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云秋不想帮李从舟, 实是他身上没钱,且这是在禁中。
也不是没钱,就是他没带够那么多钱。
云秋想着进宫见太后也不需用钱, 就往袖中拢了两锭白银、够他从丽正坊雇车回钱庄。
想进御苑马厩,那得使钱贿赂门口两位内监。
没钱, 括弧没带够钱,这到底算他的错处,不该是小和尚的。
自然了,他也不是自身娇贵非要坐马车、走不得那几步路, 而是——
即便使银子进去了, 他也得找理由接近李从舟的大宛黑马, 然后再给那小厮塞的东西拿出来。
这过程极其惊险:
一则他很少骑马、并不熟悉马儿的脾气秉性, 若他一靠近那马儿闹起来, 内监要起疑;二则那东西大小不知, 拿出来他要藏放到哪儿去。
出入宫禁是要例行检查的, 他进门时就登记了身上的手帕香囊之类,出去多出一样东西, 即便是不值钱的鞯革,也很容易被门口的监门当做贼赃。
偷窃宫廷财物的罪名可不小, 尤其是对他这样的庶民。
他现在已不是宁王世子,若事情闹大了太后兜他不住,岂非给自己找没命?
但这是李从舟成为宁王世子后第一次参与皇室集会, 前世作为小和尚的他都在宣武楼外以一幅画夺魁, 如今恢复身份成真世子,没道理不出彩。
云秋深吸一口气, 咬咬牙从暗处出来,调整情绪、大大方方走向马厩。
其实他入宫次数不多, 如今身上穿着一件蓝地棉服,腰间仅有一只布香囊,头上也无发饰,料那两个看守马厩的内监也认他不得。
果然,他才走到门口,内监就大声喝问,“干什么的?!”
这便是没认出来。
云秋稍稍舒一口气,然后赔笑作揖编了个谎话,“小的是梁王世子身边的小厮,世子吩咐我过来再检查检查他的马。”
梁王是先帝仁宗最小的一个弟弟,是当今圣上的叔叔。
他的封地在梁州,世子今岁年及冠得了陛下许多恩裳,梁王便遣儿子进京谢恩,也留在宫中陪太后说说话。
这些是刚才在太后宫中听来的,云秋便大着胆子说了——毕竟使谎言成真最好的办法,就在假话瞎话里掺上一段大实话。
“梁王世子?”两个内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啧了一声皱眉,打量起云秋来,“世子身边的小厮,我们怎么记着不长你这样啊?”
云秋忙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两锭银子塞与他们。
“确实不是我,”他挤挤眼,“但两位哥哥应该知道的……谁不想在主子面前多得点脸呢?”
内监们见着银子,脸上戒备的神情就松散了:
王府大院儿内,贴身小厮的月俸总是高些,是人都想往上爬,合情合理。
两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拿起银锭来咬了一口确定成色不错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进去吧——”
云秋忙点头哈腰谢过他们,等一转身进入马厩就加快了脚步。
御苑的马厩分好几个马棚,最里侧东首的两间拴的是御马,是皇帝、太后和宫中各位主子的马匹。
那处的门落着锁,还有两个持枪的士兵守着。
而御马棚南侧,偌大一个厩里关着许多匹未上嚼子和鞍饰的高头大马,有白亮的狮子骢,也有枣红毛色、长毛高颈的千里驹。
这些,应当就是各地进贡的名马,留着供皇帝陛下赏人用的。
在贡马、赏马棚对面的北院墙下,云秋终于看见了形形色色的高头大马,其中黑色那匹非常惹眼,毛色黑亮、马鬃整齐。
而且看上面的脚蹬、辔头等马饰,也确实就是那日李从舟骑来他们店门口的那一匹。
云秋远远看了看,实没看出凌以梁那小厮将东西塞哪儿了。
鞯就是垫在鞍下的那块布:在给马上鞍子之前,要先在马背上盖一块宽尺余、长能覆盖到马肚子下一两寸的方形布。
然后再在这块鞯上覆上障泥、鞍袱,最后放上马鞍,前连攀胸、后扯钩臆带,再中间拴牢腹带、固定好马鞍,这一套马饰就算基本备齐了。
大宛名马高大,比它身边的一众马儿高出很多。
而且它是一匹通体纯黑色的马,一双大眼睛亮晶晶,里面好像是两泓深潭,就跟小和尚盯着人看的时候是一样。
云秋看着那匹有他两个高的大马,心里多少有点儿犯悚。
与此同时,苏驰拜过皇帝、会过同僚后,就草草结束了今日宣武楼之行。比起看皇亲国戚和文臣武将们大比,他倒更担心自己那位小兄弟。
人是他带进宫的,也合该由他全须全尾带出宫去。
“苏兄?”
