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蜿蜒流淌的血河, 李从舟与乌影对视一眼,都仿佛能听到对方心中那咯噔一声。
乌影用口笛召集齐手下,其中两人攀墙而上, 先驭虫探了探究竟,半晌后他们转身, 对乌影点头——确定万松书院里无人。
得着肯定答复的乌影上前推开青黑色木门,门扇吱呀倒向两旁,露出来的书院广场上摆着一排排桌椅。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万松书院像遭了异兽神鬼袭,教课的先生和一众学子都还保持着上课时的姿势——跪坐蒲团、手捧书卷, 摇头晃脑、仿佛正在诵经。
但仔细观瞧就会发现——
他们颈项上都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线, 皆是被人一剑封喉、当场毙命。
广场上一众师生的遗骸并未呈现出尸斑, 可见死亡的时间不算久。
李从舟上前摸了摸他们的院袍发现是潮湿的, 案上书卷也像被泡发过又晒干、皱巴巴拧成一团。
暮春三月, 江南多雨。
极有可能是万松书院的师生被杀后, 这里曾下过一场雨, 雨停后太阳出来,又将他们的衣裳、书卷晒成这般半干不干的模样。
李从舟沉眉看着这些惨死的书院师生, 急急转向乌影:
“明道堂——”
明道堂在仰圣门后,原是供奉三圣先师的地方。
后来万松书院得旨修复籍库的青红二册, 便将明道堂里的三圣暂时迁到了西苑的大成殿内,腾空出来的明道堂就拿来堆放需要修缮的青红册。
然而开春后,明道堂的房檐不知为何漏雨, 万松书院无法, 只能一面请工匠进来修缮明道堂,一面将青红册搬到较远的东苑明伦堂内。
明伦堂是用从前报恩寺的观音殿改建, 距离书院广场和师生的居舍较远,虽然来去搬运不便, 但也足够干燥宽敞。
李从舟和乌影先后赶到明道堂前,工人翻修屋顶瓦片搭建的梯子还没撤下来。
李从舟顺着梯子爬上去看了看,发现几处铺着毡布、准备贴瓦的地方,里面的木梁上都有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
乌影也不用他吩咐,绕进明道堂的大殿内看了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工匠留下的任何东西,就连之前他看见的那些涂了火油的木料也不见了踪影。
两人又向明伦堂赶去,到地方都不用推门,远远就能在明伦堂的月台上看见散落了一地红绿色封皮的书册。
李从舟上前捡起,发现里面根本是未经修缮的旧卷,泡过水的书页更加脆弱,一碰就黏糊糊地砸在地上、像从泥浆里掏出来的泥团。
捏着书册的手紧了紧,李从舟抬头迈步,想要走进明伦堂,结果乌影却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头。
明伦堂里遍地都是散乱的青红册,但每一本都是根本翻看不了的旧卷。
那些经由万松书院师生重新誊抄、整理过的新卷:
——全都不见了。
李从舟沉默。
他知道襄平侯疯狂,但没想到会这般丧心病狂。
前世的报国寺,今生的万松书院。
为着那个在他看来虚无缥缈的皇位,襄平侯能牺牲所有阻拦他的人,甚至疯狂到愿意与外敌合作。
如此看来——
西北的战事也是襄平侯的手笔,西戎十二翟王能够和解、统一在荷娜王妃麾下,也一定是荷娜王妃从襄平侯这里得到了青红册的缘故。
和前世相比:
有些事他提前避开了,有些人他救下了。
可,更多的事提前而且发生得更快了。
像林瑕和万松书院,他们本可以享受安逸顺遂的人生,却因青红册的缘故,被迫卷入了襄平侯的阴谋……
等等,林瑕?
