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愣住了。
云秋也呆了呆, 半晌后他眨巴眨巴眼,“……夫人我男的。”
“男的怎么了?”柏氏一点不以为意,转头看了看, 劈手夺下李从舟刚才递出去的铠甲,从上面摘下来披风给云秋裹上, “男的就不能成孕了么?”
啊?
云秋都僵住了,怎、怎么男人原来可以怀孕的?
这时候,李从舟也缓过劲来,他上前一步揽住云秋的腰, 然后目光沉沉地看向柏氏:
“夫人此言何意?”
柏氏皱眉, 看看云秋又看看李从舟, 终于明白过来——“合着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呢?”
云秋已经懵了, 要不是李从舟扶着他, 这会儿他就已经手软脚软地跌坐在地上了。
李从舟揽在他腰侧的手指也是紧了又松, 脸上表情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 但隐约能瞧见他绷紧的唇线在微微颤动。
云秋想了想,轻轻攥他前襟、拉住了他另一只手, 小和尚的手掌依旧温热,只是掌心隐约有汗渗出。
暖暖的, 却又湿湿热热。
柏氏瞧着这两人好笑,不过想到这件事情本身,她还是摇摇头、耐心给两人解释了来龙去脉:
“你身上被中过两种蛊, 一种趋避百毒、应当是某位从小豢养的, 一种是我尝试做出来的噬心蛊。”
“二蛊相冲相克,后者抵不过前者毒性死了, 但却留下了部分毒液在你体内,以至于改变了你本身。”
“之前侯爷不是请大夫给你诊过脉么?”柏氏看了眼远处被人五花大绑架起来的方锦弦, “不知那大夫有没看错你,给你当成了女子?”
云秋呀了一声,那老爷爷真的第一回切脉后就叫了他一句“奶奶”,他还当那老爷子是年纪大看错了。
他这反应,柏氏就知道了:
“那便没错了,阴阳逆脉、男生女脉,蛊虫改变你的身体后,你们又恰好办了好事,所以珠胎入怀。”
“不过,”她又垂眸看看云秋小腹,“如你们所知——男人本不能成孕,而你,是被蛊虫强行改变的体质。所以前些日子,你那样的病症是孕反、往后不好好歇着的话、可能会很辛苦。”
孕孕孕反?!
云秋脸一下涨红了,憋得脑子都嗡嗡响。
李从舟皱了皱眉,看云秋一眼后,咬紧后槽牙,似乎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他缓了一阵,转头吩咐银甲卫准备宽敞柔软的马车后,才冲着柏氏深深颔首,“……多谢夫人提点。”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柏氏耸耸肩,“我不是大夫,这种事你还是去问专业的大夫比较好,切记,不可劳累、不能忧思。”
说完,她主动走向银甲卫,要求他们给自己一道儿羁押,她现在还是襄平侯夫人,有些账,她得单独跟方锦弦算一算。
银甲卫茫然地看向李从舟,李从舟却只顾着看云秋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混乱之中曲家帮众赶到,由曲怀文主持收拾了残局。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官道,终于停到了云秋面前,他正准备迈步走过去,就呀地一声双脚离了地。
——李从舟给他打横抱了起来,从这个角度看,小和尚的侧颌线真的很紧,刀削斧凿一样。
马车旁站在车夫、银甲卫,还有好多好多云秋从来没见过的士兵,虽然大家的目光都很和善,但云秋脸还是一下红了。
“……干嘛呀,”他揪揪李从舟衣襟,脑袋藏到他肩窝里,“这两步我自己能走的。”
李从舟面无表情,给他整个塞进马车后,才重复了刚才柏氏的话,“不可劳累。”
哪里会走两步就累了?
