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 善济堂药铺顺利开张。
御赐的那方杏林妙手匾,被悬挂在了店面的正堂上,而外面的“善济堂”三字是陆商亲笔, 还盖了一方陆家“杏林”样的闲章。
老爷子的字不错,三个行楷字刚劲有力、笔走龙蛇。
正堂御赐的杏林妙手匾额下, 是从南漕村搬来的老药柜,药柜两旁立着两扇雕有药王菩萨星宿光和药上菩萨电光明的屏风。
——这是小钟从鬼市上淘来的,卖家不识货,竟只要了他二两银子。
星宿光和电光明是一对兄弟, 有时会取代文殊、普贤二位菩萨作为佛陀近侍立在世尊身边, 是给众生施良药、治身心病苦的菩萨。
屏风后是云秋特命加盖出来的一个里间, 由药柜后的板壁和两侧的屏风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小房间:
房间被从屋顶垂落到地上的布帘分隔成四个相对独立的格子, 每个格子里都安置有一张一人位的藤编榻, 榻边再立个四方小柜。
里间的窗户采用了三扇和合窗, 内以棂条做步步锦, 不仅透光性好,还能与各处门扇上的纹路协调统一。
和合窗外的小院, 因加盖里间的缘故收窄,但云秋还是在东侧加盖了一溜三间的直房, 每间里都齐西侧墙砌了炕,炕边放上一张窄桌。
沈先生在兴庆府多年,有些自己的积蓄, 药铺顺利开业后, 他就在雪瑞街上的荣德后巷里买了一间居住用的小平房。
而陆商准备过段时日就搬到已基本修缮完毕的桃花关上,这三间直房云秋就留给将来的坐堂医、学徒和伙计。
只是这样一改建, 药铺后的小院就变得有些狭窄,小空地上仅可碾药、晒药, 煎药都要挪到店外惠民河边。
云秋左右观瞧后,还是觉着将来要给后巷的几间小院都盘下来,毕竟将来人要是多起来,济善堂这三间直房肯定不够住。
而且在药铺和桃花关改建修缮的日子里,众人请教林瑕后,又请荣伯、小邱打探了京城内生熟药铺、医馆内的建构,算是定出一套完整的善济堂人事——
桃花关上的学堂照旧按着陆商的构想,分设为医学、药学和政务三部。
医学里由陆商教授医科,针科由那王针医负责,按摩则是请了一位杜医师。
这位医师家住京城,他的叔父正好是宁王府的府医。跟小陶、陆商待着那段时间里,他这叔父对此二人是赞不绝口。
杜医师在医道上的造诣并不够独当一面,但在针灸按摩上却独有一番见解。他没有自己的铺面,只能寄挂在几家药局上,有人需按摩时,再由药局派伙计来请,月底他再和药局分账。
陆商要在桃花关上开设医道学堂的消息传出,杜医师的叔父就一直鼓励他来试试。
杜医师当然听过陆商之名,经皇榜一事,这位陆先生在他眼里就像医圣一样。
杜医师叫杜若齐,怀着忐忑心情排队到陆商面前见工,没想到他自报家门后,陆老爷子竟说听说过他。
最后不仅定下来由他教授按摩一科,还包吃包住给他开薪水,除了计算课次的月俸,在不影响课程的前提下,照旧能继续他按摩的生意。
而药学的博士是陆商写信从关中请来的,这位姓仲,是关中大家族出生,陆商少年跟随父亲游医大江南北时就有交往。
仲先生家里有山有林有茶园,但独他喜欢栽植各式药草、培育各种奇花,一听说京城桃花关上有三顷药园,他二话没说就来了。
学堂之外,药铺内设三等职位,称:先生、师傅和伙计。
先生是一等职员,他们能写会算、懂业务、擅经营;师傅懂医理、能看病,会切药、熬药、制药。
至于伙计,则是在铺上帮忙跑腿、送药、搬货的,有短工也有长工。
在这其中,先生又分为经理、协理和账房。
经理是长期做掌柜、熟悉经营业务又懂得管理店铺的行家,放在善济堂这儿,自然是由沈敬出任,并兼管桃花关学堂事务。
协理是经理的副手,本来陆商说他可以兼任,但沈敬坚决不同意,说这样的话权责上划分不明,所以一定要张贴榜文从外面聘用一位。
药房药局的协理与普通的掌柜、大夫不同,需是熟悉药材产地、生产季节,并且能明辨各类生熟药质量真伪及优劣的人。
这样的人本就稀少,京城里几个出名的协理也都是人本家从小培养起来的,就算要挖,也得重金高薪去聘请。
钱,云秋出得起,但沈敬实在不想东家再耗费更多成本,并指出这种高薪聘请来的人并不安分:
“今日他能被东家以高薪请来,明日不照样可能被别人用高薪挖走。到时他反而拿乔,要东家分出更多红利,这岂不是给自己身边埋雷么?”