李从舟丢下手中的青红册,刚才他们这一路进来,好像并没有看见林瑕或者他的轮椅。
恰好这时,乌影的手下走过来,报上了他们清点出来的人数。
万松书院上下合共三百多人,但惨死在书院里的人数只得其中一半,除林瑕以外,书院的两位老院士也没被找到。
“那就是逃脱了?”乌影摸摸下巴,“看来你们汉人里聪明人还不少。”
李从舟没理会他半褒半贬的评价,只转身去找林瑕等人可能留下的踪迹。
万松书院建在西湖边的凤凰山上,毗邻吴山、能观雷峰塔,书院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林中有几条能通往青龙山的小径。
李从舟和乌影他们分头去寻,几位驭虫师还放出了小虫子。
可惜山中下过雨,驭虫寻人的效果并不好,经过两条小水沟后,那些虫子就彻底失去了方向,而那些隐约能看到的足印也被大雨洗刷了个干净。
不过乌影在一处隐蔽的树丛后发现了两行并排的车辙印,那印子的行距很近,不是马车,应该就是林瑕的轮椅。
乌影立刻叫来李从舟,两人顺着那道印记往林子深处走,可那车辙印也很快就断了,消失在一片蓑草茂密的盆地里。
蓑草又称龙须草,草杆细长,会缀生白色小花,常见于水边、或者潮湿的山岩缝隙里,晒干后就可以拿来编蓑衣。
虽然车辙印消失了,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这一片蓑草种有一条倒伏的窄径——和那些明显被大雨压塌的不太一致。
李从舟起身,观察了一圈四周后,就明确选择了一个北偏东的方向,然后带乌影他们在山中绕了两个圈,很快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看着眼前近乎凭空出现的山洞,乌影打了个响指,“奇了!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山洞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书院的前身是佛寺。”
“佛寺怎么……”
乌影还想追问,李从舟却指指山洞外、已被青苔和野草覆盖掉大半的一块残碑,碑上隐约写着三个字:藏经洞。
乌影:“……”
李从舟在洞口看了看,转身抽刀砍了几段树枝、撕一段衣摆绑上去助燃,算是临时用的火把。
其实天下佛寺的构建大差不差,都是山门、山门殿,然后就是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堂、毗卢阁、藏经阁这一套。
刚才在万松书院里没有看见藏经阁的位置,李从舟就猜测从前报恩寺的经书是藏在后山某处。
等到山上看此处都没有建筑,那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山洞。
林瑕的父亲是隐者,他从小就生长在山中,后来在万松书院几年,一定很熟悉山中情况。
因此顺着这条线索找,发现这藏经洞也不奇怪。
乌影留下几个手下守在洞口,也做好火把跟着李从舟进洞。
藏经洞在他看来就是在山上掏一个洞,然后把经书什么的放进去,结果刚踏入这黑黢黢的山洞,乌影就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山洞很大,还有很多条分岔路,每条里面都会吹来带有湿气的风。
“看来这洞能通往西湖。”李从舟道。
乌影却盯着李从舟平静的脸看了半晌,然后摇摇头——
算了,小和尚八岁就敢单枪匹马来救他,比旁人多知道些稀奇古怪的知识也不奇怪。
山洞内无雨,所以地上留下的足印很清晰。
只是除了那些明显步幅不大、一看就来自手无缚鸡之力文人的,还有一组脚印宽大稳健、步幅间距很整齐,似乎是军人。
敌我不明,李从舟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小心再小心。
就这样在漆黑的山洞中走了一会儿,一直寂寂无声的山洞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虽然只有一阵、很快停了,但还是被李从舟注意到。
他加快脚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绕过一柱钟乳石,意外又看见一个较为低矮的山洞,要弯腰俯身才能进入。
洞内黢黑一片,但李从舟他们在洞中也走了很久,眼睛已适应了洞内的光线,他一眼就看清了矮洞里有人。
李从舟正想往前,乌影却突然从后伸手拽住他。
“?”
乌影用眼神示意他往下看。
李从舟低头,在他脚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横着一道明显用枯草搓成的线,草线蜿蜒向上,消失在山洞那边,不知拴着什么机关。
他皱了皱眉,抬脚正准备越过那道线。
迎面却突然袭来一阵风,伴随那道风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哇呀呀呀”的大叫声。
李从舟一下拿起火把,格挡住他砸下来的大木棍。
一击不中,那年轻人怪叫一声,瞪李从舟一眼后,却忽然视死如归地抱住李从舟的腿,转头大喊道:
“老师你们快跑——!”
李从舟:“……”
洞里立刻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而声音中,却夹杂着一句试探性地发问:
“……小师傅?恩公?”
