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娜王妃站在太阳|宫门口, 微风吹起她身上金丝筒裙的裙摆,她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上面戴满了金线串的珍珠饰品。
在静静打量对面的李从舟片刻后, 她反而笑了一声,“你是宁王世子, 而且是——真的那一个。”
李从舟颔首:“殿下果然耳聪目明、消息灵通。”
荷娜王妃对他的讽刺不置可否,只看被李从舟挟持的儿子——小戎王今年也才刚满五岁,小脸煞白,要哭不敢哭地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 强自镇定下来, 荷娜王妃耸了耸肩, 故作轻松地往前错了一步道: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以为绑架了大王, 西戎就会休了兵戈么?”
“年轻人, 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点。”
李从舟见她想要往这边靠近, 心念一动, 仰头看了一眼太阳|宫圆形的屋顶后,干脆也遂了她的意, 跟着迎了上去。
“十二翟王自然不会因为一位小大王、一位太后的失踪就放弃对我朝的进攻,可是西戎的势力会被削弱, 兴许锦朝王师能踏上特京沙漠呢?”
荷娜王妃看他靠过来,忽然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了一只漆制的小罐子,然后不管不顾地朝着李从舟的方向洒过去。
黑压压一片的飞虫从那罐子里飞出来, 振翅的声音嗡嗡。
然而虫群飞到一半, 像是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黑色的小虫撞在上面发出了烧焦的嘶嘶声, 然后一只一只掉落在了太阳|宫的红绒毯上。
荷娜王妃变了脸色。
“您不会以为,我当真是单枪匹马来闯王庭吧?”李从舟冷冷地看着她, 这漆器和虫的出现,正好佐证了——襄平侯和西戎的联合。
荷娜王妃盯着地上虫子被烧得发白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用力拉动了立柱上垂下来的一道绳。
绳子连着李从舟头顶上一块帷幔,帷幔翻动后半晌,却并未如王妃所料那样掉下来她早准备好的沙漠黑蛇,而是出现了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靠坐在重帘帷幔遮挡的横梁上,那条黑蛇竟亲密地盘绕在了他的手臂上,还用脑袋在他指尖亲昵地蹭了蹭。
这种黑蛇明明是沙漠上最凶最毒的蛇,荷娜王妃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青年,嘴唇抖了抖,半天憋出一个:“你……”
“唉,”乌影摇摇头,啧啧两声,“玩蛇嘛,你可比不过我。”
“还有——”他给那条黑蛇盘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撑着一跃从横梁上跳下,稳稳地落在了李从舟旁边。
乌影拍了拍前襟上沾染的灰尘,然后走到那群小黑虫的尸首旁挥了挥,“要不是早布下了驱虫粉,还真是险些着了您的道儿。”
虽然他身上是和李从舟一样的黑衣,可五官样貌加上他身上的银饰,荷娜王妃也多少猜出来了——这是苗人。
她的瞳孔缩了缩,在心底暗骂一句襄平侯后,手紧紧握住袖中短刀,声音冷下来,“你们待如何?”
乌影耸耸肩,回头询问地看向李从舟。
而李从舟只是拉着小戎王后退一步,看着荷娜王妃意味深长道:“您乖乖跟我们走,离家这么多年,若云公主,您该还朝了。”
“走?”荷娜王妃嗤了一声觉着好笑,“即便我不反抗,你们觉得能活着带两个人质走出王庭?”
乌影看看她又看看李从舟,实在不知道这两个汉人皇族在这儿打什么哑谜,他挠挠头,“瞧您说的,后花园里不是有一条密道么?”
此话一出,荷娜王妃的脸色就变了,“你们怎会知道?!”
这问题乌影也想问,但想也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不过李从舟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料事如神,知道一条密道也不奇怪。
李从舟却没答,只往后花园的方向挪了一步,“您别想着拖延时间。”
乌影也对着荷娜王妃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也不想我用同样的方式招待您这宝贝儿子吧?”他举起手,用那条黑蛇给荷娜王妃示意。
荷娜王妃拧紧了眉,最后深吸一口气,挫败地松开了手中的刀柄,“罢了,我跟你们走,别伤害我的孩子。”
李从舟点点头,却抬手就给那小戎王砸晕。
“你——!”荷娜王妃恼火地上前一步。
乌影拦了一下,替李从舟解释道:“孩子太小,若是哭闹起来引来更多的人,这不是不方便么?”