云秋嘟嘟哝哝,却坐在垫了五层被褥的马车中间有点不敢动,一会儿摸摸被褥上的绣花、一会儿挠挠自己耳朵。
李从舟交待了银甲卫几件事,让他们配合曲怀文和苏驰,然后就让车夫径直回艮城舵去。
勐虎林的道路泥泞,即便车厢内垫了好几重褥子,李从舟也还是不放心,一直坐在云秋身边、紧紧搂着他。
等外面的兵戈声渐远,马车也绕出密林土路走上官道,车厢内也没了那阵摇晃颠簸的感觉。
子时已过,四野寂寂。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更显得车厢内安静得出奇。
云秋枕在李从舟胸膛上想了想,觉着他偷跑出来的理由,还是得提前给小和尚坦白交代清楚。
——万一小和尚跟他翻旧账、生大气,他可不想被狠狠收拾打屁股。
所以他嗫嚅了一会儿,小声开口道:
“明济哥哥,我有话对你讲。”
没想,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李从舟也拧着眉低头看向他,“秋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云秋眨眨眼,伸出手无意识地抠了下李从舟腰带上的花纹,“……那你先说。”
李从舟看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双颊粉白透红,嘴角一抿一抿,瞅着倒是蛮可怜的。
可偏就是这小坏蛋,自己爽完拍屁股就溜了,溜就算了,还闹出来这么大的事。
虽然一切的根源还是方锦弦,但……
李从舟抬手,握住了云秋在他腰间作乱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来之前,我在蜀中民间听说了一件事。”
云秋被他捏着指尖,自己紧张的情绪就没办法纾解,只能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什、什么事?”
“说蜀中有个苗族男子,因祖上负有鲛族血统,生得是肤白貌美、金发碧眼。某次偶然、机缘巧合,被一位富商公子救下,从而一见钟情——”
云秋一愣,眼睛飞快眨了两下。
“他痴心一片、情根深种,却发现那富商公子竟已有了家室,所以他不惜给自己下药,哄骗着别人和他春风一夜……”
云秋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手忙脚乱就要去捂李从舟的嘴——这、这不都是他当时信口胡诌的么?
那、那不是为了帮吴龙支开小守卫……吗?
李从舟却根本不惯着他,三两下就给他的手遏制住,单手就给那两只小腕子捏捏拢,然后,慢慢逼近了云秋的脸,沉沉目光直视着他:
“嗯?对我情根深种?一夜柔情蜜意只为了骗个孩子跑路?”
云秋舔舔嘴唇,舌头都要打结,第一次感觉浑身冒热汗,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我……”
再说了!
他、他怎么知道那流言说的就是他啊!
云秋撅了噘嘴,正左右转着眼珠想说点什么来挽救自己在小和尚这里可能已经所剩不多的名誉。
结果张口就被李从舟衔住了唇瓣,小和尚的眼神很凶很凶,但吻上来的动作却很温柔,喉咙里似乎还憋了一声闷笑。
云秋想挣扎,可是手腕被控制住根本不得脱,想抬起脚来踹,却又念着吴龙说的李从舟呕血、还有刚才柏氏说的宝宝,最后倒真做成了欲拒还迎一般。
李从舟缠着他讨要了一个缱绻的深吻,最后替他舔吮去了唇瓣落下的一串水渍,才笑着松开了他。
“没关系,”李从舟眼里难得闪过一抹戏谑,“让你骗就是,大不了以后打造个金笼子,再给你拴上金链子,让你不能骗完了就跑——”
云秋一下臊得捂住脸,连颈项和胸膛都红了。
比起云秋的安危来说,他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平安回到了他身边。
捏捏小家伙的下巴尖,李从舟给人重新带起来坐坐好,顺便还低头给他整理好凌乱的前襟和衣摆。
“刚才你想说什么,你说。”
云秋坐着缓了好一会儿,垂眸看李从舟俯身忙碌的模样,犹豫再三,直等到李从舟觉得不对劲抬头、询问地看着他,他才小心翼翼开口:
“我……”
“嗯?”
云秋看着李从舟俊朗的面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就是那个……”云秋闭了闭眼睛,先捉住李从舟的手指,然后指尖移动两下变成手背、手腕、手臂。
而后,在李从舟惊讶又担心的目光中,一下爬到了他腿上,手手脚脚缠住李从舟,生怕他跑了似的。
“……又闹什么?”
