赋税,那势必会生出大乱。
事涉己身,难保百姓和地方上的三老不会铤而走险。
“听大哥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改革,只是主张——一步步来,不要急于求成?”云秋听了半天,总结道。
苏驰点点头,“改革自然好,但步伐迈得太快容易损伤根本、触动世家大族甚至是皇家的利益,他们解决不掉改革,却能很快解决改革者。”
“那……”云秋有点犯难。
如果这就是苏驰的烦恼,那他还真是没办法。
他哪里懂什么朝廷税赋和青红册的事情。
“我观陛下似乎有所动意,可是尚未确定来施行的人选,”苏驰再解释,“人选,大抵就是在我和林瑕之间。”
林瑕发现户部贪墨、挽救青红册有功,朝廷是要嘉赏他;而苏驰运送前线钱粮,未曾丢失一毫一厘,更算是大功。
而且,苏驰还给青红册如何核准提供了算筹上的帮助,他这六品的监司,定然是会往前升一升的。
“眼目前就是两条路,一条还是走西北、继续辅佐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保障勤务的物资充裕;一条是留在京城里,帮着推行税赋改革。”
苏驰直言他尚在犹豫,还没做出决断。
“那林瑕呢?”
“他自然是想办税赋的事,”苏驰叹了一口气,“可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再按着他那刚直的脾气秉性办税,多半是要出大事的。”
想了想,苏驰又叹一口气,“可是西北也不合他去。”
大漠狂沙,沙匪不断。
林瑕这般出生在江南的书生,如何能斗得过彪悍的西戎,而且他还伤了双腿、不良于行。
理智上,苏驰是觉得林瑕不适合;情感上,苏驰也觉得林瑕不适合。
但偏偏分身乏术,他也不能给自己一个人掰成两个用,而且他想的再多……最终下决定的人还是皇帝陛下,倒也没什么用。
“唉……”苏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应该私底下去劝劝林瑕。”
云秋想了想,前世并没有林瑕这一出,苏驰进京述职之后就顺利被拔擢为正四品安抚使、隶属于军囤,能够直接出入西北大营。
由于他善狡谋、尽占兵法先机,还被西北大营的士兵们称呼为小军师。
如果是按着前世那般发展,西北大营和黑水关当真少不得苏驰,他后面能官拜宰相,也少不了西北这段经历的支撑。
云秋想了想,笑着拍拍苏驰肩膀,“林大人也有林大人的主意,一切事情顺其自然,大哥你也不要太悬心了。”
苏驰抿抿嘴,最后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所以,你不参加今年的宣武楼大比?”
“不参加了,”云秋笑,店铺里的伙计去派单子应该不算他参加,“往年我参加也讨不得什么好处不是?”
苏驰了然,笑笑之后两人各自低头用完早饭。
从食肆出来时,外面天已经大亮,苏驰主动将云秋和小钟送到丰乐桥边,也顺便认认云秋两个店铺的门面。
“我住在安西驿,”苏驰比划了一下,“要是有事,可到那边找我。”
云秋与他挥挥手,带着小钟转身绕进云琜钱庄中。
小钟这回在鬼市上淘弄来大大小小十来样东西,大多是文房用物,有笔墨砚台,也有信札赏盘、笔筒笔架,总之都是小而精的东西。
“东家您看,复盛典当的掌柜是端州人,这方端砚正好送他;这个青瓷的前朝笔筒,底款正好是蜀中蓉坊烧造,可以送给蜀籍的昌荣解行……”
小钟说得很慢,可点着介绍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京城里数十家典行,小钟都根据他们各自的喜好、籍贯准备了得体的礼物,“东家,我们是等铺子修缮好去送,还是这几日就去?”