下城楼到瓮城处,还意外遇着了被宫人们合力抬来的林瑕。
林瑕看起来很有几句话想和他说,但苏驰与他见礼后摆摆手,“林大人,有事以后再说,下官今日实是有要事在身,少陪、少陪了!”
说完,也根本不给林瑕与他拱手的机会,三两步就走出了瓮城。
林瑕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摇摇头笑出声,“这苏大人,怎么火烧屁股似的……?”
正准备吩咐抬着他的内监继续走,林瑕一抬头又看见一个匆匆走下城楼的十五六岁少年人。
这人身上穿着套银灰色的劲装,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的步子迈得极大,见着林瑕也是略一点头。
匆匆一瞥后,林瑕忽然醒悟、认出来这是——
“恩公?”
李从舟闻声只是略侧了侧头,却同样没为他停步。
这时候,跟在林瑕身边的小厮、内监才给林瑕讲,刚才过去那位是宁王世子叫顾云舟。
“顾云舟??”林瑕惊讶地瞪大眼睛,“宁王世子我见过的呀,不是个肤白艳丽、眼似柳叶的小公子么?刚才这位是救我的僧明济啊?”
内监笑,“您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林瑕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之前一直在栖凰山上修缮青红二册,也是近几日才从山中出来。
出来后,为着青红册的事,他也一直就在省府院中辗转,哪听过什么京城隐闻,对真假世子案一事,根本懵然不知。
于是内监一边抬着他上城楼,一边给他细细讲。
而处于流言中心的李从舟,出了瓮城四下张望片刻,就远远看见了急急朝着宫禁西南角走的苏驰。
苏驰在西北运粮这个李从舟知道,而且他的第一份差事还是云秋给他七百两银子捐官得来的。
前世李从舟识得此人时,他已从西北大营的小军师被拔擢成了当朝宰相,比起高宗朝那位被史官曲笔写成“妖相”的段氏,苏驰也同样狡异。
与他的前任宰相龚世增不同,苏驰在处事为政上颇似老狐。
奸臣小人的贿赂他也收、事情也替人遮掩着办,但那些赃款他也不要,转手就捐出去支援前线、治理水患,或用于税赋改革。
总之时人对他褒贬不一,御史台弹劾他的奏章都整整堆了一屋子。
而他嘴皮子利索,最擅狡辩,沈中丞告老还乡后,内外御史侍郎在朝堂上竟都说他不过,皇帝也需要他推行新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最后西戎破、荷娜王妃被俘,苏驰才自呈告罪书,脱冠戴罪要皇帝惩处,皇帝念他功劳,最终只是没其家产、贬为庶民。
李从舟对苏驰,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只是此人此刻在京城里也无甚朋友,龚世增他在宣武楼下已经拜见过,其他熟悉的人如林瑕也遇见。
他唯一最要好的、回京城后一定要见的人,就只有给他资助七百两银的云秋。
或许是一种直觉。
李从舟就是觉得苏驰匆匆忙忙跑出去的举动,与云秋相关。
他自幼习武,重生以来又为着向襄平侯报仇多司暗夜潜行,随便跟踪一个人不叫他发现,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苏驰一路走到宫禁西南角,使银子贿赂了几个守在内宫苑门的内监,小声询问几句,结果内监给出答复后,他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已经送出来了……”
苏驰抿抿嘴,正耷拉着脑袋准备往宫外走,结果一瞥眼看见远处的御苑,他啊地惊呼一声,然后就急忙往那边跑去。
宫中规矩大,便是经年行走在后宫的老人也没这般跑的。
可苏驰顾不上了,他、他怎么看见云秋一个人站在马厩里?!
