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点心声音, 顾云秋下意识想要叫他进来帮忙。
可搂着小和尚的手微动,却摸到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
话到嘴边,又给他憋了回去。
顾云秋略作沉吟, 脑子飞快转了转:
小和尚独自一人又受了伤,没道理突然出现在南仓别院, 而且又是跳墙又是捂他嘴的。
兴许——
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往上托了托李从舟脑袋、方便他口鼻露出水面呼吸,而后小声告诉点心自己没事。
“对了,萧叔回来没?”
“还没呢,公子要找他?”
听点心的意思像是要去给他叫萧副将, 顾云秋连忙喊, “哎!不不不, 别别别, 不用喊萧叔, 点心你先进来。”
点心依言走进去, 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
隔着缭绕雾气, 他家公子怀里怎么好像抱着一颗……青白的圆白菜?
以及等等,圆白菜上怎么会长五官?
点心疑惑凑近, 一看后啊呀一声叫出来:
“他他他,怎么在这儿?”
报国寺的明济和尚, 双眸紧闭、脸色灰败,身上僧袍被水泡得虚虚挂在肩上,前襟大开、露出一片结实鼓|胀的胸|膛。
荡漾的水波纹环绕在他和顾云秋身边, 点心刚才遥遥一望, 还以为是什么他看不得的旖旎风光。
“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别愣着了, 快过来帮忙!”
顾云秋拖着小和尚往岸边靠,将人递给点心时又补充一句, “他背上有伤,别碰着。”
两人合力费了老大劲儿,总算将李从舟从热汤中弄了出来。
虽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李从舟从小习武,个头高、身量结实,昏死过去后重得跟头牛一样。
顾云秋爬上岸就累得气喘,仰躺在青石板上缓了好一阵,才给气喘匀实,攀木施拿沐衣时,两手都在发颤。
沐衣是一种用吸水棉葛或绸缎制成的对襟长袍,广袖、无纽系带,常作浅色,专供沐浴时使用:
拖曳在后的长摆能隔绝披散长发中的水汽,直接贴在身上的布料能在行动间吸走肌肤上的水。
到汤泉边备间时,脱掉沐衣、随便擦擦就能换外面的衣裳。
点心这些年习武,不像小时候那般弱不禁风。
而且,实际上他的年纪比顾云秋他们大上几岁,按理来说,应当能背得动李从舟。
如此,等顾云秋换好衣裳出来,点心就请他帮忙,俯身弯腰下去将李从舟背起来、再由顾云秋从旁相护。
两人一前一后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汤泉中缓缓浮起一团粉红色的花绸,花绸之下,还有一块四方巾帕。
水波纹荡漾,忽有一人从桃林中飞出。
他身形灵活、指尖点水,轻而易举将那花绸和帕子都抄到手中。
乌影用指间挑着那湿漉漉的帕子,端详片刻后,笑着拧干收好。
还说不是相好的?
掉了人家一封信像丢了魂似的,还偷偷藏人家的香帕子。
他远远看了眼顾云秋三人离开的方向,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南仓别院的总管给顾云秋安排的房间在西苑堂屋。
这是一间面阔五间、青瓦白墙的大房子,里面的装潢布置一点不比宁心堂差:窗户皆是六棱交椀的菱花窗,上贴防蚊的金色密纱。
供顾云秋睡的那张架子床也是花梨格的,堂中的圆桌上镶嵌了墨玉,玉质里的棉絮天然形了孤山和西湖的大致轮廓,十分罕有。
至于盥洗架上的铜镜,东侧的书案、花架,琴台、香案,都是用料上乘、造型古朴典雅的苏式家造。
堂屋距汤泉不过数百步,平时走一个来回都用不上一炷香时间。
现在多抗了个李从舟,顾云秋只觉这段路有一万年那么久。
好容易将人弄回房,拆掉他身上乱七八糟的湿衣服,借着屋内烛火,顾云秋才看清楚李从舟后背上的伤有多严重——
烧焦的僧袍黏在后背上,脱落的皮肤翻卷、露出里面鲜红色的肉,血水脓水混合着汤泉水汩汩流下,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床单。
顾云秋缩了下脖子,让点心去弄盆热水,再找跟着他们那个大夫拿点治烧伤的药。
结果点心刚走到门口,他俩都听见由远及近一阵脚步。
“秋秋睡了吗?”是宁王的声音。
顾云秋嘶了一声,一下跑回床边拉高被子盖住李从舟。
转头一看,又觉得床上拱起这么一团真实欲盖弥彰。
他扯了扯被子,环顾屋子一圈后,也实在没什么适合藏人之处。
“咚咚咚——”
门外的宁王等了半晌不见儿子回应,便敲敲门、又唤了一声:
“秋秋?”