“……”荷娜王妃攥紧了拳头,咬牙警告道,“你若是伤着他,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顺利走出王庭!”
李从舟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抱起小戎王就率先走向了王庭后花园的方向,荷娜王妃只得跟上,最后是乌影断后。
蔚蓝深邃的天穹下,王庭后花园里一片漆黑,只依稀有点点虫群的萤光在灌木丛周围起落。
令荷娜王妃心惊的是,即便没有灯光,走在最前面的宁王世子一步都没有错,像对他们西戎的后花园无比熟悉一样。
很快,李从舟就返回了他们来时的密道。
在确认无人发现后,很顺利地就将小戎王和荷娜王妃从皇宫里带了出来,而冯副官早就准备好马车,带着其余人等在王庭外的密道出口处接应。
看天色,丑时刚过,他们必须加快动作。
若是让西戎皇宫中的女官侍卫发现王妃和戎王不见了,那整个王庭乃至于特京沙漠都会戒严,以他们这一小队的人实力,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李从舟为保万全,还是让乌影给荷娜王妃、小戎王分别服了一味毒。
虽然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可荷娜王妃给那毒丸子吞下去后,还是忍不住讽了一句,“怎么不用蛊?”
乌影给小胆瓶揣回怀里,笑嘻嘻的,“只有弱者才会用蛊控制人心,黑苗若真行的是义事,怎会百年来都无人追随,只能躲在暗处蝇营狗苟?”
“再说了——”乌影一指小戎王,“这孩子才多大,您不仁,我可还想积点阴德,将来留着性命讨个漂亮媳妇儿。”
荷娜王妃:“……”
李从舟和乌影要守在马车内,所以外面吩咐行军的就是冯副官。他转做勤务已经有些年头,可真行军打仗起来也依旧稳健。
从王庭出发,避开一早探查好的西戎岗哨,将马车护在中间趁着夜色离开特京沙漠,只要平安穿过域外草原,就能返回黑水关。
李从舟撩起车帘、探头看了眼头顶的星辰,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荷娜王妃搂着儿子,看他这动作,冷哼道:“特京沙漠长近数百里,其中又有近百座沙山、盐湖。就算你们用的都是快马,天亮前,你们必定出不去。”
她冲着李从舟挑衅一笑,“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如何应对我西戎十二翟王的大军?”
李从舟没答,放下车帘凉凉看她一眼。
倒是乌影正和那条黑蛇玩得无聊,抬头看李从舟不开口,便分外好心地接了一句——毕竟对方再坏也是个妹子,怎能这样冷漠不搭下茬。
“这个您就甭操心了,我们自然是有办法脱身。”
荷娜王妃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逗着那沙漠黑蛇玩,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忍着——毕竟被那蛇咬上一口,轻则痴呆麻木变成废人,重则毙命。
“不过我还真挺好奇的,”乌影用指尖摸了摸黑蛇的脑袋,一脸无辜地询问道:“听说你原来是汉人的公主诶?那为什么要攻打自己的母国?”
荷娜王妃侧首看了李从舟一眼,心道这位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明明才被认回王府没多久,就能知道她这么多事。
又或许,是她那位小叔深藏不漏?
毕竟宁王执掌银甲卫,皇室的事情他多半都知道。
但……
荷娜王妃暗暗握了握拳,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更加可恶。
当年她娘和弟弟明明可以不死的,却被昭敬皇后那口蜜腹剑的妇人给弄死了,宫里人碍于皇后母族不敢开口就算了,连宁王这样的皇亲也要帮着骗人。
荷娜王妃撇撇嘴,“……自然是要复仇。”
“复仇?”乌影来了兴致,要不是换了这身轻便的夜行衣,他真想从前襟里掏出包五香蚕豆来吃上两颗。
大概是他脸上那种“讲讲听、讲讲听”的表情太像小孩子,荷娜王妃盯着乌影看了半晌后,竟然啧了一声别过脸,不耐烦地反问道:
“要是你的家人被人不明不白的害死了,你难道不想报仇么?!”
“喔?”乌影偏了偏头,心大地感慨了一句,“那这么说来,我们的经历还挺像……哎唷!”
他抱住脑袋,愤怒地瞪李从舟,“你打我干什么?!”