他这般闹出的动静大,李从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发现了站在御苑中的云秋——他怎会入宫?
不过联想到苏驰态度,李从舟抿抿嘴,也不动声色跟上。顺便还取出骨哨来吹了一声,远远朝着乌影藏身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厢,云秋还在不断给自己鼓劲儿:
不就是匹马,别别别怕!
他尝试着往马儿那边靠了靠,嘴里嘟嘟哝哝不断重复,“别踢我别踢我,我是为了你主人好……”
云秋小步小步挪,那马儿也垂首一直盯着他看。
等他靠近,那匹黑马突然甩甩鬃毛,吓得他一激灵,险些惊叫出声。
马儿看着他甩甩尾巴,漂亮的大眼睛眨两下,云秋竟离奇地从它眼中读出一种近乎玩笑得逞的神情。
云秋:“……”怎么马儿也要欺负我呀!
他皱皱鼻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来到黑马身边。
那马儿回首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明白主人为什么高看这小小的人儿一眼——白白的、粉粉的、亮晶晶的。
黑马俯首、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云秋,表示友好。
粗粗的马鬃撩过颈项,云秋觉得痒,他缩缩脖子,见马儿没有要撅他的意思,便稍稍放下心来,小心贴着鞍鞯仔细检查起来。
那小厮手脚伶俐,云秋摸了一会儿才找到他塞的位置,竟是直接压了一角在马鞍下,扯出来仔细一看:
竟是一块明黄地刺绣宝相纹的蜀锦鞯!
莫说此物的颜色僭越,就是用蜀锦做鞯,也足够宁王府喝一壶的。
云秋捏着那块布,不由感慨凌以梁狠毒:
小和尚跟他无冤无仇,何至于上来就要置人于死地。
摇摇头将那块鞯拢到袖子里,最后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他就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错了一步,肩膀上就重重压下来一只手。
“啊……唔唔?!”云秋被吓得原地一蹦,惨呼刚出口就被他自己紧紧捂住。
“是我——”苏驰声线慵懒、脸挂薄笑。
“呼……”心脏被吓得呯呯跳,云秋拍拍胸脯,瞪了苏驰一眼,“苏大哥你吓死我了——”
“这么胆小?”苏驰忍不住戏谑,“跟这儿做什么缺德事呢?”
“……你才缺德!”云秋用手肘捅他,顺便告诉他凌以梁办的“好事”。
苏驰搂着云秋肩膀,借他手看清那块布后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明黄蜀锦?
他摇摇头,凌以梁这小子是多想李从舟死。
鞍鞯上不得花绣的规矩,朝廷最开始定下来时是为了休养生息、力行节俭:那时乱世刚过、马匹紧缺,朝廷官员当以身作则、不应雕饰浮华。
后来海清河晏、四海升平,这鞍鞯画绣就渐渐成为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同的官阶品级拥有不同的特权。
就好像——正二品以下的官员,进入宫禁后就不得乘坐轿辇一般。
刚才他从宣武楼出来时,城墙上正在作诗、吟联,接下来就是摔跤、比骑射。
这块布塞在马鞍之下,骑御颠簸、肯定会半途中掉出来。
宣武楼大比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用这样名贵的布料绣花做鞯,用的还是僭越的明黄色,肯定是足够做许多文章的。
不过这件事,在苏驰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凌以梁是可恶,但他这一手更像是小打小闹、恶心人,毕竟鞯是要先铺在马背上,然后用马鞍压住、下面还要再系上束带。
如果是一开始就系好的鞍鞯,肯定不会在跑动过程中掉落。
再者,李从舟的马背上还留有一块普通的鞯革就很能说明事,鞯垫一块是防滑——谁人骑马垫两块防滑布上去啊?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苏驰将自己的想法与顾云秋说了,然后开解道:“别在意了,就算真的掉出来,他抵死不认、表示自己不明白、不清楚就完了,不是多大的事。”
云秋却皱皱眉,说了一句:“哥,你不明白。”
苏驰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定睛一看,他这位老弟是当真着急,鼻尖上都挂满了汗。正想说两句劝慰劝慰,瞥眼却意外在马厩门口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的动作很快,闪身就进入了连通马厩的长廊内。
旁人或许看不清,苏驰却可以。
他在西北转运粮食,之所以能够做到一毫一厘都不丢失,自然是白日黑夜结合着来,夜间的目视极强。
苏驰看看那人又看看云秋,眼中闪过一点儿戏谑。
他佯作不知,转头看向云秋,“不明白?”