事已至此,顾云秋咬牙横心:三两下扯掉自己身上外袍、拆掉头上簪子,掀开被子、滋溜一声钻到床上。
他把赤条精光趴着的李从舟往里推了推,拉高被子挡住人后,自己靠在外侧枕头上应声——
“秋秋睡着了!”
听见这个,门外的宁王噗嗤一乐,“睡着了还能说话呀?”
“哈啊——”顾云秋逼着自己打出个呵欠,闷闷用被子捂了脸,“反正就是睡着啦,阿爹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嘛。”
站在屋门外的宁王好笑地摇摇头,和跟在身后的萧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叹气开口:
“明日父王就走了。”
啊?
顾云秋一下掀开被子:这、这么快?
他们到江南也不过两三天时间,父王这就要启程回京去了?
顾云秋急急掀开被子,看见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口后,犹豫片刻又将被子虚虚改回去,自己挪了挪、尽量贴着李从舟。
——这样,从外面看起来,床上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再放下一半纱帐,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示意点心去开门。
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顾云秋揉揉眼睛,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阿爹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宁王走进来,见儿子真已经躺床上了,只能自己搬来一把圆凳,想坐在床旁边。
结果才弯下腰去,就看见地上堆着顾云秋刚才慌乱中脱下的衣衫。
顾云秋:“……”
宁王皱皱眉,转头看点心。
点心被那凌厉的目光一扫,扑过来立刻捡起那堆衣衫收在怀里。
在宁王开口前,顾云秋先糯糯发声,“阿爹你别训点心,是我让他们去泡了热汤再回来的,不信你问萧叔嗷。”
这事萧副将给宁王禀报过,他是知情的。
再看抱着衣衫喏喏说是自己疏忽的小厮,宁王想到这贴身小厮是儿子主动管他们要的,平日伺候得也妥帖,便将话咽回肚里,改成一句:
“下不为例。”
“好啦好啦!”顾云秋动了动,在保证不暴露李从舟的情况下,双手抱住宁王手臂,“阿爹快说说怎么就要走了?”
他这般说着,还偷空给点心抛了个眼神。
点心会意,在宁王的注意力被顾云秋吸引时,一弯腰把角落里李从舟的衣服裤子也给收了出去。
宁王来南仓是运粮,等仓管清点出来足数,自然就要加急回京。
这批粮草运送回京城后,会下拨给各地的转运使,由他们走水陆两路运往黑水关、支援前线的军士。
这是和前线有关的差事,带顾云秋下江南已是破例。
正经事急,宁王当然不能久留。
他把这些情况给顾云秋讲了一道,然后揉了把儿子刚洗好、毛茸茸的发顶:
“萧副将留下来陪你,爹的差事耽误不得。”
说着,他又塞了一沓银票给顾云秋,“不够就差人送信来,管家会派人给你送。遇事不要太与人争,上山、涉水都当心。”
顾云秋推了两下,王妃给他的银票还有厚厚一摞呢。
见他不拿,宁王却极自然地一转身,将手中银票递给萧副将,“秋秋就交给你了。”
萧副将双手接过银票,郑重其事地单膝下跪,“末将定不辱命。”
顾云秋:“……”
他张了张口,尝试劝道:“阿爹,萧叔是你的左膀右臂,不如你带他回去吧?你不是还留了两队银甲卫给我么?”
没想这话一出,宁王和萧副将竟然同时摇头——
宁王:“银甲卫不过百人,你让爹怎么放心?”
萧副将:“那些毛头小伙子只知舞刀弄枪,哪里能保护好人?”
顾云秋:……?
他舔了下嘴唇,看看父王又看看萧副将。
若不是他的手要用来扶住被子——让锦被透风不至于捂死小和尚,又不会豁口开太大被父王发现他床上有人……
他现在真的,非常想抬起双手捂住脸。
——听听,他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百余人的银甲卫竟然保护不了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人正三品的侍卫怎么就不会照顾人了?