乌影的耳朵动了动,循声望去,看见伏趴在一个少年身上的林瑕。
而林瑕身边是几个老院士,还有一众年轻的书院学生。
“师兄认得他们?”抱着李从舟的青年回头。
林瑕赶快叫住逃跑的众人,一阵火石敲击的脆响后,洞内渐渐有了光。
万松书院的学生们适应了一会儿,只见高出他们半人位置的洞口边:
站着个穿僧袍的年轻和尚,和尚身后,则是个耳朵上挂着银色大耳环的青年。
林瑕却拍拍背着他的师弟,让人带着他靠近洞边给众人介绍——
当时他被掳走,救他出山洞的就是眼前这个戴耳环的青年。
而送他从径山寺回家的僧人里,就有这位年轻的和尚:
“小师傅来自京中报国寺,法号明济。”
拦住李从舟的人一听,立刻放开了他。
那学生尴尬一笑,挠挠头正想给李从舟道歉,却见他忽然抽出一柄小刀、冷了眼直向他扑来。
“啊啊啊啊——”
年轻人闭眼惨呼,半晌后,却发现自己全须全尾、身上没一点儿受伤之处。
他试探着睁开半只眼睛,却发现僧人针对的根本不是他。
就在他们藏身的山洞另一侧,不知什么时候摸进来一个纹面武士。
武士身上披着黑甲,李从舟掷出的刀,直扎穿他的喉管。
书生们都被眼前这一幕骇得说不出话。
李从舟则蹲下身、快步上前拔掉那把刀,然后探出去看了看另一侧的洞外还有没有追兵。
乌影自不用他吩咐,也带人过去查看。
被李从舟一刀杀了的人明显落单,不过这群人训练有素,想必是进洞分头寻找。这人不见,很快会吸引来更多的人。
“林公子。”李从舟叫他。
“明济师傅?”
“此处山洞能通往西湖么?”
林瑕身边的老院士点了点头,“报恩寺藏经洞直通西湖雷峰塔附近,原先还作为暗道救过金陵的皇帝。”
李从舟了然,吩咐乌影——让他用口笛联络守在外面的人,请他们去雷峰塔旁找几条船来接应。
他们进山的时间是这一日的午后,算上爬山、寻人和在山洞里的这些时间,到西湖畔正好夜幕降临。
西子夜色,岸边可停放有不少画舫,就算有追兵,也不一定能在那么多艘船中分辨出他们。
算上两位老院士和林瑕,洞里合共有万松书院师生八十多人,分开来用大小画舫,两三条船就能运走。
绕过鹦鹉洲,转道往北入运河再折反清溪口,就能进入径山。
上径山后,走通径山道去天目山,山下是浙府南仓所在。
南仓是江南一带囤粮、存放重要物资的仓库,附近常年有江南两大营的士兵们轮戍。
两大营是独立于浙府外的军队建制,将士只听京城五军都督府调遣,不受浙府管束。
应当……暂时没有被襄平侯的人渗透。
将计划说与万松书院的人听,众人都没意见。
李从舟还担心一路辗转颠簸,会叫两位老院士吃不消。
结果两人只是摆摆手,直言逃命的时候不怕路远,就怕无路可走。
如此,李从舟一路带着众人下山,到西湖边上画舫。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结果大约是山洞中那具尸体被发现,岸边很快出现了一队黑甲纹面的骑兵——
他们匆匆追来,也不顾西湖边人来人往,燃了火箭就往船上放。
万松书院的学生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莫说是他们,就连湖畔的百姓都没见过,纷纷尖叫着逃离。
剩下停靠在岸边的几艘船,船老大见那群人来势汹汹,刚想吩咐起锚,胸前就被一把银亮的弯刀扎透,他咕噜吐出两个血泡、扑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
“救命啊、杀人啦——!”
船上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没来得及逃跑的人都叫纹面武士残忍地杀了,几个机灵的水手纷纷扑通入水。
而远处的几艘画舫也被吓得立刻起锚扬帆——
书生们不会航船,乌影带来的人手也没有那么多,分在不同的船上,航船的速度就渐渐变慢。
李从舟只能一面防备那群穷凶极恶的歹人,一面指挥书生们下船舱帮忙。
前面两艘船都摇摇晃晃顺利过了清溪口,可轮到他们最后这艘时,岸上的灯塔却忽然亮了。
——是湖畔之人报官后、官府的人出动拦截。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李从舟本想指挥船只绕开,结果对面官府看他们不停船、反而加速后,竟下令开炮。
枪林弹雨如漫天流火,不仅击中了他们所在的画舫,也让追上来的那群人吃尽了苦头。
趁此机会,李从舟一跃上桅杆、直砍断了画舫上的风帆。
失去了帆的船在那一瞬被江底的涡流吸过去,也就是此刻,李从舟大声下令全速齐桨前行——
生死攸关,书生们也爆发出强大的潜能,毫不犹豫动作。
如此,画舫在江心打了个旋儿,以一个偏转非常大的角度、绕开了拦截他们的官船,并将追杀他们的纹面武士远远甩在身后。
总之,有惊无险。
靠岸时,画舫受损严重,不等他们都下船,就开始缓缓下沉。
不知官府和那群纹面黑甲的士兵斗得怎么样,反正李从舟拉最后一位书生上岸后,远处的江面上亮起好大一阵火光。
正在众人看着愣神之际,水面上却忽然传来哗啦水响——
一个纹面黑甲的武士竟从水下蹿出来,满脸挂着水珠、嘴里叼着一柄利刃,一双冒着幽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岸上的李从舟。
“……快走!”