“那依先生的意思呢?”云秋问。
“我们现在店铺门口张贴榜文,要是三五日还找不到人,就到官牙去挂牌,讲清楚我们需要的就是药局的协理。”
沈敬这般做,是有两重考虑:
第一,榜文是贴在善济堂门口,除了来往路人就是真想求医问药、要贩售生熟药的客人,他们当中必定有、或者说认识这方面的能人。
第二,三五日后再去官牙,也显出他们并没那么着急,即便是有人故意待价而沽,那他也能替东家还下价来。
云秋想了想,也就随沈敬。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榜文才贴出去第二日,就有一人急匆匆上门。而且不止他一人上门,他连引人、保人都一并带着来到了善济堂。
这人姓薛,叫薛洋,年三十七岁。
他是来往在京城和真定府、京兆府的一个药商,非常熟悉关中和京畿周边出产的药材,产地、买卖价、成色和各中门道都能如数家珍。
沈敬听完引人的介绍后,微微皱了皱眉,与云秋、陆商对视一眼后,抬头问薛洋道:“恕在下冒昧,既然薛老板自己就是药商,为何会……?”
薛洋张了张口,脸慢慢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反是旁边的引人替他开口解释道:“薛老板破产了。”
“破产了?!”沈敬惊讶。
云秋也快速眨了眨眼睛,刚才他听这人叙说——层次分明、条理清晰,而且那自信的模样看着并不像是那种道听途说的江湖骗子。
怎么……就破产了?
云秋眯了眯眼,将薛洋上下一个打量。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头脑聪明且倍具眼光的老板是不会无缘无故破产的。
京兆府虽然在西边,但与西北的战场并不接壤,从京兆府到真定府再到京城,中间都是通途和官道、盗匪很少,也没听说有蝗灾、天火。
所以如果不是天灾,那这位薛老板的破产就是人祸。
这年头做生意的都在挣钱,能将家业在瞬间败光的,就只有赌这一途。
“您不会是……有赌瘾吧?”云秋问。
“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薛洋虽红着脸,可否认得很快很坚决。
但他说的是“不是我”,明显就是里头有事。
云秋和沈敬、陆商二人交换了眼神后,就冲点心招了招手、叫他俯身附耳吩咐了几句。
——打听人的事,当然还是交给云琜钱庄的小邱哥最为稳妥。
这边薛洋也知不能隐瞒,便给前因后果详细解释了一通。
原来他是家中小儿子,头里还有个长他三岁的哥哥,哥哥名叫薛海,是他家爹娘的心头肉。
俗话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小儿。
但薛洋家的情况却不大相同,他爹娘原本只想要一个儿子,意外有了薛洋后,便是从小都不待见他、总觉得他是累赘。
小时候,家里就只有薛海护着他。
在薛洋的记忆里,五岁之前他都没在家待过几天,都是被父母这家那家的送,后来实在是大了抹不开面子,爹娘才让他回家。
可回家以后都是各种脏活累活丢给他干,哥哥吃肉的时候他也就只能喝汤,后来哪怕是家里有私塾,他也得哥哥求情才能跟着去读书。
薛洋一直觉着父母不公,但爹娘有生养之恩,他也无可奈何,后来是跟着县城药铺的大师傅学徒,才慢慢离开家走出来。
等他做成了药商,娶妻生子、来回往返在三地出名后,爹娘才好像想起来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带着鸡鸭来京兆府看他。
薛老娘看见薛洋那三进的小院就两眼放光,一个劲儿地夸他出息,然后看见薛洋的妻子韦氏有孕,便提出来要过来帮忙。
若从理智上讲,这样见钱眼开的人是不该放到家里的;但从情感上说,这是爹娘第一回认可他、想要亲近他,所以薛洋就答应了。
薛老娘如愿搬过来后,刚开始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两顿饭,后来发现韦氏竟然有两个使唤的丫头后,也就去给薛洋闹。
说既然有钱请侍女,那为什么还要她做饭?
薛洋不敢跟老娘顶嘴,反是韦氏不冷不热地反讽说了句:“这不是您自己上赶着要来的么?”
一听这个,薛老娘一下就躺倒在地上撒泼,尖声嚷嚷着说薛洋不孝、韦氏不孝,说他们夫妻两个欺负她一个老太婆。
薛洋夫妻实在不堪其扰,只能另外请了个厨子。
自然了,能苛待亲生子十余年的妇人,你怎么能指望她改好?