顾云秋讪笑两下,直觉萧副将是被父王带偏了,又劝了两次无果后,顾云秋也不坚持了,只让萧副将留下。
“那阿爹一路平安。”
宁王笑着捏他脸颊一下,“照顾好自己。”
顾云秋乖乖点头昂了一声。
直到宁王和萧副将起身离开,他才忽然意识到:
宁王之所以选择晚上来和他说这件事,是因为宁王知道他早晨贪睡、起不来,所以专程晚上与他告别、次日让他睡饱。
看着走到门口关门、笑着与他挥手的宁王,顾云秋也跟着笑起来,终于敢抬起手,轻轻挥动两下——
宁王走后,点心重新推门进来。
“公子。”
“呼——”
顾云秋长出一口气,忙掀开被子。
就这么坐着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他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道是两个人挤在一条被子里热的,还是单纯紧张的。
掏出随身的巾帕擦了擦脸,今天这热汤算是白泡了。
点心刚才收拾了衣裳出去,顾云秋的那套自然是送到浆洗房。
但明济师傅的衣裳裤子上都沾着血,而且那僧袍的后背一块全都烧坏了,也没办法缝补。
他拿在手中一时无措,最后找了个木盆先放着。
刚才王爷和公子说话,他不方便进去伺候,就按着顾云秋的要求去找了随行大夫,谎称是自己烧水时不小心烫着,讨来一罐烫伤膏。
“好好好,小点心真聪明!”
顾云秋披上外袍、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接过那烫伤膏就和点心一起帮李从舟处理伤口——
怕被外面的银甲卫看出端倪,顾云秋和点心只敢点了一盏小灯。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顾云秋发现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并不是简单的烧伤、烫伤。
血肉坑坑洼洼的,像被什么东西炸到了。
顾云秋一边稳稳端着烛台替点心照亮——处理伤口这么高级的事,他可做不来。
点心小时候是杂役,顺哥那群恶仆还在时,他总是被打,身上大伤小伤不断,烧伤烫伤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
点心蹭了下鼻尖上的汗,明济师傅这伤要严重许多。
虽然他们刚才用帕子沾着药酒轻轻擦拭过,但凑近细看就会发现,还有很多细小的黑灰色碎屑卡在肉里。
若不挑出来,只怕要感染发炎。
烧伤烫伤本就难好,李从舟这后背上腥红一片,破皮的破皮、起泡的起泡,要再加上流脓……
那滋味,岂止是不好受。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丧命。
想到这儿,点心小声将自己的担忧与顾云秋说了,外伤他倒能处理,“但明济师傅伤得重,只怕还得弄点儿内服药。”
这话没错。
但就他们眼目前的状况却有点难办:
小和尚不醒,顾云秋就没办法弄清楚他为何被人追杀,又是被谁炸成这样。
叫随行大夫进来不难,难的是叫他进来后一定会惊动萧副将,萧副将知情后定会禀报给宁王。
算上和报国寺的交情,以及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份缘分,宁王知道后必然会分心插手此事。
虽不懂朝堂政事,但西北战局要紧,这个顾云秋是知道的。
他不想宁王分心,也不想押运给西北的粮草出问题。
思来想去,顾云秋决心先拖一拖:
说不定明天小和尚就清醒了呢?
点心点点头,金针淬火处理完李从舟的伤口,又用小勺挖着药膏细细涂过一遍,才擦擦手、轻轻将被子盖到李从舟腰间。
看着被染红大半的架子床,点心想了想,“公子今夜上我那儿睡吧?我留下来守着明济师傅。”
虽然点心是下人,但南仓别院的总管惯会来事:
给点心、给萧副将等人安排的都是客舍一类的居室。虽不如堂屋这般大,但里面的家具陈设也不差,至少比外头客栈的上等房强。
但顾云秋却摆摆手,轻轻弹他脑门一下:
“我睡觉你知道,没特别重要的事我可愿意多睡会儿,跟你换了,还要记着早起换回来,多麻烦呐——”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给公子扎张软榻?”