李从舟推了身边书生一把,同时水面上也冒出来更多的纹面武士。
乌影分出几个手下护着书生们先跑,留下自己帮李从舟。
两人且战且退,明显对方也叫了增援,径山下的树林中也明明暗暗出现了火把。
乌影见这群人不好对付,也不再客气,放出随身的小蛇。
没想那群纹面黑甲的勇士看见他们放出的蛇和虫,却半点不怕。
反还从身上摸出骨笛,远远吹起来。
乌影:“……”
他僵了一瞬,然后一把抓着李从舟后撤,“是黑苗。”
在锦朝西南疆域之外、金沙江畔,是由苗人统治的蛮国。
蛮国内的苗人从最早的五大部落,渐渐以信仰区分为黑白二色。
白苗照旧信仰圣山、大巫和五圣,黑苗却笃信黑巫、拜火,做尽损阴鸷的事,甚至违背苗人的传统——给中原人贩售蛊虫。
李从舟听见黑苗二字,脸色更难看。
襄平侯和黑苗合作这事他一早知道。
前世,襄平侯让白氏夫人帮他不成,一狠心逼死了妻子,然后转头就找了黑苗首领,要求对方帮他炼制各式各样的蛊虫——
只为控制人心,炮制一支刀枪不入、不死不灭的毒人大军。
而襄平侯则承诺,会帮黑苗夺下蛮国。
只是,李从舟没想到,襄平侯为了青红册,竟会直接派黑苗的纹面武士来到中原——
难怪他们行事如此高调,在西湖畔就敢直接杀人。
即便事情暴露,朝廷彻查起来也只会发现是蛮国苗人,不会想到他襄平侯,甚至——还会调拨军队到西南,更壮大他的力量。
当真是一石二鸟、一箭多雕。
李从舟和乌影等人边杀边退,到底护着学生们杀出一条血路。
那群纹面武士眼看任务要失败,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桀桀怪笑,一个个从袖管中抽出一道引线,取火折子就点燃。
嘶嘶声瞬间从四面八方传来,李从舟只来得及喊了个“快趴下”就拉着乌影扑倒。
巨大的爆|炸声引得身下地面剧烈摇晃,耳畔嗡嗡轰鸣、眼前阵阵火光。
这群武士是死士,身上都捆着足量的火|药。
李从舟前世只在西北的战场上见过这种死士,跟他同一个小队的四个士兵被当场炸成了肉沫,横飞的血肉像雨点一样坠落在他们身上。
不一会儿,耳鸣感消失,李从舟隐约觉得后背有点痛。
下一瞬就是乌影瞪大眼睛一声惊呼,然后手忙脚乱脱下外袍往他身后拍,其中还夹杂着书生们“用水用水”的喊声。
李从舟撑着自己想爬起来,结果双手才一动、就牵扯到后背肩胛骨,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侧首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背上被烧着一大片。
焦黑的衣衫黏在烧红的血肉上,应该是刚才黑武士自|爆时,正好有火星带着硫硝溅到了他的僧袍上。
乌影着急的眼睛都红了,“你说你,你……”
李从舟摇晃一下、咬牙撑着站起来,他闭了闭眼,缓过那一阵剧痛后,安慰地拍拍乌影肩膀:
“……我没事。”
“还没事?”乌影急坏了,“你后背……”
“情况紧急,先走。”李从舟打断他。
前世在西戎,他什么样的伤没受过,野兽的撕咬、尖刀刮骨剜去血肉,淬毒的利箭,还有荷娜王妃从襄平侯手上买的噬心蛊……
比起那些,这点烧伤根本不算什么。
乌影拗不过,时机不好:径山夜深、危机四伏,是应该先走。
然而才走了两步,李从舟一摸前襟,脸色却微微变了,他停下脚步,不住回头往身后那片树林看。
“怎么?”乌影问。
李从舟却轻轻推开他,自己扶住旁边一棵柳树,“护……他们先走。”
“那你要干嘛?”乌影不放心,转身扶住他另一只手。
李从舟咳了一声,再次拂开他的手,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沉眉低头,仔细看着地面。
乌影急了,也不走,就跟着他,“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大,引得林瑕也注意,他拍拍背着他的小师弟,两个人也靠过来:
“小师傅怎么了?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乌影没好气,“谁知道他找什么!”