这问题云秋之前就想过——
等铺子修建完再去,倒是能给铺子造一回势,不过显得不那么诚心,像是投行拜会是带着目的去的,可能会引得同业反感。
所谓还未入行,就开始转心眼算计前辈。
多少有些因小失大。
现在去拜会是有些提前了,可是作为后生晚辈、能提前跟着介引去见同业前辈,这也算是一种礼数,能赢得不少好感。
“这几日就去,”云秋想了想,还补充一句,“帮我叫小邱,请他帮忙备点礼,也不用太贵重的,就京城里常见的瓜果糕点之类。”
小钟点点头,给那些东西好好收起来锁在柜子里,然后才去寻小邱,由他拉着出门、去办云秋要的东西。
如此挨家挨户登门拜访、送礼,陪着说话,到十几日后,云秋终于拜会完了京城里的典业前辈、疏通了各中关节。
几家典行的东家都笑着与他拱手,说会在他们开业时还礼恭贺。
解当行上的事情了结大半,荣伯也在这段时间想办法给云秋找人手,正在护卫、伙计招揽如火如荼的时候,苏驰又找到了钱庄中。
“三日后的宣武楼大比,你陪我进宫吧?”
云秋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手一指自己,“我?”
“不是要你参加大比,”苏驰好笑地拍拍他,“是让你跟我进宫,太后想见见你,也只有那时候入宫不打眼。”
云秋更惊讶了——
“太后?!她要见我做什么?”
苏驰耸耸肩,他自然也猜不到宫里这些大人物的心思。
只是前日被皇帝宣召入宫,问了他几项西北相关的战局,之后从勤政殿出来,就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
那位嬷嬷也不曾透什么底,只是为难地告诉他——太后这几日不思饮食,很想念宫外的五香瓜子、炒糖豆。
苏驰跟在宰相龚世增身边也有多年,自然知道嬷嬷这是在跟他打哑谜,太后哪会真的想吃这些东西,多半是有事情找他。
“嬷嬷您吩咐,下官力所能及的,一定给您办到。”
嬷嬷点点头,温和一笑道:“听闻苏大人当年能捐得转运使差事,是得着了京中一位贵人的襄助。”
她这么一点,苏驰就明白了,“双凤楼,顾云秋?”
嬷嬷高兴了,太后喜欢聪明人,这位苏大人的将来必定不可估量。
原来真假世子案后,太后心里一直有些放不下顾云秋。
宫里宫外那么多孩子来给她请安,真正能入得了她眼的其实不多,尤其是像顾云秋这般乖觉、讨得她欢心的。
孩子皮是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就这么脱离王府被赶出去。
想起顾云秋,就难免想到宁王,想到宁王,就会忍不住想起前朝的那些纷争,太后心里一直憋着些话,思来想去可能是想找个人进宫说会儿话。
这些话说给谁听都不太好,太后转了好几个人选,最后就想到了顾云秋——这孩子知道一点宁王事,现在又已经不算皇室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嬷嬷如此躬身相请,苏驰也不好拒绝。
只能领了命出宫,然后就直奔云秋这里给他说这件事。
云秋听了,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打鼓。
他之前进宫敢那样在太后面前耍宝,是当自己是正经的宁王世子,说白了就是太后的嫡亲孙子,根本不怕太后会如何发落。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他变回一介庶民。
会不会因为说错话,而惹得太后不快被砍头?
苏驰摇摇头,宽慰他道:
“太后娘娘深思熟虑请你进宫,肯定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她要是真看着你生气,怎么会专程让嬷嬷辗转来寻呢?”