顾云秋摇头,径直走向那张架子床,“不用不用,小点心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记得帮我守好门就是。”
点心看他的动作,忍不住虚虚拦了一下,“公子,床上可染了血……”
“就一点点嘛。”
“但……”明济师傅不是还在床上。
“没事的,”顾云秋脱下外袍、自己从柜子里拖出条新被子爬上|床,“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睡的嘛。”
点心想了想,六年前在报国寺,好像……确实是。
他犹豫片刻后妥协,“那公子你当心,有事就叫我。”
“嗯嗯,”顾云秋躺下去,拉高被子盖到下巴,“小点心好梦!”
……
可惜,一夜过去,李从舟还是没有醒。
不仅没醒,还发起了高热。
面如金纸、唇无血色,浑身烧得滚烫,都给顾云秋早早热醒了。
探了探小和尚额头,掌心传来的灼热一下驱散了他的困意。
扭头看窗外天光微蒙,顾云秋试探着叫了一声:“点心?”
“公子?”
推门进来的点心身上带着一股寒气,顾云秋眨眨眼,“你……一直守在门外?”
“回去睡了会儿的,”点心抬手挠挠头,“刚起。”
顾云秋拍拍胸口:吓他一跳,还以为害小点心彻夜未眠了。
“点心你来看,”顾云秋从床上让开,“他好像发热了。”
点心过去试了试,明济师傅确实烧得浑身滚烫,后背上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黄水,染得整张床更不能看。
顾云秋从床上下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观察点心的神情,见他愁眉不展,就知道李从舟情况不妙。
思虑再三,顾云秋决心不等了——还是要请大夫。
小和尚前世杀了他不假,但今生的小和尚救过他好几次,还是个平日认真布施、抄经念佛拥有慈悲心的僧侣,没道理让他死在这儿。
如果因此给宁王一家惹上什么麻烦……
顾云秋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默默道了三遍菩萨保佑——王妃虔诚,圆空大师和小和尚都是潜心礼佛的人。
善恶因果,好人应该有好报。
没想,他这儿告求了好一会儿,点心匆匆跑出去一趟,回来身后却没有带随行大夫。
顾云秋奇了,“大夫呢?”
点心跑得急,原地半蹲着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南仓那边来了八十多名学生,都大大小小带着伤,军医实在忙不过来,就暂借了大夫过去。”
“学生?”
南仓在天目山脚下,这里距杭城可有四五十里,别说是学生,附近都是青松翠竹的高山,前后周围可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是啊,说是万松书院的。”
“万松书院?”顾云秋听说过这个书院,“他们不是在西湖边的凤凰山上吗?怎么会跑到南仓这边?”
“听南仓管库的说,是万松书院的院士带着他们出来踏青,本打算上画舫过来清溪、登径山后就返回,结果航船到一半、船就翻了。”
“船翻了?!”
杭城经营画舫年久,第一日他们乘船时,船老大就给他们吹嘘过——说画舫安全,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事。
点心挠挠头,“我也觉着奇怪来着,不过昨夜湖上出现了苗疆的武士,惊动官府出船拦截,还在清溪口发生了水战。”
顾云秋:???
江南,原来是……这么刺激的吗?
又是水战又是苗疆武士的。
顾云秋舔了下嘴唇,忽然想到——既然随行大夫被叫走了,他们或许能从外面请大夫了,而且,还不一定会惊动宁王。
沉吟片刻,他放下架子床帘帐挡住李从舟后,叫来萧副将:
“萧叔,听说南仓来了好多受伤的老师学生?”
萧副将点点头,正奇怪小世子怎么关心这个,就听见顾云秋说:
“萧叔,万松书院是杭城有名的书院,他们有难,我们能帮一把是帮一把,去径山镇给他们请些大夫过来吧?”
萧副将昨夜就知道这事了,毕竟南仓来人借大夫,请的就是他的示下。
帮忙书院师生是积德行善的事,也不算难,他点点头,当即就派了一队十人的银甲卫策马去附近村上请大夫。
如此,半个时辰后,点心寻了个借口,悄悄躲在南仓外拦截了一位走在队末的小大夫。
小大夫姓陶,是附近青松乡的,跟父亲行医有些年头。
点心寻了个由头将人拐到西苑,然后就领着他直接进到顾云秋房中。
小陶大夫心直口快,看见那样惨烈的伤势,当即丢下一句“没救了,准备后事吧”转身就走。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顾云秋和点心一左一右拦住。
顾云秋心急如焚,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怎么就、没救了?我们给他上药了,还处理过伤口,你、你都不先诊脉看看的吗?”