李从舟看着乌影,话却好像是对车厢内另一个人说,“还真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乌影撇了撇嘴,转过身不理李从舟。
反是荷娜王妃听懂了他的暗示,戒备地看向李从舟,“你什么意思?”
不过问出这句话后,她又摇了摇头,否定道:“你们都一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会站在那个女人身边替她说好话,说什么都是我的臆想——”
小时候,她曾真心以为昭敬皇后待她好、当他是亲闺女,天冷加衣、生病亲自照拂,更一直带在身边教养规矩、读书识字。
即便有婧怡公主过世后移情的缘由,她也很感激皇后对她的照顾、敬她爱她如亲娘,那些流言蜚语更从未放在心上。
被迫和亲时,看着从来规行矩步的皇后,竟然愿意为了她这个非亲生的公主去和文武朝臣抗衡、去和文家争吵,她也真的很感动。
但后来经人点拨后,她却越来越觉得——
昭敬皇后根本是在下一盘大棋,利用对她这个孤女的照顾博得贤名,然后将她送去和亲赢得皇帝的敬重,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太子铺路。
何况、何况还有那个人的佐证:她娘亲和弟弟根本就是被昭敬皇后害死的。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和那人一样——正义的复仇罢了。
李从舟看着荷娜王妃脸上的神情变化,便大概给她心里的想法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他一扬眉、重新挑帘看着远处已经出现的大片草原。
“看来,您还真的很相信襄平侯的话。”
荷娜王妃抱着孩子往后缩,怎么这宁王世子好像会读心?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么——”
李从舟和在马车旁边策应的冯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着乌影点点头,最后才转过来看向荷娜王妃道:
“顺便再告诉您一件好事。”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巨响,荷娜王妃跟着挑开另一侧的车帘朝后看去,竟然意外发现王庭的上空烧成了一片火红。
“你……”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李从舟,“你们竟然在王庭里面埋了火|药?”
“那没有,您可给我们想得太万能了,”乌影解释道,“这不就是你们王庭自己的炸|药么?我们不过就地利用而已。”
就地……?
荷娜王妃倒是知道王庭有个贮存军|火的地方,但没想到这地方也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占领、利用。
不过她看了一眼李从舟,在言辞上不愿落下风,“枉你们汉人自称仁慈,这不——还是有牺牲?说说看,是哪位‘英雄’牺牲了自己,在那儿点燃这么多火|药?”
这回,李从舟还没来得及开口,乌影就抢先开口道:“您这人真有意思,竟然给我的小可爱们称为‘英雄’?”
原来是李从舟准备了大量的火油,以水囊盛之挂在马上,潜入王庭的军|火库后,就给整个区域都洒满了油。
最后由乌影放下一批小虫,在那些炸|药上方用绳索悬挂了一只油灯,等他们离开后,小虫失去了乌影的控制就会依着习性去扑火。
不消一刻,就能撞出火星落地,点燃那整一片的火油。
“轰——”乌影还故意学了一下那爆炸的声音,“哪儿就用的上人去牺牲了?”
荷娜王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算你们厉害!”
刚才李从舟说要告诉她一件好事,那看来就是这王庭军|火的事情,不仅让他们的军备损失惨重,而且那个地方发生爆炸必然会吸引翟王们过去。
要发现她和小戎王失踪,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而前面一里地就是域外草原,这里土地平坦、水草肥美,还有牧民们走出来大小通路,马车行驶在上面能提高很多速度。
荷娜王妃闭了闭眼,终于有种大势已去的挫败感。
可又想起来那个给她噬心蛊的人,她眼中那团消散的火又重新燃起,现在他们能处理西戎,但将来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呢,不着急。
“抱歉,”李从舟忽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刚才我的话没说完,您一心相信襄平侯,觉着倚靠他和那些不上道的黑苗就能颠覆王朝。”