云秋跺跺脚,指着这块布絮絮道:“大哥说的是没错,只要抵死不认、说两句软话,顶多被陛下申斥两句,肯定不会被责。”
“但,今日是他作为宁王世子第一回参加皇室的集会,他之前作为僧明济都盛名在外,如今变成王世子了却出这么大洋相,你让别人怎么想?”
“还有,他的骑射本就是京中一绝,即便今日夺魁,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不会将头名奖励给他了,这不是更羞辱人吗?”
云秋抿抿嘴,“而且,按照皇宫中这些人的脾气秉性,往后他得到什么样的荣誉,不都还会被那些人提起这件事吗?”
他可愁坏了,“这不是要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吗!”
他想李从舟顺顺利利的。
尤其是往后的日子不要像前世那样发疯。
最好是风风光光夺魁,也让他们看看宁王府真正世子的实力。
他叭叭不停说了许多,最后吸吸鼻子,自己擦掉鼻尖上汇聚的汗珠。
反是苏驰嘴角抽动、要笑不笑的,“这么在意他啊?”
云秋没注意周围,听他这么问,自然点头肯定,“那当然在意!毕竟他……哇啊唔!”
马厩挂着的廊灯摇晃,一闪而过的明亮光线下,出现了一张属于李从舟的脸。
小和尚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听着多少。
云秋只是想想就脸烧红,低下头想在地上找条大地缝。
苏驰揽着他肩膀,虚虚拱手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世子殿下。”
李从舟没应他,只垂眸看向脸已烧成红柿饼的云秋。
他用发带系了个半散发,从两鬓挑起的发丝挽成一个发髻束在脑后,另一半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露出来的耳朵尖已经变成了玉红色。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明黄色的蜀锦,双手手指都快在布料上抠出洞洞,云秋脑袋埋得极低的,便是一眼也不敢看他。
——明明刚才还那般侃侃而谈呢。
李从舟刚想开口,旁边的苏驰就抢先一步替云秋解围,说了今日云秋入宫的始末,然后仰头、不卑不亢看着他:
“世子殿下,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送云秋回去呢,您那边、也别误了宣武楼的大比。”
李从舟抿抿嘴,只眯起眼、将目光垂落到他放云秋肩膀的那只手上。
苏驰此人是刁滑,但有才能有本事,待云秋也不错。
只看他能放下在皇帝面前露脸的集会,也不顾与林瑕的筹谋来找云秋,足可见他是真心将云秋当朋友。
小秋秋能够交到真心待他的朋友,按理来说,他当替他高兴。
但不知为何,看着苏驰这般与云秋亲近,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还感觉到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不舒服和……愤怒。
他还分神特别确认了一番,确确实实是愤怒,而不是别的情感。
从看见苏驰搂着云秋时,他心中就一直有个声音在对他大喊,让那个人离云秋远点!放下他的手!不许这么碰他!