李从舟没说话,只仔细盯着足下,甚至还绕到清溪边,看模样有些想要下水去寻。
乌影是记恩之人,刚才若不是李从舟将他扑倒、还压|在他背上护着他,照他们那个距离,他身上也会有烧伤。
可李从舟就是锯了嘴的葫芦,摇摇晃晃一言不发,也不告诉他们要找什么。
乌影憋着一股气,只能跟在后面虚虚扶着、怕他倒下。
林瑕也担心,本来准备拍拍师弟让他放下自己、过去帮忙,却见李从舟忽然弯腰从河边一片草地上抄起一团粉色的东西。
然后,极快地塞进前襟。
林瑕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眼睛。
而跟李从舟比较近的乌影,却在第一时间看清楚了——
李从舟从地上捡起来的,是一封扎满了粉红色彩绸的信笺。
乌影:“……”
他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然后才上前扶住李从舟,带着他和林瑕几人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径山到天目山还有一段距离,乌影在江南也有一段时间,等他们到时,手下就找来了好几辆驴拉的小板车。
让几位年纪大的院士、受伤的伤员坐上去,其他学生跟在一旁步行。
最后一辆车,乌影带着李从舟、林瑕还有背着他的小师弟上去。
乌影捏鞭子,用口笛带吩咐在前面的手下开拔。
而李从舟强撑着的精神也终于在这一刻耗尽,当车轮转动起来时,他趴在板车后也终于缓缓阖上了眼睛。
林瑕吓了一跳,探过鼻息发现只是昏迷后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好心脱下自己的外披,虚虚盖到李从舟身上。
他身边的年轻学生有点好奇,小声问乌影,刚才李从舟到底在找什么。
这问题林瑕也想问,但他到底记着守礼,不好深究别人的私事。
乌影想起这事儿就来气,他扬鞭狠狠抽了下驴屁|股,在小板车加速转起来时,双手一环胸:
“什么东西?”
“哼,是——他相好写给他的信!”
那书生被他恶劣的口气吓得一缩脖子。
半晌后,又倏然瞪大眼睛,目光直看向李从舟光溜溜的头顶。
即便好修养如林瑕,眼中也不□□露出几分讶异:
怎么现在是朝代变了么?
和尚,都……能有相好的了?
○○○
顾云秋到江南已有两日:
白沙杨柳、青堤鸥鹭,水光潋滟、烟雨空蒙。
水乡春景,到底与京城不同。
他带着点心去了孤山、灵隐寺,泛舟西湖、尝到了王妃口中他绝吃不惯的醋鱼,还在北山桥下试了试撑蒿,买了杭城独有的几种甜糕。
宁王确实上书给皇帝,额外带了两队银甲卫出城。
进入江安道后就分为十人一组的十组人马,日夜轮值地守在顾云秋身后。
知道顾云秋要去杭城游玩,还专门调拨了自己身边的副将全程跟在一旁陪着,不许儿子出一点差错。
副将姓萧,倒是金陵人士,跟着小世子还能介绍些家乡故事。
“萧叔,你也吃。”
顾云秋付钱给摊主后,接过来第一捧荷叶、先递给跟在身边的副将。
荷叶中心窝着一只用酥粉炸出来的小黄鸡,头顶还专门用烫油过了一道,做出一点焦黄色,像小鸡不一样色彩的头羽。
萧副将一愣,想要推辞,顾云秋却已高高兴兴去接下一捧荷叶,乐呵呵挽着他身边小厮的手臂往前走、说是看见了卖小兔子花灯的商人。
这道绒鸡酥是杭城独有的,萧副将小时候也常吃。
他看了一眼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的小世子,摇摇头笑,将荷叶包好追上去,不近不远地跟着——决不能让小主子出事。
顾云秋看了杭城好几个布庄——
与京城布坊直接售卖成衣、成布不同:杭城的布行是从生产到销售一整条线的买卖。
出产晴丝的鹤县就只跟北溪口的布庄交易,纻丝罗纹锦则从养蚕、纺织到漂染都包卖给了庆春坊。
乌绫专供着织锦院,染局直统辖着白鹭村和骆岭的素绉……
除非有当地人、行内人引路,否则外人其实很难做江南的丝绸生意。