他勾了勾嘴角,“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荷娜王妃呿了一声,“在你看来襄平侯是谋逆,但在我看来他原本就是皇子,是先帝昏聩才会叫他出嗣,他只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那看来您当真是对他深信不疑,”李从舟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我只是想告诉您——”
“襄平侯方锦弦,根本不是先帝的儿子。”
“你说什……”荷娜王妃惊骇地瞪大眼睛,整张脸也倏然变得惨白,还未等她追问出口,空中就传来了嗖嗖箭簇之声。
马车之后,远远传来了西戎人特有的呼哨声,还有数不清的马蹄音达达疾驰而来,李从舟啧了一声,推了乌影一把:“看好人。”
然后他就一跃出了马车,抢身上了一直跟在马车旁随行的他的大宛黑马,然后搭弓朝后、数箭启发。
——也是他们运气不算好。
西戎的十二翟王虽是亲王,但并非像他们中原汉廷一样会固定在自己的封邑上固守,翟王们多数是在外游牧、巡猎,保持着他们祖先的传统。
追过来这一批人马,观瞧他们身上穿的服装和发式,李从舟猜测是西戎翟王伯颜氏。
戎狄语里的伯颜二字翻译过来就近乎是汉话的“白色”之意,西戎人尚白,这位伯颜氏祖上也出过许多任戎王。
瞧着对方带过来的人马大多数是骑兵,肯定是在附近巡猎时被他们的马车惊动,所以才会追猎过来,给他们当做了猎物。
李从舟射|空了整整一箭囊的箭矢,放倒了冲在前面的几个游先锋。可西戎人就是嗜血好战,遇着的反抗越激烈,他们越兴奋。
伯颜氏远远看着李从舟骁勇,便是将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瞬间从域外草原的四面八方蹿出来许多西戎武士。
李从舟这回出来为了轻装简行,带的人都是轻骑兵,对上这些步兵武士倒还好说,可是返回黑水关的速度就被他们拖慢。
如果等到天亮,西戎王庭那边发出讯号示警,他们也就真走不了了。
弓|箭用尽,李从舟改而用枪,先给马车开出一条道,让冯副官带着马车往前尽力跑,而他们留在车厢后面断后。
乌影尽忠尽职地守在荷娜王妃身边,看着她脸上神色莫辨——自从刚才李从舟说完那般话后,她就陷入了沉思,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一群人且战且退,一路上都被西戎武士的尸体堆满,那伯颜氏骑的也是一匹好马,眼看手下死得七七八八,便是大喝一声上前、要会会李从舟。
伯颜氏看着是个五十来岁的猛汉,手中使两把环柄弯刀、胯|下骑的是一匹通身披重甲的踏月骓,近身上前就是推刀意欲挫枪绞首。
李从舟则是在短兵相接时变了一招,以枪为矛改掷了伯颜氏,趁着对方矮身躲过之时,换手抽出腰间佩剑就势划出剑华。
这变招太快,伯颜氏只得抱住马脖子往旁侧挂到马上,手臂却不可避免地被利刃划伤。
李从舟一击得手,也不与他缠斗,转身夹马而走。
伯颜氏在西戎这么多年,还当真没遇到能一击之间伤到他的对手,端看李从舟背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汉人少年,便是更不能放他走。
——若不趁其年少杀之,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于是伯颜氏勒马,并没有继续往前追,而是从交错的绒领中拉出了一截皮绳,绳上拴着一只金哨。
那哨声并不算特别嘹亮,但音色很特殊,像是夜鸮低呼,又好像是疾速穿过树林的风。
一听见那个声音,李从舟就急言提醒,要冯副官快走。
与此同时,刚才那些已经被一箭射|死的武士也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正像是那两个西戎领主的尸首一样,用极快的速度朝他们的方向赶来。
——是噬心蛊。
对此,伯颜氏很是满意,荷娜王妃那女人打仗不行,但确实是个受上天眷顾的神秘女人,赐予他们这“勇者护符”确实有用。
哪怕是死了,还能站起来为他效命。
被噬心蛊控制后的人和尸体都没有痛感,且这时候东方都已经现了鱼肚白,很快王庭那边就要发出讯号戒严了——
李从舟当机立断,要士兵们弃掉马匹上驮着的重型兵器如箭袋、长枪、大刀、流星锤一类,仅带贴身的匕首和小刀、长剑,齐军朝黑水关奔去。
饶是如此,伯颜氏依旧紧追不舍,在距离黑水关还有二十里的地方,还是以弓|箭伤到了三五个小士兵。
同时,西北边的天穹上,终于炸响了象征着戒严的红色信号。
伯颜氏追击的动作顿了顿,可想到前面仅有二十里,他□□这匹马脚程也快,干脆诏令穷追——王庭再出事能出什么事儿?!