李从舟一手托住他的屁股,一手虚虚搂住他的腰,感觉从今往后政斗都不难,难的是看住他家这个不安分的小秋秋。
云秋在李从舟身上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坐坐好后,喉结上下动了动,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看李从舟,只能给脑袋藏到李从舟肩膀上。
“就是……”
李从舟看他这样,大约也知道了小家伙是有些难以启齿,而且事情多半很大、估摸他会动怒,所以云秋才能踟蹰成这样。
看云秋这样支支吾吾的实在可怜,李从舟拍拍他,给出自己的承诺,“不会凶你,放心说吧。”
云秋唔嗯了一声,心想:他才不是怕被凶,他是怕讲出来小和尚脚底抹油溜了。
他可不想之前编的故事又出了后续版本——变成你逃我追的戏码——分开一个半月就够难捱的了,他可不想再费劲去给小和尚弄回来。
“我……哎呀,不是,”云秋终于下定决心,他给脑袋抬起来,认认真真看向李从舟,先一锤定音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
然后,他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给自己那天晚上听见的两句话全部说给李从舟听,并且还补上一句:
“我也是重生的,不丢人。”
李从舟的反应……
是好半天没反应。
云秋紧张地盯着他,却发现李从舟在听完他说的话后,整个人像是灵魂被抽走一样,就那么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甚至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明济哥哥?”云秋有点慌,觉得自己这下刺激是不是一下给大了,他伸出手指,在李从舟眼前晃了晃,“傻了?”
李从舟先动的是眼珠,然后是脸和脖子,他慢慢转过头来,认真盯着云秋看了半晌,直到一双眼眸都充血。
而后,云秋听见了后槽牙咬得嘎吱嘎吱的声响。
李从舟张了张口,嘴唇抖动两下,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盯着云秋。
……重生。
这两个字从云秋口中说出来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自从听清楚这两个字音,他就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
云秋的嘴巴开开合合,明明人就在他怀里,但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从辽远的高空中传下来一般。
空灵、朦胧,又似远似近。
云秋说什么?
——说他知道他是重生的,然后,又说他也是重生的?这、这天下竟然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李从舟骇然地瞪着他,心里数千种情绪在翻涌,奇怪、质疑,还有惊慌失措,困惑不解和一种恍然。
——那云秋离开宝船,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了他也是重生这样一种原因,以至于……想要逃?
这样的猜测一浮现,李从舟就忍不住地收紧了手臂,他不甘心地要紧了后槽牙:
西戎国灭、若云公主还朝,襄平侯已经被抓,眼下一切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报国寺还在,师父师兄这一世也活得好好的。
而且,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还有这样好这样甜的小秋秋。
李从舟看着云秋,眼眸眯起来,心绪一时钻了牛角尖——就算云秋要逃,他也不许他走。
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如今竟然想拍拍屁股全身而退,骗了孩子就想跑?
不、不可以。
李从舟眸色骤暗,已经在心里盘算如何给云秋关起来,听说北海有种玄铁,打造出来的铁链刀斧难断。
还听说原本六国乱世时,厉朝国都里曾经也修建有一座堕星台,不过不是观星象所用,而是用来羁押厉朝国主求而不得的美人。
那堕星台高足三十五丈,远看过去仿佛直插|入云霄之中,不知道能否给王府的宁心堂改建成……
“明济哥哥!”
李从舟的想象被云秋打断,喊他半天都没见着人有反应了云秋忍不住重重揪他耳朵,然后咬了他的脸颊。
云秋皱眉,气呼呼的。
他虽然不知道李从舟一个人闷着在想什么,但窥看他的眼神就能知道不是什么符合大锦律的想法。
不过云秋不怪他,前世的小和尚经历太惨、太悲凉,所以性格偏激、爱钻牛角尖也不奇怪。
他掰正了李从舟的脑袋和他四目相对,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从舟眼睛,“不许瞎想!先听我讲!”
“……”
很奇怪,云秋这样看着他,刚才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反而一下清空了。
李从舟静了静心神,点点头,哑声:“嗯。”
“前世……啊唔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一个前世,总之,我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小时候,正从床上醒来。”
云秋慢慢开口给他讲,从重生开始往后的每一步、每一天,“因为前世我确实有点坏也混蛋嘛,所以这辈子想好好做人,乖一点……”
李从舟认真听着,但当听见云秋说他靠近他的理由时,人狠狠一顿、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说是我……是我……”
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垂落到云秋的脖颈上,前世——云秋竟然是被他杀死的?