这话说的。
云秋睨苏驰一眼,很怀疑他这大哥根本不会安慰人。
什么深思熟路、什么辗转来寻,根本就是告诉他——太后是郑重其事让人来找他,根本不容许他拒绝。
唉……
云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仔细回想一番,太后的脾气秉性,云秋现在只能祈祷老太太心地善良、不爱杀生,即便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会被一下拖出去咔嚓了。
……
如此,三日后,宣武楼大比。
苏驰早早弄来一辆马车,给云秋塞进去就拐带进宫里。
按理来说,过丽正门后外臣就得下马,但大约是太后命人打点过上下的缘故,过丽正门后、马车就被外监们引到一处角门。
绕过花房过濯锦桥,就能顺着西北三所、穿过河山阁和奉先殿的廊庑,就能直接到达太后的寝宫。
寿安殿一切如旧,只是嬷嬷没有让苏驰陪同。
“今日宣武楼大比,苏大人您赶快过去观礼吧,待会儿我会请人给小公子送回出宫去的。”
苏驰愣了一下,担心地看向云秋。
人是他带进来的,理应由他带出去。
云秋看看身边笑得很和善的嬷嬷,又看看寿安宫站着的内监和宫女,犹豫片刻后给苏驰挥挥手:
“大哥你放心去吧。”
苏驰想了想,最后躬身在寿安殿外的白玉石阶下跪下叩首,给太后娘娘请安后,替云秋说了几句好话、请太后千万不要为难他。
嬷嬷摇摇头笑,倒是没说什么。
等苏驰离开后,嬷嬷忽然哎唷一声,故意吸引云秋目光后、向他伸出手,“小公子,捞您过来扶老身一把,我这脚它……哎唷……”
云秋没多想,急急上前扶住她、担心地看她脚,“您没事吧?用不用请太医?”
嬷嬷摆摆手,“不用不用,就是要劳烦小公子您扶我过去坐一会儿,歇一会儿就好了,这个是老毛病了。”
她指的地方是寿安殿的东配殿,里面其实是太后素日礼佛的地方。
上回跟着宁王和王妃来,云秋只依稀记得宁王夫妻在殿门口立了一会儿,品评过门口的禅意楹联。
云秋不知里面是佛堂,还以为是嬷嬷住在东配殿。
结果刚扶着嬷嬷进到殿内,抬头就看见站在正堂供奉的世尊佛身边站着身着明黄色对襟团龙罩衫的太后。
云秋腿下一软,要不是有嬷嬷拉着他,他就要扑通跪下去了。
“太太太后娘娘……”
“不叫我婆婆了?”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云秋缩了缩脖子,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嬷嬷,发现她双腿站得稳稳当当,根本不像是脚痛的样子。
啊,被骗了。
云秋懊恼地用小眼神睨了嬷嬷一下,然后挣脱开自己的手跪下去,给太后行了叩拜大礼,恭贺她万寿千岁、福寿康健。
太后垂眸,看了看撅趴在地上的人,叹气清清嗓子,“平身吧。”
云秋谢过太后,才规规矩矩站起来。
太后转动两下念珠,对于他这般反应好像不太满意,忍不住要抱怨一句:“从前该规矩的时候,恁地不见你这般规矩。”
云秋:“……”
老太太这是专门请他入宫排揎、埋汰的么?
以前,以前他那不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真假世子这回事么!
见孩子都快郁闷坏了,太后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伸出手,“得了,别拘束了,孩子过来,陪我到院儿里走走。”
云秋唔了一声,旁边嬷嬷鼓励地把他往前推了一下。
他茫然地顺势抬手,就那样扶住了太后,懵懵懂懂就被太后带着走到了后院——之前他给王妃偷偷折了枝梅花的园子。
太后素爱梅,但此时的园子中也有不少漂亮的红枫。
远远看过去层层浸染,火红一片煞是好看。
太后扶着顾云秋的手,带着他顺着园子里的碎石路慢慢走,悠悠开口,从她还是王府侧妃的时候说起,说了不少前朝的隐秘。
“世人都说是我棋高一着、斗败了容妃扶着自己儿子登基,”看着远处簌簌下落的红枫,太后却自嘲地笑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手心手背都是肉,先帝偏疼铮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只能帮着铉儿劝他出嗣。”