想到京城里还藏着个对钱庄耿耿于怀的刘金财,顾云秋暂且搁置了染指丝绸布庄的想法。
等钱庄在京城的生意彻底走上正轨,再考虑别的。
放下生意经营的心思后,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顾云秋倒开开心心当了回简单小孩:
遇着新奇的东西就买两份——分给点心一份。
遇着好吃的东西就买三份——他、萧叔和点心都有,方便带回去的,也记着给宁王拿。
逛到杭城夜凉、放过莲花河灯,顾云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西湖,爬上马车返回天目山的南仓别院。
南仓别院是建立在南仓北坡上的一套三进跨院,院子不算大,却设计得非常精致。
进门板壁上是镂空窗扇,能隐约透出里面的园林假山。
江南景致秀美,园林也经过精心雕琢。
顾云秋在京城时,就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苏州园林亭榭精美、移步换景,处处皆是诗情画意。
这座南仓别院据说是前朝一位皇城使自己出资修的,后来他为了保护杭城百姓战死,这别院就一直被废弃在山中。
后经累世重修、翻新,现在的别院属于江南大营一位统帅。
这人与定国公是旧识,王妃早早给他去信,统帅很痛快交出别院钥匙,让宁王和顾云秋到江南后直接住进去。
统帅还特别提到,说别院的西跨院里有一泓天然热泉,能解旅途辛劳,很欢迎宁王和世子进去一试。
宁王自己是来公务的,所以谢过统帅后照旧住南仓旁的驿馆。
等仓管查点清楚要押送的粮草,他就要折返回京。
不过天然热泉不常有,孩子难得来江南一回,宁王直接安排萧副将跟着住南仓别院,让他陪儿子在江南多待些时日。
萧副将本来不大愿意,觉着他一个从二品的武将,不上阵杀敌就算了,竟还要帮上司带孩子……
而且,那孩子他从小看着长大:
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三天两头惹祸不说,还总要人收拾烂摊子。
到江南第一夜,萧副将就苦了脸,即便躺在最柔软的丝绸软榻上,也辗转难眠了半夜。
没想第二日,那个在他眼中是惹祸精、是纨绔子弟的小世子,竟高高兴兴拉着他去爬山、逛径山寺,然后选平安符都要带上他一份儿。
萧副将有点别扭,更别扭的是:
小世子一点儿没拿他当外人,吃饭要拉着他同席、一起划船不让他出力,逛在街上看见什么好吃都要塞给他一份。
萧副将出生在金陵,却是跟着父母辗转生活在杭城一代。
这些东西,都是他小时候的记忆。
半日相处,萧副将忽然明白——
为何王爷王妃都偏宠这个孩子,更明白了为什么除岁入宫,宁王世子能从宫里带回那么多赏赐。
送顾云秋回到南仓别院后,萧副将先到南仓驿馆给宁王复命。
“萧叔你早点回来,”顾云秋将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副将,“我先去泡热汤,等等你和点心一起!”
——这是他们来杭城第一日的约定。
顾云秋知道有热汤后就高兴地第一个跑过去要试。
不等宁王着人去找统帅问清楚需要注意的一二三,小家伙就已经脱了个精|光蹦跶到池子里。
宁王一转身,就被顾云秋就用湿漉漉的手攥住长袍。
在上面盖两个手印不说,他还妄图给宁王整个人拉进去。
最后闹了一场,宁王妥协、陪儿子泡了汤。
而萧副将和那位叫点心的小厮,也领命紧随其后、僵硬地坐到热池里。
即便是武将,萧副将也读过“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
虽说前唐已逝,可热泉到底不常见——
他和点心对视一眼,都第一次知道底下人可以和主子一起用汤。
顾云秋满不在乎,还觉着是他们太拘谨。
萧副将提了东西往前走,身后顾云秋却忽然又叫住他——
“嗷对了,萧叔!”