而且,还是那么残忍的砍掉脑袋的方法。
李从舟的心一下攥紧了,脑袋也一阵阵钝痛,像是回到了前世那些荒唐的日子里,浑浑噩噩、记忆错乱。
云秋看他眼神挣扎、脸色痛苦,就知道小和尚这是难受了、悔恨了,他忙又正了正李从舟脑袋:
“明济哥哥不许乱想,也不许打岔,先听我给全部的话说说完——”
云秋坦言,他其实早想好了要离开王府,接近他是为了活命,但并不都是算计,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给他抢衣服是,拉着他盖暖和、泡脚是,还有后来给他写信,也是真心给他当成自己的朋友。
“不是算计你,”云秋想了想,“而且今生你救了我呀,在报国寺后山那座云桥上——”
他笑了笑,眼睛弯下来,然后凑过去重重亲了下李从舟鼻尖,“所以,在我这里,前世的李从舟,和今天我认识的小和尚,是两个人。”
李从舟看着他想笑,但又只勉强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半晌后,才压着嗓子说了声:“……傻气。”
“哪里傻?”云秋摇摇头,“这叫活在当下。”
然后云秋又想了想,给他记得的、能说的细节一一给李从舟说明,包括关键的苏驰、包括点心。
“……不过这个你不要和苏大哥讲,”云秋小小声,“他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不跟我当朋友了。”
而李从舟听着云秋这些话,在经历最初的震撼和愧悔后,留下的就是心疼和怜惜——
他还有复仇一念支撑着自己,即便是年幼做不了什么,身边还有真心待自己的师父、师兄。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都知道师父、师兄不会背弃他,所以需要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只有敌人。
但云秋不一样。
从云秋的视角看,从小疼爱他的爹娘不是自己的亲爹娘,身边的人也只是因为他“宁王世子”的身份才待他好。
所以小时候……
小云秋连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和尚都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只是因为将来某一天——他就要被打回原形。
李从舟突然很难过,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云秋是这样小心翼翼走过来的。
那些装疯卖傻的背后,原来还有这样多的前因。
他搂着云秋的手臂紧了紧,五指捏住那件披风揉了两下,然后才轻轻吸了吸鼻子,“……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有一件……算是好事想要同你讲。”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闷,听起来简直像要哭了,给云秋吓得连连眨眼,仔细盯着李从舟眼角检查了好几遍:
天呢,小和尚不是哭了吧?!!
李从舟却只是学着他、掰正了他的脸,要他别闹,乖乖听他讲:
“秋秋想不想知道你……之后的事?”
生老病死,本是八苦其四。
李从舟本来并不忌讳这个,可现在对着云秋,他却连那个字都不想提,只能含糊带过去。
之后的事?
云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从李从舟闪烁其词的反应里,忽然顿悟了他的意思——
“想想想!!”
那之后他可有好多事想要知道:宁王和王妃怎么样了,自己死后葬在哪儿,惠贵妃如何了,继承皇位的是谁,西戎最后灭了没……
他叭叭说了一大堆,李从舟却只是给他的两只手捉下来,放在唇瓣吻了吻:
“秋秋,爹娘从未放弃过你。”
“前世,王妃不是不要你,只是她咳疾成痨、已经起身不能,我回王府的那段时间,也没见过她清醒几回。”
“王爷也没有不要你,他既要忙朝堂政事、应付银甲卫的监察,那时候徐……舅舅刚阵亡,他也百上加斤、应接不暇。”
云秋一愣,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前世,他只知道王妃病得很重,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起身不能、昏迷不醒的地步,而王爷……
王爷从来是以妻子为先,其次是政事。
“这么讲你可能不信,”李从舟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等云秋目光重新凝聚了,才继续道,“前世,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不透,如今听你说了……才恍然明白。”
云秋眼泪汪汪,看着很像是被主人带出去玩结果却半路走丢的小狗,一个人蹲在原地呜咽,眼巴巴盼望着主家来寻,瞧着可怜兮兮的。
“前世,父亲离世前,曾对我说过王妃生前有一遗愿,可惜最终没能达成,他话没说完,又叹说——”
“‘是他们母子缘薄’,我当时已经神志不太清明,所以听过之后并没继续追问,只当是随便听听。”
“后来——父亲战死西北沙场,因为种种原因……是我亲自主持了父亲的丧仪。”
种种原因?