小陶大夫撇撇嘴,连珠炮似地说得飞快:
“上药?什么药?治疗烫伤的紫连草膏?他这伤势严重复杂,撕裂的创口要用金疮药、起泡的地方要用万红油,红肿未破皮的地方要消炎、用药酒,再涂上金红霜。”
“金疮药我这儿没有,径山镇的医馆里最好的那种三两银子一瓶,一般的也要几百文,他这样的情况得用少说几十瓶。“
“万红油不贵,但要每日坚持涂三回,涂满一个月。金红霜六百文一盒,径山镇的医馆和我们乡上都有卖,要是红肿变大还要用针挑破、导脓水,总之非常费神。”
他叭叭说了这么多,可拦着他的两个人动也未动,反而还很认真在听。
小陶愣了愣,又咬牙补充一句:
“脉我当然可以诊,不过出诊费要……一两,开方子你们自己去抓药,别说我又讹你们钱。他这样的,保守估计一两个月都好不了。”
“……那一两个月后呢?”顾云秋问。
小陶啧了一声,“一两个月后伤口结痂脱落,没有感染的话就会落下一大片难看的疤,要是那时候体内的火毒清完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所以……能救好?”
小陶疑惑地皱皱眉:
怎么他说了这么多,眼前这两人还没被吓退?
床上那人的伤是很重,但现在还不致命。
但他这些年在乡里行医,看了太多生老病死。
乡里也会有很多烫伤烧伤的人,不小心掉进油锅的小孩、烧水被烫着半边身子的妇人、被倒下来的炉子烧着的工人……
这些人的伤势都重,家人也在一开始哭着嚷着要他救人。
结果每一回,不是怀疑小小烫伤怎么会致死,就是怀疑他乱开药、吃了药局药铺的好处。
即便是邻居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爷,虽不怀疑他的医术,却还是在老伴被热煤烫伤后一个月,选择了放弃。
大爷大妈从小很关照他,小陶分外不理解地跑到大爷家追问原因,一进门却正好撞见大爷家的姑娘、正抹着泪往外扔聘礼、嫁妆:
“我不嫁!爹你给这些东西退回去!我们留下钱给娘治病!”
姑娘大小陶三岁,从小护着他,来下聘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是姑娘喜欢的人。
小伙子家里也穷,能凑上这些聘礼是他娘卖了家里的牛换来的。
小陶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背着父亲承诺免除药费,他自己可以多出去看诊、采药赚钱。
没想第二日,他带着药膏走到门口,就听见邻家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陶没进门,远远看见窗户透出的光影里——
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悬挂在半空中。
后来他见事多,渐渐明白了:药石救不了穷病。
没钱的痛苦、亲人病痛的绝望,太容易拖垮一家人了。
所以看见床上那人,小陶选择了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省了在将来一段时间里——
家人间相看两厌,或者又平白骂他这大夫。
“那就请大夫您诊脉开方子吧。”
顾云秋不知小陶的百转心思,听着能治好就松了一口气,让点心拿纸笔墨记下来,刚才大夫提到的那些东西。
这时,小陶才定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公子:
他唇红齿白、十指纤细,肤白胜雪、墨发柔顺,身上穿着一看就很软的烟色绸袍,腰间悬着香囊和一块名贵的玉佩。
小陶嘶声,想到什么问什么,“你们不是穷书生啊?”
他这么一问,顾云秋恍然明白了刚才小大夫为何要说那么多。
他摇摇头笑,“您放心开方子就是。”
小陶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去仔细给李从舟看诊,一边看、还一边给顾云秋他们说清楚——哪些伤口要如何处理才妥当。
收拾药箱时,小陶特意叮嘱了一句:“径山镇药铺的老板眼睛毒,你们去的时候别穿那么好的衣服。”
顾云秋正认真在心里背着刚才小大夫嘱咐的一切,听见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笑着对小陶道了谢。
小陶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点心出入方便,半日时间就弄来了小大夫开的药膏、药粉和几大包药。好在最近南仓也在煮药,漫山遍野药味四溢,没叫萧副将看出什么。
小陶嘴硬心软,教他们处理伤口时事无巨细,甚至手把手教了顾云秋如何涂抹金红霜和万红油,还特地嘱咐不要用布裹伤口。
“天热起来就打打扇子,仔细伤口闷着溃烂发炎。”
顾云秋喔喔喔地点头、小鸡啄米,眼睛亮亮看着小大夫,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上,另一只手拿块帕子、时不时帮李从舟擦擦汗。
小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叮嘱的话也慢慢放慢。
“打扇子?”顾云秋想了想,真诚发问,“所以,不能用冰?”