李从舟的马是名马,可是跟着他的众多骑兵里也不是人人都有宝马良驹,那些马匹夜行数千里路,眼看着就要暴毙横道。
不得已,他只能尽量压阵,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平安回去。
他这回出来本就是违抗军令、擅自行动,更不能有人员上的伤亡,他护着士兵们往前,可西北大营训练出来的士兵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即便是马匹活活跑死、摔倒在地,他们也是立刻翻身起来,要么两人并骑,要么干脆转身迎着西戎骑兵而去——杀敌、夺马。
还有十里,远远已经能够看见黑水关的城门楼。
伯颜氏这回带的人马并不多,他远远看着黑水关也有几分犹豫,毕竟关内可是有汉人驻守在那儿的十万大军,他这样冒然跟过去,自己说不定也会被俘虏。
可是……
伯颜氏看着李从舟实在不服气,最后他干脆一咬牙,从怀中拿出了一只胆瓶,仰头就给灌了下去。
这道“勇者护符”当真是厉害无比,进入他口中就像是活过来一样,都不用他吞咽,就自己爬入了他的喉管。
伯颜氏只觉得好像有一股冰凉的水冲入了胃里,然后浑身就好像都充满了力量,他以弯刀猛猛拍在马屁股上,大喝了一声“驾”就朝李从舟追去。
李从舟一直俯身贴着马脖子在加快速度朝黑水关跑,陡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就看见伯颜氏的双刀扑面罩下。
他翻身递剑,本想以刚才的方法逼退对方脱身,却没想到——那伯颜氏被他一剑刺中了肩膀,手上的攻击动作却停也未停。
电光石火间,李从舟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来:
云秋曾经埋怨他,说他动不动就给自己弄一身伤。
所以李从舟想也没想就回手撤剑,和伯颜氏一样闪身侧挂到马背上。而那匹大宛马不愧是御赐的名马,也后蹄一蹬、往前蹿了出去。
李从舟整好利用这一段拉开的距离仔细看清楚了:伯颜氏肯定也在刚才这段时间里服用了噬心蛊,否则被刺中的人怎么不知道痛一般。
他弃了兵刃,手中仅剩一柄匕首。
这东西带着防身还可以,却没办法做到一下削掉人的脑袋。
李从舟拍了拍马儿的脖子,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然后转身挂到马脖子前、利用马背做掩护、也好观察伯颜氏的动向。
就在他转身调整好角度挂好的时候,布满了朝霞的天空中,又再次升起了一枚接着一枚的响声弹。
——是特京沙漠、西戎王庭的方向。
曳着白亮长尾的响声弹一枚枚升空,尖锐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域外草原,连黑水关上守城的士兵都被惊动。
一连十二声,而且在最后一枚响声弹结束后,王庭的方向又燃起了一大片浓烈的白烟,雾幕在朝阳金光和红霞中、显得格外亮眼。
伯颜氏追击的动作终于顿住,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王庭方向:
——那是戎王出事的讯号。
按着西戎规矩,老戎王过世后将由他的长子继承王位,若是没有儿子,便在他的兄弟当中推选。若既无后代又无兄弟,便要在十二翟王中推选。
伯颜氏本来都勒马准备调转马头,可想到自己现在在域外草原,再赶回去也已经是失了先机,倒不如给这汉人小将先弄死。
到嘴边的猎物,没道理放过、舍近求远。
伯颜氏下定了决心,也是催马不管不顾地朝着李从舟靠近,眼看着他的弯刀就要削断那匹大宛马的后蹄,却有一道劲|弩急射而下!
火把刷刷声齐,铠甲铿锵而鸣。
战鼓擂擂,号角声声。
黑水关的关门缓缓打开,城楼之上弓|弩|手列阵、城门之内一众披甲持枪的士兵整肃,为首一人红袍银甲,可不正是他们的劲敌徐振羽。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伯颜氏管不了那么多,再次拿出那金哨准备吹响,结果又是一道弩|箭射|过来,正好扎穿了他的手掌。
“啧——”城墙上的人放下了弓|弩,“抱歉,手滑了。”
“射|他的头!”李从舟也顾不上狼狈,扬声提醒众人,“他们都服食了噬心蛊!”