铉是当今圣上名讳。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孩子们都不差,即便性格不同,但都出挑优秀。但若是以当朝贵妃的身份,铉儿确实比铮儿更适合做皇帝。”
这些话太后能说,云秋却不敢议论,只能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不过听太后这般说,好像当年的宁王也并非是世人所传的那样主动出嗣,中间还有被太后规劝这一节。
见他实在不好表态,太后拍拍他手背,“铮儿当年性子可倔了,在西北立了军功回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当面对着两位哥哥恭谨、心里可有的是主意。”
在太后的描述里,昔年朝堂上凌铉、凌锦和凌铮三人争储,各自身后都有一批门客和势力。
凌铉和凌铮两人是亲兄弟,而且太后当年的位份是摄六宫事的贵妃,与如今的惠贵妃一样,且冯家也是武将世家,军功赫赫、势力庞大。
凌锦的生母方氏,在当年仅是嫔位,而且方家因为流徙的缘故早早无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胜算都不大。
所以方氏和凌锦就选择各个击破,巧计离间凌铉和凌铮兄弟。
眼看两个儿子之间起了矛盾,太后多次好言相劝、调解不成,最后甚至在秋苑御猎时,凌铉意外中箭落马、拔下来的箭簇竟然直指凌铮。
太后不想他们这样持续相争下去、最后闹得个两败俱伤。
长子虽不得先帝偏爱,却城府极深、颇通谋略,在文臣当中颇有人望,那支箭簇,或许根本就是他将计就计或故布疑阵而使的苦肉计。
而次子战功赫赫,得诸多武将支持,又有陛下的偏爱,若是兄弟齐心,也不是不能被定国公等人扶持着登上宝座。
只有一样,也是最后太后能劝动小儿子放弃的——
那便是在凌铮被禁足时,太后曾经到门口问过他一句话。也便是这句话,让他解除禁足后主动找到先帝,提出了出嗣之意。
“您问了什么话?”云秋好奇。
“我呀,我问他——愿不愿让徐家二小姐执掌凤印。”
原来如此,云秋了然。
自他有记忆以来,宁王待王妃就极好,旁的王侯都迎娶侧妃、纳妾,王府里却自始至终都只有王妃一位女主人,而且所有的钱都是王妃管。
朝务再忙,宁王都会赶回家来陪妻子用晚饭。即便真回不来,也会提前遣人回府禀报,王妃要单独去哪儿,他都要派人跟随相护。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止相敬如宾,云秋见过好几次王妃使小性,也见过多次宁王巴巴跪在妻子面前、委屈地被她拧耳朵。
王妃的女红不好,却也试着给宁王缝补过衣裳、做过香囊。
“只可惜……”太后遗憾地摇摇头,“劝是劝动这臭小子了,可是他心里多少觉着做母亲的偏心,所以出嗣后就守着规矩,疏远了关系。”
云秋暗自咋舌,要不是太后提起,他都不知道宁王曾经想过当皇帝呢,从前看父王可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说了这么些,太后才终于开口说着正题,“原本以为有你这个小家伙在,能缓和缓和我同铮儿之间的关系呢……”
所以,当初才会赐给他长命缕么?
云秋想了想,轻声道:
“现在也可以呐,太后娘娘礼佛,小和……我是说,小世子他从前也很懂经文典故不是,你们应当……”很有话说吧?
太后横他一眼,“你当我没试过么?”
她摇摇头,拉着云秋继续往前走,“那孩子便是比他父王还规矩,达理有余亲近不足,他来讲一回经,除了经文之外,我也和他说不上十句。”
云秋:“……”
不愧是小和尚,厉害厉害,对着当朝太后都敢板着脸。
等等?
云秋偷偷瞄太后一眼,今日要他进宫,不会是让他从中斡旋吧?
他跟小和尚关系是不错,但……
这可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装傻充愣得来的,从八岁开始又哄又骗折腾了足七年,才好不容易和李从舟混了个脸熟。
要是再加上太后、皇帝和宁王他们一家子……
云秋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
他抿抿嘴,有点不满:自己的命自己挣,都来挨着他算什么回事!