用冰?
小陶瞪大眼睛,又上下打量顾云秋一番。
——什么家庭啊,竟然能用冰?
顾云秋还茫然地冲他眨眼睛,一脸求知若渴。
“……能用冰当然好,”小陶收回目
喃颩
光,处理最后几处伤口,“只是也别太凉,再着凉了也难受。”
“啊这样。”顾云秋点点头,让小点心记下来。
等伤口处理好,小陶又说了一道泡药、煎药的流程,就转头告辞准备下山,他们是一起被人请出来的,约定了日落时要一起坐车回去。
“点心,帮我送送小大夫。”
于是点心原路送了小陶到南仓,还掏出一个很漂亮的小布包递给他。
“诊金刚才不是已经付过了?”小陶不解。
“是……”点心顿了顿,笑,“是谢谢您跑这一趟。”
哦。
小陶明白了:是赏钱。
看来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看个普通烧伤还要给赏。
他撇撇嘴,说了句不怎么走心的谢,却在点心转身后,又忍不住拉住他,别别扭扭重复了一次:
“让你家小少爷长点心!别、别这么容易轻信人!”
说完,他将布包藏进自己的药箱底,跑向挨挤等车的人群。
点心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倒没把这句话转达给顾云秋。
他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一两句话是劝不住的。
好在他们顶上有王爷王妃,往后还有他、有萧叔、蒋叔,他家公子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日子就足够了。
就这样,李从舟被顾云秋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顾云秋的睡相其实并没改变多少,但他心里记着李从舟的伤,醒醒睡睡中总怕碰着他的背,于是——
李从舟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紧紧贴着自己手臂、脑袋别扭靠在他肩膀上、脚背贴着他小腿的顾云秋。
小纨绔睡觉不乖。
一脑袋墨发被他拱成乱鸡窝,半边脸别扭地贴在他肩膀上,从眼尾到侧颊压出了一片不怎么规整的红印。
肩膀靠后背的位置有骨头、很硬,顾云秋睡得不舒服却不放弃,只拧着眉拱了拱,勉强找着个合适的位置。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扭着的脖子微微发酸,才闭了闭眼,重新侧躺到枕头上。
屋内馥郁着药味,床头的窄柜上,还搁着没有盖紧的万红油。
紫草、地黄还有调制过黄连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看来他后背的伤,顾云秋想办法替他处理了。
烧伤难养,这是事实。
但李从舟没想到的是,顾云秋会守在旁边亲自照拂。
而且,似乎没惊动宁王。
——以宁王那样溺爱儿子的性子,是断不可能让他这样躺在顾云秋床上的。
没想到,李从舟又看顾云秋一眼:小纨绔还挺机灵的。
看看外面天色,该是子时刚过。
李从舟试着动了动,身上重得很、没力气,大概是被炸伤后感染、伤口发炎所致。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却发现顾云秋因他这一番动作睡得更别扭了:下巴磕在他胳膊上,整个脑袋仰出个非常夸张的角度。
保持这样睡到天亮,肯定会脖颈僵硬、肩膀酸痛。
李从舟侧头看了一会儿,动动肩膀、用另一只手托起顾云秋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挨着熟悉的羽毛枕,顾云秋在睡梦中砸吧两下嘴,嘴角翘了翘,又贴着枕头往李从舟的方向拱了拱。
而刚才挪动小纨绔这一下,其实已耗尽了李从舟的力气。
他半撑着床铺的手肘脱力,眩晕和沉重感袭来,李从舟感觉自己失去了片刻的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砸向床铺。
想到贴着他躺的小纨绔,李从舟在最后关头用腿撑着自己改变了角度。
结果他虽没砸着顾云秋,但脸却好巧不巧地擦着顾云秋的脑袋过。
鼻尖擦过顾云秋的眉骨,嘴唇正好贴上一团柔软温热。
顾云秋的肤色偏白,脸远远看过去像个雪团子。
屋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照耀出那雪团子上落下的一段小小的、湿漉漉的月痕。
水渍浅浅,李从舟怔了怔,而后抿紧嘴、别开视线。
即便知道将脑袋闷在枕头里有可能会喘不上气,李从舟还是需要这样一个漆黑的方寸天地——
没有雪团子、没有小月牙,也没有瞬间放大如擂鼓的心跳声。