得令固守黑水关城楼的,是四皇子凌予权。
听见李从舟这话,四皇子重新扣好弩|箭机|括瞄准伯颜氏的颈部。
而黑水关中西北大营的士兵早就列阵整齐,不仅仅是这扇北城门,东西两侧的城门也相继打开,前锋营、左右骁骑皆是全军出动——
徐振羽一马当先,长|枪在手直迎伯颜残部。
冯副官也顺利给马车护送进了黑水关城中,李从舟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寻把趁手的兵刃迎敌,一匹白马从旁跑过、稳稳抛来一柄龙泉宝剑。
徐振羽挡在了他前面,头也不回,“接着。”
李从舟愣了一瞬,而后立刻拔剑出鞘、也跟着上前迎敌。
伯颜氏虽有噬心蛊在身,但被他们舅甥三人城上城下联手围攻,最后还是被李从舟一剑取了首级。
徐振羽瞥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人头,然后下令要李从舟回黑水关,帮着四皇子一同守城,“若再有违,从重处置!”
李从舟看着徐振羽身后浩浩荡荡的士兵方阵,便知道了这位将军的决定,他抱拳拱手,“是,末将领命。”
红日渐起,今日,必定是新的一天。
○○○
跟着朝廷使节又辗转了一日,云秋终于回到了京城。
这一趟走下来各中惊险,云琜钱庄、恒济解当和善济堂众人都早早到驿馆门口来迎,陆商尤其过意不去,说什么都要请云秋吃接风宴压惊。
“不用不用,”云秋连连摆手,“您挣那几个钱也不易。”
桃花关上善济堂的学生又增添了五十多名,还有慕名而来的长短工,沈敬实在忙碌,今日也没能下山来,只托付陆商给云秋说声抱歉。
“要吃的东家,”小邱一本正经地劝,“您不在呢,我们要蹭老爷子一顿饭也老大不容易的。”
云秋还想拒绝,但陆商说他连位置都订好了,“当然比不得您请我们吃的四大名楼,只是丽正坊里的一家分茶酒铺。”
虽说酒铺,但丽正坊毗邻禁中,是整个京城地价最贵的地方,开在这里的铺子又能便宜到哪里去。
不过盛情难却,云秋放下行李,带着点心简单匀面换了身儿衣裳,就还是跟着众人去了。
原本他们铺子里吃饭只用两张桌子,这回加上善济堂的尤雪、铃铛、小左,桃花关上负责教授的仲先生、王先生等几位,竟然是坐了三桌多。
云秋带了他们从真定府买回来的烧日醉,还给陆商讲了那个妇人的事。
“你说酒香能两日不散?”陆商抱着酒坛,“那当真是奇酒!”
他正准备倒酒入碗,那边点心却先拦了他,“您请等一等!”
“怎么?”陆商罢手,玩笑道,“我们小田哥还要先讲两句?”
“哪有?”点心涨红脸,“我、我是想请您替公子再细看看……怕您待会儿吃醉了,就、就诊不准了。”
说着,他就给陆商解释了云秋被虫子咬了那一节。
陆商刚开始脸上还挂着笑,听完以后神色也正经起来,忙让云秋伸出手来,而坐在旁边的尤雪也投过来担忧的目光。
他们是出来吃饭,身边也没有脉枕,陆商只能是给巾帕叠起来凑合,仔细探过双手脉象,他脸上的神情是越来越捉摸不透。
“咋么样啊?”点心着急,“公子他到底有没有事儿?”
陆商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咂了咂嘴,给尤雪招手,“你也来瞧瞧,他这脉……怎么那么奇怪呢?”
“奇怪?”点心一下攥紧了自己小臂。
云秋自己心里也打鼓,毕竟蛊毒不是寻常毒物,他的目光也巴巴地盯着尤雪,随着她的动作而动。
尤雪坐到点心让出来的位置上,搭脉细细查检了一番,脸上的神情也是犹疑不定,“公子这脉象怎么……”
“很怪吧?”见尤雪也是这般反应,陆商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我人老昏聩、竟然已经诊不清楚脉了……”
“哎唷,”小邱插话进来,“您二位别跟这儿打哑谜了!东家到底怎么了?有病是没有?难治不难治?”
尤雪与陆商相反,她是先摇摇头然后又点头,“东家这不是病,但……尺脉恒盛、阳常不足又弱在寸部,经脉完全反逆,可脉息又很寻常……”
她说得太专深,众人听不懂,陆商就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她的意思是,东家的脉象,本来不该出现在他一个男子身上,这都是女子常脉所示。”
点心都懵了,这什么意思?
怎么不是中毒、不是中蛊,而是阴阳逆脉?