他回头,小世子神神秘秘挤眼睛,“别告诉父王我们吃了绒鸡酥,小心他与你吃味!”
萧副将好笑点点头,也嘱咐让顾云秋泡汤时别着凉、小心摔着。
在盛情邀请小点心一块儿下水未果后,顾云秋在热汤旁的小屋简单冲洗过身子,就披一件曳地沐衣缓步走向热泉。
热泉是个宽足三四丈的长圆形池子,池底铺着圆圆的鹅卵石,池壁是高矮错落的大青石。
石头中央有个衔瓶的青鸟石雕,青鸟爪子上有个机簧,拨弄后会从瓶子中吐出凉水,供人调节热泉温度。
青鸟石雕后,是一大片桃林。
暮春时节桃花开尽,可枝头却还挂着大片大片的翠叶。
顾云秋将沐衣挂在池边的木施上,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后,便扶着池壁慢慢走到水里。
找了个舒服的石头坐下来、脑袋枕在青石上,顾云秋闭上眼睛、展开四肢,舒舒服服长出一口气——
田庄、钱庄他都有了,往后肯定不会饿肚子。
虽然江南的丝织业暂时无法插手,但还有金银玉器、米面油粮、典当古玩等行当能做,再攒下一笔钱,说不定他还能去蜀中看看。
——看看他真正的爹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听罗叔说,那是个热闹的城市,有遍地翠竹,还有许多鲜香刮辣的硬菜。
正这般想着,顾云秋耳尖一动,似乎听见一阵异样的声音。
他挑挑眉,唤了一声点心没人应,他睁眼看了一圈周围没人,便撇撇嘴,以为是别院洒扫的下人。
想起点心,顾云秋又转过身,有点闷地趴到青石上:
小点心是个很好的人。
将来他离开王府,王府肯定不会放点心跟他一起走。
点心是世子身边的一等小厮,宁心堂上下都由他打点。
虽然这些年王妃和管家也给他增派了四个伶俐的小厮跟着,可都不如点心独当一面。
小和尚被认回去,也需要有人帮衬。
——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多的人,下人心思又那么多。
小和尚从小在佛寺长大,寺里的僧人善良、心思纯澈,还是该留下点心帮帮他。
或者——
顾云秋皱眉,他应该从现在开始替小点心攒一笔钱?
万一……
他舔舔嘴唇,万一之后小和尚的疯病犯了,又要到处杀人的话……
点心拿着这笔钱,也可及时替自己赎身、离开王府。
顾云秋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当即记到心上,就排在防备刘金财之前,算这一段时间的重中之重。
算算时间,顾云秋摸了把鼻尖上渗出的汗,觉得泡差不多可以起身了,就坐起来准备上岸。
结果他刚从水中站起,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顾云秋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一个湿漉漉的人贴上来从后捂住嘴。
“唔唔唔?!!”
顾云秋手脚并用挣扎,身后的人为了制住他,更直接横臂箍住他的前胸。
来人嗓音沙哑、充满疲惫:
“……别出声。”
诶?
听见这声音,顾云秋的动作顿了顿,他眨眨眼,忽然一仰头,就着被捂嘴的姿势,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小和尚!
李从舟也在对上他视线的同时愣了愣,手上下意识松开。
……怎么是他?
顾云秋的眼睛却一下亮起来,他也不管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就那样转过身,扑上去给了李从舟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明济!”
李从舟被他撞得摇晃了一下,垂眸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力气耗尽,摇晃一下就脱力地往后仰倒下去——
万松书院的师生已被送到南仓,由南仓守将庇护。
他是僧人,太过显眼,不能同行。
而且他后背上还有烧伤,回到径山寺也不妥。
若被襄平侯的人以此为据查着,只怕还会给径山寺带去不小的祸。
所以李从舟着乌影看顾南仓,自己拐到北坡别院的西跨院。
这里是别院温汤所在,平日人迹罕至,他能潜入直房养伤。
没想,才翻过院墙跳下来,就因伤重而摔入热泉。
从水里冒出来后,却正好遇上……光溜|溜的顾云秋。
失去意识前,李从舟隔着水面,隐约看见顾云秋着急地向他赶来。
一双柳叶眼,都快瞪成了杏仁核。
“喂你——?!!”
顾云秋扑过去,刚捞起小和尚一个脑袋不知要怎么办。
身后,却又传来哒哒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点心略显担心的询问:
“公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