半晌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李从舟眉心一跳,终于又蓄起一点力气转头、隔着架子床的纱帘看见——
乌影手中捏着一束不知什么药草捆扎成的香饵,正吊儿郎当靠坐到外面的圆桌上,他啧啧两声、没头没尾地说:
“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顾云秋,结果小纨绔闻着那香后睡得死死的,呼吸平稳、甚至睫帘都没动。
“放心,引梦香无毒,”乌影晃晃手中香饵,“这是助眠的,你家宝贝……世子没在身上种过蛊,这样闻了才会睡着。”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说完宝贝后,又添了个世子。
果然,李从舟没纠正他,只是凉凉看他一眼。
几年前,在西北。
乌影出于保护李从舟的目的,给他身上种了蛊。
不是襄平侯那种控制人心的噬心蛊,而是乌影自己养的、另一种能避百毒的小虫子。
种蛊的时候乌影还和李从舟开玩笑,说他们苗人的蛊虫可难养,他这一只原本打算送给他媳妇儿的。
现在跟着李从舟干,成日忙碌,只怕前半生都没机会找媳妇儿了。
念及往事,李从舟皱皱眉,最终只开口问:
“林暇他们怎么样了?”
乌影却不满地摇摇头,“刚才我说,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
乌影狡黠一笑,“你该先问,是什么话?”
李从舟支起半边身子,无奈,“……什么话?”
乌影手中的香饵还剩最后一点,他在空中挥舞两下、让那药草尽快燃尽,把最后一点粉末洒进屋内的香炉——
“温柔乡,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从舟的眉瞬间拧紧了,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不过隔着纱帘,乌影一点儿不怕,反笑盈盈地继续道:
“林暇他们都没事,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而且——”
“而且你们汉人心思确实多,姓林的书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这些天正好在和南仓的将军商量、他要带剩下的书生去京城。”
李从舟挑眉:去京城?
万松书院起火这事前世并没有。
但当年户部籍库被烧毁,青红二册同样被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户部是从各州府调了地方上的辑录一点点重建的。
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不说,还经常出现错漏。
直到振国将军徐振羽受伤不得不回京养伤,随军带回来的一个小军师竟想出了办法——
用每年国库收入的赋税和地方上对照,直接简化整个籍库的记录,把人头算到土地上,不再单独做红册。
如此一来,籍库重建的速度加快。
那个小军师也被留在了京城,似乎是叫苏……
他这想着,那边乌影又开口:
“万松书院的书生三百余人,从现在开始往前十四年的各地籍册,他们都分派人背下来了。”
背下来?
李从舟一时惊讶得无声。
那是多么庞大枯燥的记忆量。
“是啊,所以说你们中原人聪明,”乌影也佩服,“虽然万松书院死了人,但,现在不还剩着八十多么……”
换言之,至少当朝的籍库还有救。
而且,林暇也不会让他那些同窗师兄弟白死。
“得了,我就知道这么些,”乌影挥挥手,开一线窗,散去屋内的香,“你好好养着,有消息我再来看你——”
乌影离开后半晌,李从舟忽然感觉到身侧的顾云秋动了动。
他立刻趴回去,扭脸侧枕、闭上眼睛。
醒来的顾云秋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半坐起来,发现盖在李从舟腰间的被子不知为何卷到了一边,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给拉拉好。
然后弯腰,脑袋贴贴小和尚脑袋:
——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松一口气,然后又半梦半醒地拱过去、贴到李从舟手臂外侧,嘴唇几乎要亲到他肩膀。
“早点醒哦……”
顾云秋困得很,声音也迷迷糊糊,偏偏那种黏黏的声音带着唇齿间的湿热,全部扫落在李从舟肩头。
这句说完,顾云秋又沉沉睡去。
全没注意,侧躺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小和尚,整个人红成了烧熟的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