云秋听到这儿,观瞧李从舟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忍不住偷乐了一下,他几乎可以确定:
他们的前世就是同一个。
宁王是朝廷的亲王尊位,过世后本应当由大宗正院的宗正令来主持丧仪,最后葬入的也是皇家陵寝。
但前世让李从舟亲自主持的原因嘛……
自然是因为小和尚乱杀……不,应该说被蛊虫控制发疯,所以那宗正令在他认祖归宗的大典上就被咔嚓了。
李从舟看云秋竟然还乐得出来,真是服了这家伙,该害怕的时候不害怕,该惊慌的时候不惊慌。
——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单纯的小笨蛋。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皱眉让云秋别笑了,“跟你说正事儿呢。”
云秋嘿嘿傻乐,乖乖坐好。
其实不用什么证据,小和尚前世今生都被圆空大师教得很好,心中敬畏佛释迦,从来不打诳语。
但李从舟既然说有证据,那他也想多听些王爷和王妃前世的事,哪怕——是在说他们的身后事。
所以他又往前挪了挪屁股,双手圈住李从舟脑袋,“听着呢、听着呢,你说。”
李从舟从来是拿撒娇的他没辙,只能给人重新搂搂好,调整坐姿让云秋坐得舒服些:
“你还记得他们在杭城青山上买了一片地么?”
云秋点点头,这个他记得的。
“虽然母亲故世早、父亲不得不遵循皇家的规矩给她葬在了皇家陵园内,但我还是做主给迁了坟冢。”
“当时在墓室里面,除了母妃的棺樽,还有一副附葬在她身旁的棺椁,用料也是上等的金丝楠,只是棺前并无牌位。”
听到这,云秋的心已经怦怦跳起来。
而李从舟看他一眼,眼神有些抱歉,“当时为了确定棺主人的身份,我还是检查了随葬的物品,在里面发现了一对金丝笼,以及一顶镶满了珍珠的宝冠。”
云秋听着,本来缓过劲的眼睛忽然又慢慢红了,然后他咬咬嘴唇,似乎是极力想忍住泪水。
可最终,越是想要忍住越是忍不住。
他呜了一声,先是一滴泪缓缓从眼眶中溢出,然后就是两行泪滚滚而下。
云秋似乎被自己竟然哭出来这是事实吓着了,然后他有点狼狈地抬手擦了擦,结果越擦越多、越擦越委屈。
——原来他们从没有不要他。
哪怕是前世身死,王妃……不,阿娘还是好好收敛了他的遗骨,给他带到了身旁。
宁王到离世前,也依旧挂念着他,那宝冠、那金丝笼,他都见过,也知道——那是他们预备送他的生辰礼。
云秋的泪渐渐擦不光了,他干脆不擦了,就那样坐在李从舟腿上,眼睛眨巴眨巴、泪流个不停。
李从舟瞧着他,既是心疼,又觉得有三分好笑:
这小家伙,怕不是在身体里藏了一口泉眼?
怎么能哭成这样——
也没有哇哇声,反而是悄无声息地就给整张脸都染上了水光,鼻尖、两颊和眼尾都红了,像是那夜被他欺负坏了的模样。
他凑过去,亲了亲云秋,更用舌尖抿去他脸颊上挂着的晶莹水珠,“好了,别哭了,父亲母亲知道了,要该骂我了——”
云秋看着他,这回是真的有点抽抽噎噎起来,“我……嗝儿,会、会替你求情的……”
李从舟:“……”
这回,他真忍俊不禁起来。
瞧这可怜劲儿。
“好了好了,刚才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问我的么?”李从舟哄着他、拍他的背替他顺着气,“后面的其他事,还要不要听的?”
云秋听着,哼哼两声,眼睛还红、嗓子还哑,所以他闷闷点点头,最后嫌哭过的脸难看,又悄悄藏到李从舟肩上。
李从舟勾勾嘴角,由着他。
之后,李从舟给云秋说了很多前世后来的事——
从前觉得能说的、不能说的,此时此刻都仿佛有了一个人分享、承担。
那种感觉很怪,像是一个人背着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深夜里走了很久很久。
突然在某个瞬间,前方的道路上却突然亮起了亮光,还有人伸出温暖的手,牵着你和你并肩分担肩上的重量。
不是卸下重担,而是终于有人陪在身旁。
寒夜不再薄凉,前路不再孤单。
“啊?最后襄平侯都打到京城了?”云秋骇然地瞪大眼睛,“他、他前世这么厉害的?!”