然而实际上,李从舟只来得及叫住那相携离开的两人,伸手要云秋交出那块蜀锦。
“诶?”云秋终于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将布递出去,一边小声提醒,“这个算不得证据,没当场捉住他的……”
说这话的时,云秋的眼睛一直认真看着他。
虽然被苏驰搂着,但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亮晶晶、
伴随着宫灯摇曳倒映出来的全是他——
李从舟的气,瞬间就消了。
他勾勾嘴角,顺手刮了云秋鼻尖一下,“放心,不告他。”
云秋点点头,想想也是——李从舟比他聪明那么多,肯定不用嘱咐。
于是他挥挥手与李从舟作别,跟着苏驰离开了马厩。
剩下李从舟捏着那块蜀锦,径直走向敏王世子的坐骑——凌以梁性子倨傲、遇事从不肯退让也不服输,所以他的马也很好认。
大宛进贡给朝廷的名马就那么十匹,其余都只是产自大宛的高马。敏王早逝,朝廷不想亏待孤儿寡母,所以也格外分给他们王府一匹。
凌以梁不知其中门道,挑马的时候挑三拣四,开罪了不少御马监的宫人,最后才选中现在的这匹马。
马是一匹花马,身上有黑白红三色,在马背上集中形成一个完整的神龟纹,远远看过去很是气派。
这些,都是萧副将说给他听的。
并私下里点给他,说凌以梁其实并不懂马,大宛的这种三色马一般都是母马、多用来配种,性子极烈、不易驯服还很不好控制。
若凌以梁只是用来走马,那倒还好,但若是速度快起来或遇着什么危险,很容易让马儿发性失控。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那匹花马,然后走过去,利落地一个人卸掉了母马身上的腹带、马鞍和凌以梁原本垫着的革鞯。
他在西北都是自己套马鞍,这套流程动作快得很。
直接给凌以梁垫上了这蜀锦鞯后,又重新套上马鞍、拴上束带,最后依样画葫芦,照着云秋所言——学了凌以梁的小厮,给他原本的革鞯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李从舟拍拍手,从容地从马厩中走出去。
等他走远后,靠坐在马厩歇山顶上的乌影才无奈地摇摇头,打了个响指,有两只极小的虫子从那两个内监的脖子上跑出。
两个内监如梦初醒,揉揉眼睛摇头,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只是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甚至都忘了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乌影托腮看了他们一会儿,确认能消除人一小部分记忆的“洄梦蛊”已经起效,便收拾东西、一跃从另一侧的房梁上跳出宫禁。
——谈恋爱真好啊。
就连他这位成日板着脸的主子都变得像个人了,他也想找个白白净净、甜甜的中原姑娘谈谈情、说说爱。
……
李从舟回到宣武楼时,皇帝整好将楹联的嘉赏颁给了三皇子凌予柏。德妃刘氏与他正跪在地上谢恩。
见他回来,几个内监公公都急忙迎上来。宁王也少不得停下与段岩的话,回头看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李从舟出去,找的借口是银甲卫有事。
宁王这般询问,也是怕银甲卫上真的出了什么事。
对此,李从舟也是早有准备,他前日调整了银甲卫明班巡防的路线,保证每个时辰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门口都有人。
偏偏这般调整后,没过几日就抓着个顶风作案、偷偷行贿的,那两人都是礼部所属,李从舟不着急处理、选择暂且摁下。
今日倒正好拿出来说给宁王听,宁王听了,皱眉吩咐李从舟按规矩办——交给大理寺。