看着众人实在担忧,陆商和尤雪又再三保证,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阴阳逆脉的人,有天生这般的,也有后天因为某种原因改变体质而形成的。
“没有大碍,开几副方子调养调养兴许就好了。”
云秋一听要吃药,头瞬间就大了。
而点心得了两位大夫的话,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实在不行,说服公子下江南一趟?或许小陶大夫能瞧出点什么不一样。
“能不吃药么……?”云秋扁着嘴。
“不行!”点心、陆商和尤雪三个人异口同声。
云秋呜了一声,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坏苗人”一百遍。
“那现在,这酒我能喝了吧?”陆商笑着问。
点心忙站起来,“能能能,我给您倒!”
陆商哈哈哈大笑,周围一众先生掌柜伙计也跟着笑,他们多少也担心云秋,帮着劝了几句,张昭儿还拍胸|脯承诺道:
“东家您好好将养着,我给您做好吃的栗子糖!”
云秋被劝好了,而陆商尝过那烧日醉后,也给云秋说这酒不可能来自远旬县,“照你说的,远旬县在兴庆府,那可是西北地境,烧日醉这样的、西北人多半是不喝的。”
“这是为何?”云秋问。
“你也去过西北了,那里的天可是在日落之后就冷得极快,所以那些汉子们喝酒不是为了喝个微醺的感觉,而是为了取暖。”
“所以西北的酒大多是只讲冲劲儿不讲回味儿的,很多酒喝下去就喉咙都像是要烧起来,那才是西北的酒应该有的味道。”
陆商说着,还给烧日醉分别倒给朱信礼、马掌柜等人,要他们分别尝尝,“这酒闻上去是很香,初喝入口只是打嘴,可是入喉后回甘——”
他摇摇头,“我猜是长荣楼参照了您说那妇人的配方,然后在那基础上进行了一些口味和口感的改进,毕竟——真定府的人已经不少有取暖需求了。”
“……这样。”云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看来想用这酒香在京城开个酒楼的想法还得往后稍稍。
用过这一顿饭后,众人说说笑笑返回永嘉坊。
陆商和仲先生、王先生他们还要返回桃花关,出丽正坊后就径直往东城门走,剩下云秋他们走到雪瑞街上别了善济堂众,远远就在丰乐桥上看见云琜钱庄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看着四十岁出头,个字不高,身形削瘦、背微微有点驼,正拱手拢袖在钱庄门口反复踱步,还时不时往钱庄禁闭的大门上看。
云秋想着是不是急用钱、想要兑庄票的客人,便让朱先生、荣伯、小邱他们先迎上去,结果那人远远看见他们,却是越过那三人径直奔向云秋。
“云老板!您可千万要救小人性命!”
他说话间就要跪,云秋忙紧步上前给他扶好,“您这是……”
那人也大概知道自己此举唐突,便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说他是聚宝街北水井旁的姚家油铺老板,唤名姚远。
“云老板,我知道我这回来得冒昧,您一时惊诧不明白状况也是有的,我只说一样——”
他压低声音,凑到云秋身边道:“我们铺子上前日近了一批胡麻油,可是伙计贪便宜、以次充好,如今正是遇上麻烦,被那……刘家缠上。”
云秋缓缓地眨了两下眼:又是刘家?
姚远说完这些,见云秋脸上尤待四分怀疑,便又一拱手道:“之前您的两间铺子在街上那些事儿,我们四邻其实没有不知道的。”
“您若怀疑我联合他们下套,您尽可以去查,我姚家油坊行得端站得直,没有什么经不起考量的。”
“只是……”姚远又弱了声势,“还请您查清楚后,千万帮忙出个主意,我家就指着这么一个铺子谋生,万不能被刘家抢占了去。”
姚家油铺云秋知道,只是平日来往很少,并无深交。
看着对方言辞恳切,满头大汗、面露恳切,云秋想了想还是给他请到店上坐,由荣伯小邱出马——
小邱照旧去打听这姚家油铺和正元钱庄的龃龉,而荣伯、朱先生坐下来与他细聊聊,看看究竟是如何一个境况。
而云秋正准备推说自己要上楼去换身衣裳,借机离开,结果转头就在对面聚宝街上看见一个极眼熟的身影——
一个身形偏壮,衣衫却有褴褛的妇人,后背上还背着个孩子,正在往善济堂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