“蛊术大成、无人能敌,活人受控、死尸成兵,白骨大军只往城下那么一立,有些军队就溃逃了。”
云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柏氏骂李从舟那段话,他忍不住笑了笑,腾出手戳戳小和尚腰眼:
“柏夫人骂你和乌影是笨蛋。”
“说你们要是早拿出娘亲的遗物、那柄月琴,她早就跟我们合作了。”
李从舟无奈,但也承认他们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也不是没想到,而是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月娘那些事也是后来一点点打听到的,哪会像今生这样如此顺利——救得乌影,联络上柏氏。
“那……”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云秋又忍不住打岔问道,“襄平侯和柏夫人呢,他们之后是要被押解归京、让三司审定么?”
襄平侯多少算是先帝的血脉,即便出嗣、名义上已经和皇家没有关系,但……他地位特殊,应该不能直接杀掉,这场民乱、朝廷多少是要过问一下。
一听这个,李从舟的脸就沉了下来。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一刀了结了襄平侯。
或许一刀不够,应该前世今生算在一起,攮他个十刀八刀的,甚至是千刀万剐、鱼菱刮。
但……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挑开车帘看了眼外面——马车顺着官道已经进入了山里,银甲卫远远护着缀行。
车夫是他们自己人,口风很严,即便真听见什么,也不会给秘密随便泄露出去。
不过他还是凑近了云秋耳畔,小声告诉他,襄平侯并非先帝的亲生子。
“啊?!!”云秋骇然怪叫一声后,立刻抬手捂住嘴巴:这什么皇家密辛、是他随便就能听的吗?
“他自己不知道,先帝顾念二十载父子情,没有揭穿他,算是给自己留了最后的体面。”
“是容妃大胆妄为、借种生子夺宠,更教导方锦弦处处与父亲相争、和陛下相争,若非是太后查出容妃生子的秘密——他们几乎要成功了。”
先帝有多喜爱容妃和她的儿子,这是朝臣有目共睹的,若不是顾及冯太后的母家,可能早就已经异储。
非是容妃方氏咄咄相逼,冯太后也不会让两个儿子分别联络定国公徐家,以图保全自身。
“陛下和父亲因此多年离心,与太后的母子情分也不似当年。偏偏当年太后给此事禀报给先帝的时间不太好——先帝病重,已无力对付容妃和凌锦一党。”
“此事太过隐秘,太后也并未详说细则,只说先帝知情后沉默良久、呕血不止,给容妃召进去单独谈了半日,容妃出来就被软禁了。”
云秋若有所思,“然后就是双腿受伤的凌锦被召进宫、皇帝未说明原因命他出嗣,而他去见了容妃最后一面,从此——决心夺嫡?”
“嗯,”李从舟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先帝年迈,看中体面。
又是在病中,所以希望能给这件事含糊解决过去,宫里解决掉妄图混淆皇室血脉的女人,宫外悄无声息夺掉那个假凤虚凰的权。
只是他怀仁念,同样也是纵了恶人。容妃方月能利用亲姐、更为了权势害死贞康皇后,这样女人的后裔,怎能容他留在人世。
即便先帝跟方锦弦有养育二十年的父子情,那——陛下呢?陛下这样纵着方锦弦,还给他封爵……
云秋撇撇嘴,在心里咬牙切齿骂:蠢死了。
李从舟看他这般表情,也料准小家伙是在偷偷骂皇上,他想起来云秋那句——床头话,忍不住嘴角上扬。
“陛下不动他,是念着他西南‘平叛’有功,念着他三年大疫里,曾经送上了解方。”
“前者,杨参将军是认证,只可惜十多年过去,物证都被损毁;后者倒是有柏夫人在,能证明蛊术致病。”
“而要坐实襄平侯的种种罪名,江南需要林瑕林大人能查出些什么,西北……则要若云公主开口。”
哦对,还有若云公主。
云秋唉了一声,同情地看向李从舟,“你们皇室,还真是一脑门官司,理也理不清……”
瞧这话说的?
李从舟可不爱听,他恼起来咬了云秋鼻尖一下,“什么叫‘你们’皇室,你也逃不脱,是‘我们’。”
云秋忍笑,故作遗憾地摇摇头,然后摆出一副调戏良家闺女的纨绔嘴脸,一把撩起李从舟下巴:
“唉,算喽,谁叫我喜欢你呢?”