李从舟点头应下,于是他中途离席这事也就圆了过去。
父子俩说完话,那边德妃也带着三皇子起身,两人并未回座位,而是准备收拾下城楼,其他文武百官也跟着起身。
这便是骑射大比要开始了——
宁王拍拍李从舟肩膀,让他放手去做,不用太拘束。而李从舟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远处的凌以梁一眼。
碰巧,凌以梁也在不怀好意地偷看他,被这一眼扫过,凌以梁别开视线,掩饰地轻咳一声后扭头便走。
宣武楼比骑射,其实就是在瓮城内摆开各式拒马、栏杆,再用木板搭建出连绵起伏的高坡,最后在这些高矮错落的障碍中、挂上各色箭靶。
射中红色箭靶的记十分、绿色的八分、蓝色的六分、黑色和白色的分别为四分和两分,若是中矢在靶心,再额外记两分。
起点在瓮城的耳院内,终点在宣武楼。
换言之,所有参加宣武楼大比之人,都要策马绕过瓮城内大大小小的障碍,中途射中、射准尽量多的箭靶。
最终顺着城楼的阶梯爬上去、比速度,到达宣武楼、接槌敲锣。
最短时间敲响锣的人累计十分,往后分别是八分、六分……直到零分,最终夺魁者,能够得到一件金丝软胄。
此物刀枪不入、火烧不化,是宫苑库房中罕有的精品。
今次皇帝将这东西拿出来,也算是给朝臣们一个态度——目前重武,对西北的战事,希望文臣武将还有万民百姓尽全力支持。
当然,参加宣武楼骑射大比的多是武将,文臣们都不凑这个热闹。
太子和三皇子也都请辞,太子直言自己不善骑射,三皇子却说他已得着一份嘉赏、不愿争抢。
其他几位世子倒是纷纷凑趣,像那梁王世子上马后就笑着与众人拱手,说他并不擅射,待会儿只盼马儿快跑、能做第一个敲响铜锣的人。
往年也不是没有人投机取巧,有人凭借骑御的速度,有人就图一个射得准、只捡着能得到高分的箭靶射箭——
总之,在皇帝的眼中,这骑射一项,才是最见真功夫。
担心众位公子互相射箭、万马奔腾伤及彼此,内监们早早制作好各位参赛朝臣、世子的名牌,由廿四衙门首领太监代为抽取、两两一组。
反正最终都是计分,这样保证安全的同时,也能多热闹一会儿。
头里几组的骑射都不佳,尤其是那梁王世子,他当真如自己所言连弓箭都没带,跨上马就一股劲儿往城墙上跑。
只是他的马儿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跑了两步就卡在了一个马栏前。任是他如何鞭催都无用,梁王世子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叫各位看笑话了。”
他人豁达,倒也没坚持非要上城楼,主动下马牵着马匹走出来,笑着说还是能者居之,果然朝堂江山还是要靠着骁勇武将。
萧副将和同知将军段岩被抽到一组,两人都是骑射高手,纵马持弓的姿态看上去赏心悦目,而且接连发矢中靶,嗖嗖箭雨极振奋人心。
城楼上的皇帝看得热续沸腾,就连平日最不屑与武将为伍的文太傅也忍不住站起身来,站到了内城墙的望孔处,眼神惊艳。
一刻后,同知将军段岩因为马儿稍好些、先敲响了铜锣。
但数了箭簇算下来,萧副将又比他多射中两个靶心,合总计分后,两人竟然是同分,而且是目前为止的最高分——九十六分。
皇帝高兴地鼓掌、连连喝彩说了三个好,“若我朝男儿都如两位爱卿这般,朕又何需愁四夷外虏?!”
段岩和萧副将先后拜谢过陛下,起身后两人对视一眼,搭背搂肩哈哈大笑,邀约着待会儿要出去吃肉喝酒。
之后,不知是廿四衙门有意为之,还是正巧抽签的结果就是这样。那公公笑盈盈从箱子中取出两个名牌:
宁王世子,顾云舟。
敏王世子,凌以梁。
围观的宫人还在一旁捧呢,“公公这抽得好啊,两位世子、两人的马也都是大宛名马!这场肯定好看!”
敏王世子的小厮倒还不傻,那宁王世子可不就是之前的——报国寺僧明济,这小子骑射俱佳、声名在外,这怎么能算公平。
他才嚷嚷一句,就被凌以梁从后踹了他一脚,“闭上你的鸟嘴!瞎嚷嚷什么?!难道我就怕了他不成?!”