结果,太后想的根本不是如何调和关系,而是——
“所以,你要不进宫来?就留在哀家身边,我收你做个义孙。”
“……啊?”云秋傻眼了。
“听苏驰说,你现在是自己在城里做生意是不是?”太后轻哼一声,“商人们总是拜高踩低,你喜欢经营也好,等你再大些,我的一些产业能交给你去打理。”
太后说得很真心,可云秋不敢应。
一则太后认他名不正言不顺、惹人非议,二则做义孙就免不了会卷入朝堂纷争、夺嫡风波——太后的孙子,不就和当今太子平辈儿?
云秋连连摇头,又一次扑通跪下去。
他认认真真磕头,告诉太后他的心思——离开王府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他也没有锦心绣肠、能在宫廷中无忧无虑生存下去。
“而且我更想靠自己,您也好、宁王夫妻也好,都护不了我一辈子。”
太后听着,盯着他的发顶看了良久,最终一言不发地往红枫林那边走去,云秋伏趴在地上,也摸不准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意。
不过之后,嬷嬷给他送出寿安殿时,却递给他一块金镶玉的小腰牌,腰牌的正面刻着飞凤纹,背后是福山寿海纹。
“小公子日后若遇着什么事儿,可以拿着这个,出入宫禁也方便。”
云秋接过来,谢过嬷嬷后自己爬上马车。
等车帘放下、车轮骨碌碌转动时,他才用食指串着那腰牌上的挂绳,将腰牌提起来在眼前晃了一下——
这都第三块了。
怎么重活一世,他们开始喜欢上给他小牌牌了?
曲怀玉、曲怀文两兄弟要塞给他,太后也要塞给他,他不就是亲近叫了一声婆婆,竟然就得到太后青眼啦?
云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脑门上写满了问号。
驾车的车夫是寿安宫的内监,原本是准备给他送出宫去的,可云秋实在怕太后知道了他的铺子要干涉——便使了银子,请公公在锦廊上放下他。
顺着锦廊向南走,就能走到丽正门附近的角门出宫。
结果快靠近角门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凌以梁的声音,云秋顿了顿,观察左右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假山,一闪身躲到了山后面去。
凌以梁带着他身边的小厮,深秋时间天气是凉,但这位敏王世子却一脸肾亏的样儿——脸色惨白、鼻尖红红,像是染了风寒。
他裹着一条绒氅,一路上骂骂咧咧,走到假山附近时,却忽然顿住脚步、问了身后小厮:“你确定是一匹大宛黑马?!”
“确定确定,小的看得真真的。”
“那便得了,你待会儿给这些东西都偷偷挂上去,我就不相信——这样你还出不了丑!”凌以梁说着,哼哼笑了两声往宣武楼的方向去。
剩下云秋慢慢走出来,他皱眉看了看那两人远远离开的背影,心里总有些不好的猜测——
如果他没记错,小和尚那日拴在他门口的,就是一匹通体纯黑的大宛马。
宫里参加宣武楼大比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三皇子,凌以梁还不至于要和这两位作对,那么剩下的其他世子中、也没有与他有冲突的人。
唯有今日新进宫的李从舟,算是他能算计的一个对手。
云秋看看左右无人,打着胆子跟上了凌以梁那个小厮。
却发现他径直奔向御苑,径直走向了马厩中最显眼的那匹黑色高头大马,马儿用的普通革鞍,下面垫的鞍鞯只是一块棉布。
只见那小厮鬼鬼祟祟上前,塞了一块布料到马鞍下。
大马被惊动发出阵阵嘶鸣,而看管马匹的几个内监走过来、问那小厮在干什么,小厮却赔笑着说是敏王世子吩咐他过来检查马。
“这不是看着这匹大宛名驹太漂亮,就上手轻轻摸了下,没别的事、没别的——”
几个内监将信将疑,绕着马儿检查一圈也没看出什么。
但云秋却已经察觉到了凌以梁的险恶用心:
朝廷有规定,宰执大臣、亲王以下,皆不得在设花绣鞍鞯。
违者轻则挨板子,重是要被罚俸的。
他紧张地盯着那马厩看了好一会儿,鼻尖上隐约渗出一点汗。
怎么办,要不要去……帮帮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