看看,李从舟睨着他,可真是大度坏了。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都忍不住笑了:
云秋擦擦眼睛,慢腾腾从李从舟腿上爬下来,他可怕自己坐久了给小和尚的腿压坏了:
那他以后好多姿势就都玩不了了,那多可惜。
而李从舟知道云秋刚才要坐在他身上的原因——竟然是怕他知情后跑了,他真是哭笑不得。
要不是承诺早了,说他绝对不凶人,现在他真是很想骂这小笨蛋一顿。
李从舟哼哼两声,眸色一沉就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云秋耳畔讲了他刚才所想。
他就是想吓唬吓唬云秋,顺便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结果小家伙的心思当真诡谲,听完他那样一般又是囚禁又是铁链的描述,竟然眼睛微微亮了亮。
李从舟:“……”
他现在怀疑,云秋瞎编的那段——下药也要浓情蜜意骗个孩子跑路的故事,真的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小秋秋这路数,还真是有点野。
他甚至开始想,八岁时候他在报国寺撞掉的那本《艳|春|情》,怕不真是云秋自己掉的书哦。
前世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最重要的几件事他们都相互讲完了,这会儿,也该轮到:宝船一夜。
虽说两人有聘书,但多少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更好——还带上了一个孩子。
李从舟神色莫测地扫了好几眼云秋小腹,心里一面不是滋味儿,一面又觉得很奇异。
他和云秋的……孩子?
一个融合他们骨血,将两人更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小东西?
想到小东西这个用词,李从舟又摇摇头,就算有前世今生,云秋在他眼里也还小呢,哪就再来一个小小孩。
“难受不?”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云秋的小腹。
云秋歪头想了想,有几天其实特别难受的:吃什么吐什么,手脚冰凉睡也睡不好。
但后来那个给他认成小姑娘的白胡子老爷爷来看过后,吃了几副药、人也就舒服多了。
他唔了一声,没隐瞒,一五一十讲了,然后从袖中摸出来他带好的那包雕梅,“尝尝?”
李从舟推回去,“你留着吃。”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已经在盘算:
一是要寻访那位白大夫的所在,请他留下脉案和方子;二是要雇两个擅制雕梅的师傅跟着他们回京,或者,干脆买一片盐梅园子?
云秋想了想,自己拿出来一只雕梅丢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还是那么好吃。
想着小和尚不吃真是可惜了,他偷偷观察李从舟片刻,然后一下扑上去给人撂倒、趁着他惊讶的时候、塞了一枚给他。
李从舟:“……”
云秋嘿嘿一乐,松开他自己靠在马车上嚼嘴里的梅子,他其实也转着几件事:
回去要给布庄尽快开起来,然后还得重新选定日子定吉期——他们真假世子这件事已经闹得很大了,他可不想再来一项怀着孩子成亲。
对,还得请尤雪和陆大夫给他好好号号脉。
唉……
云秋垂眸看看自己的小肚子,就算前世今生加起来三十多年,他这……也没这种经验呢。
不过苗疆的蛊术真的好神奇,小和尚被两只小虫子咬就是到处发疯杀人,他被两只小虫子咬就是……
云秋吐吐舌头,这还带区别对待呢?
这时候马车终于走完了官道,开始绕到艮山舵的密林,密林里面山路难行,车夫先敲了敲车厢:
“世子,云公子,前面路可能有些难走,你们坐稳了——”
云秋点点头,谢谢他。
倒是李从舟熟悉这段路,他来来回回出去找人自己走过数次,看着车厢内的垫子还是不放心,干脆自己坐过去,给小家伙抱到怀里。
云秋挣扎了一下,最后也就干脆随了小和尚。
可他窝在李从怀里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啊呀叫起来:
“琴!娘亲的月琴!”
李从舟皱眉,他倒记着小云秋下船上岸都死死抱着琴,至于后来……看看车厢四周,果然在角落看见了被褥子挡住一半的琴。
“呼……”云秋长舒一口气,给琴拿回来抱抱好,打了个呵欠后,顺势挑帘看了看外面。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给云秋吓了一跳。
他抱着琴一下缩回李从舟怀里: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外面银甲持|枪少说三军将士,而车前还站着似笑非笑的苏驰和乌影。
李从舟不明所以。
与此同时,苏驰上前一步,忍不住戏谑道:
“两位,这天都大亮了,再浓情蜜意、痴缠甜腻,这后续事宜如何处置,襄平侯府上一干人等,总得有个人出来与我们安排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