凌以梁好面子,他的小厮嚷嚷,倒像是他骑射不行似的。
小厮捂着屁|股嘴里发苦,后来想起他家公子让他办的事,也就稍稍安心了些——那宁王世子使用僭越的东西,肯定完成不了比赛。
就算完成了,那东西掉出来,多半也要被取消资格。
这般想着,小厮也就放心了。
实际上,凌以梁就是这般想,他自信地一跃上马,对着旁边的李从舟拱拱手,而李从舟也不慌不忙地坐上马、接过自己的弓。
廿四衙门的公公与他们拱拱手,“二位世子谁先?”
凌以梁故作姿态,谦虚地让了让,“云舟兄弟是第一回参加,便是他请先——”
宣武楼上下诸人熟悉凌以梁秉性,就连敏王妃本人,都讶异地多看了儿子两眼——这回这是转了性儿?
李从舟也不与他客气,点点头后直夹紧马肚子、扬鞭抖缰直杀入瓮城。
城内的这些障碍于他来说都太简单了,那些箭靶的位置虽有刁钻,但观察前面几组动作,李从舟已算出了最佳的射击位。
那匹黑马疾如闪电,李从舟弯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箭射|出后看也不看,皆是持续弯弓、搭箭跟着马匹的动作不断发出箭簇。
嗖嗖箭雨奇快,又与那大宛名马配合默契。
就连刚才,暂时双双夺魁的萧副将和段岩都长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李从舟——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百发百中、例无虚弦,而且每一箭,都是稳稳地正中靶心。
而那匹黑马也极有灵性,李从舟只用夹踹马镫、上身挺直或伏趴的动作就能够让马儿明白需要它执行的动作。
瓮城内曲折的坡道走完,李从舟直接将长弓背到背上,然后一提马缰、黑马嘶鸣,全速奔跑上了城楼,直接一阵风似地到达小吏面前。
那持槌的小吏都被迎面袭来的劲风带出一跟头,他还没爬起来、只在地上捂住头上的帽子,前面就传来咚地一声——
铜锣嗡嗡,余响不绝。
满堂皆惊,半晌后回过神的首领太监,才激动地带着内监们到箭靶上数箭计分。
最终光骑射一项,李从舟就得了百八十分。
而城墙上比速度,他这匹大宛名马日行千里、快胜东风,也是直取最上,从萧副将和段岩那儿拿回了十分,最终得到一百九十分。
而萧副将他们则变作九十四分。
皇帝震撼地看着面前的李从舟,他速度之快、骑射之准,简直让他看见了当年的皇祖父——那个在万军从中,直取敌将首级的圣武皇帝。
不愧是宁王世子,这才是凌家的子孙!
皇帝一面鼓掌带头叫好,一面看着坐在城楼上观礼的自家两个皇儿,心中生出些忧虑:太子仁善、三皇子平庸,这若是将来……
“陛下,人孩子等着你的话呢?”
惠贵妃的声音从旁传来,唤回了皇帝些许的神志,他回神,看见李从舟还跪在地上,便忙躬身将人扶起来,吩咐内监请他去休息。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惠贵妃,心中那份忧虑又稍放下些:对,他还有权儿,四皇子凌予权的骑射,想必并不比宁王世子差。
只是,惠贵妃也是徐家女。
皇帝在心中暗暗叹气,只盼舒家和文家能够早早放下成见,在太子将来议婚时能和武将世家搭上点儿关系。
否则将来在他百年之后,这江山是谁来坐还说不定呢。
皇帝自转什么念头众人不知,只是大家伙都对刚才宁王世子露的那一手赞不绝口、惊为天人时,策马在耳院内的凌以梁却满面阴沉。
他恼火地瞥了自己小厮一眼,淬了寒的眼神明显在说:等着瞧。
小厮百口莫辩,他分明记得自己按吩咐塞好了鞯。那东西没被固定住,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掉出来,可、可……
他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解释。
反是凌以梁在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击鼓后出发,他的速度不算快,但他也懂得讨巧,专门瞄准了红色箭靶射。
观赏性是差了点,却也能拿到不少分。
凌以梁想得很好,前面骑射这里不算时间,他就慢慢骑过去,然后挨个把分高的、容易射准的停下来射|中。
虽然周围嘘声不断,但凌以梁心态极好,根本不在乎。
眼见他给瓮城里的箭靶射|了个七七八八,分也拿到小一百,这个时候他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弓、打马准备上城墙。
他这匹马也是大宛名马,而且还是一匹看上去就很厉害的花马。在马场的时候他一眼就相中了,想来肯定比李从舟跑得快。
可他那一鞭子打下去,马儿嘶鸣一声,却并没有跃过面前的栅栏。
凌以梁急了,提着马缰骂了一声畜生,然后又扬鞭恶狠狠的抽了两下。
李从舟那匹黑马不是他选的,而是由马场内监们听了宁王命令挑选好送来的,宁王对马的外观要求不高,但却要马儿能上战场。
所以,李从舟的马其实是标准的军马。
而凌以梁自作聪明,以为毛色鲜亮好看的就是宝马,更看不起马厩里当差的太监,选中的这匹母马性子烈、太监们也不提醒他。
省得多说一两句,还要被这位敏王世子骂。
如此,凌以梁几鞭子下去,母马就彻底发了性、扬起马蹄嘶鸣一声,竟用力前后颠了两下、妄图给凌以梁甩下去。
凌以梁吓得惨呼一声,慌忙拽住缰绳和马鞍,结果那缰绳连着辔头,扯得马儿吃痛更加狂性,驮着凌以梁就在场内四处乱撞。
在场众人都被吓着,几个御马监的想要上前也被那马踢伤。
眼看着凌以梁控制不住,整个人一下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宫人们正想上前,那马却根本不停留,拖着他就往前跑——
瓮城四方,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架,凌以梁被拖行在后,那些倒下来的木板、木架全部呯呯往他身上招呼。
他被磕得头破血流,持续不断地发出杀猪般惨嚎。
敏王妃在城楼上看着这个,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一时间城楼上下乱作一团,而那匹马跑动的过程中,却从马鞍上掉落下来一物。
凌以梁再混账,到底也是皇家子弟。
皇帝眼看如此情景,忙喊着让众人夹紧救人。
段岩当机立断,抄起弓箭就准备射死那匹花马,身后却紧急几步迈过来一人。
“……宁王世子?”
李从舟拍拍他拦住他射箭的手,然后一个绳套丢下去、稳稳套住马脖子。
而后,他撑着城楼一跃而下,踢在墙上几个借力,稳稳落地后拉住马脖子,趁着母马被制住速度放慢,一跃将凌以梁彻底踹下去后翻身上马。
花马还在发性,怎会容许人上背,当即就嘶鸣着扬起了前蹄。
与凌以梁的狼狈不同,李从舟在马儿扬蹄时,只尽量伏下贴近马身,然后腰部用力、随着花马的动作,然后拉着缰绳、带着它一圈圈在瓮城内跑。
渐渐地,那花马的狂性下来了,也愿意被掌控、最后缓下来停住时,还亲昵地蹭了蹭李从舟。
李从舟将缰绳丢给御马监,转身吩咐傻眼的宫人:“去请太医,他那腿多半是断了。”
这话一出,众人才回神急急去看凌以梁。
却发现躺在废墟里的人、脸色灰败,浑身狼狈,头上脸上有不少刮伤,后背的衣衫更是被撕烂了,地上都是他模糊的血肉。
最重要是,他的右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叠到了身后,膝盖处渗出不少血,还刺出来一小段骨。
宫人们看着都倒抽一口凉气,尤其是御马监几个面色发白。
可等他们注意到那匹罪魁祸首时,御马监的太监们忽然像找到救命稻草,纷纷高呼起来——
“你们快看!敏王世子的鞍鞯!!”
众人目光转过去,尤其是皇帝在城楼上看得真真切切——
那匹大宛花马的背上,分明铺着块明黄色、绣了繁复花纹的蜀锦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