闹过一回得逞后,薛老娘之后的行为就是越来越过分,府上好吃好用的东西都要紧着她,不顺她心意她就到处说薛洋坏话。
韦氏生下头胎是女儿后,薛老娘更是看不上她,背地里跟街坊四邻说儿媳的闲话,明明是亲孙女,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薛洋夫妻被她折腾得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偏老太太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明明小夫妻俩是因着她起冲突,她却还在旁边煽火,给薛洋说这个媳妇不成,就换一个。
韦氏被气得抱着女儿回了娘家,薛洋也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干脆与老娘摊牌,说他家里庙小、供不起老娘这尊大佛。
这位薛老娘也当真是位“人物”,发现儿子这回当真是下定了决心后,竟然张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她养育薛洋的“辛苦费”。
薛洋想着破财免灾,咬咬牙还是给了,并请来乡长里正作见证,只盼着这五百两银子花出去,能够买个自身清净。
而且薛洋还防了老母亲一手,专门在给出银子后就连夜卖房子、搬家,给自己的生意中心都迁到了真定府上,也给韦氏接了回来。
如此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后,薛海——薛洋的大哥又找上门来,薛海倒比薛老娘客气懂礼,进门后给韦氏、给小侄女都带了礼物。
只是话没说几句,就提出来是想找薛洋借钱。
他倒承诺会打下欠条,但薛洋实在被爹娘坑怕了,便多问了哥哥一句是为什么借钱。
薛海也痛快,直言是为了成婚下聘礼。
薛洋想到小时候,爹爹给他故意丢在深山里,都是哥哥冒雪给他找回来的,也就一时心软借了兄长三百两,还送上了许多布匹绸缎。
结果薛海拿到钱,转头就奔向赌场。
三百两银子在赌场上哪够看,不消半日薛海给就这些钱和东西输个精光,然后又厚着脸皮来找薛洋,声泪俱下地说他是被人骗了。
薛洋无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借钱。
最后实在是怕了,薛洋干脆托人给哥哥找了个正经的差事,然后就推说要走货,带着妻子女儿远走京城,希望薛海能够回头是岸。
可惜,等薛洋再回到真定府时,薛海已经盗走了他的房地契,房子都给他整个卖空了,甚至还以他的名义借了两笔高息贷。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引人陪着叹了口气,“便是再好的生意、再大的家业,这样折腾也要被败光的。”
沈敬只听着都憋出一股真火,“那您母亲和兄长呢?”
——薛洋是个有能力的人,但他的家事太闹心,要是还有这种兄长、爹娘跟着,那善济堂是不能聘他。
“兄长染上赌瘾,借贷的款项太多,自然是没什么好下场……”薛洋叹了一口气,“父亲五年前就因病去了,娘她也……随兄长去了。”
他这儿说着,那边点心就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跑了满头汗的小邱。
瞧着小邱那满脸兴奋的表情,云秋就知道他这是打听着真料了,便给薛洋点点头,借口要和陆商、沈敬商量,带着小邱绕到里间,留下点心陪着薛洋他们三人说话。
小邱打听来的消息和薛洋自己说的大同小异,不过小邱还额外探知到——薛家那对母子最后的下场。
薛海被追债的人砍杀,最后送还到薛老娘处时,人都快拼不起来了,手脚没一处都连接在躯干上,脑袋也被切成两段。
送尸回来的人都不想要赏钱了,直是忍着恶心反胃转头就跑。
薛老娘见到自己最宠溺的儿子变成这样,当场就被吓得昏厥过去,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性子,看见了也只当自己没看见、生怕被讹诈。
如此,薛老娘就这样躺在地上昏了一宿。
她这情绪上大悲大痛,时间上又是早春时节、天寒露重,所以再醒来时就染上了风寒。
若她老实将养着,那这病也不至于致命,偏她要拖着病体往县衙告状:
一告小儿子薛洋不尽孝道、不守兄弟孝悌;二告赌坊老板哄骗她的儿子、害得他签下高贷;三告县衙官差不作为、送了人来也不讲明白前因后果等等。
县太爷虽是外来户,却也从师爷那儿听过这位薛老太的行径。他从前读书,只道郑伯克段于鄢是古时故事,寻常人如何会不疼爱自己亲生子。
可见到薛老娘如此,县太爷也十分厌恶,念在她年事已高、小惩大诫便罢,只训斥了一顿,讲明白道理,给派人赶出去了。
这老太太见报官不管用,竟然还异想天开到赌坊门口哭闹。
那赌坊老板才不惯着她,当即叫来人放狗、泼金水。老太太被吓破了胆,一路从县城逃回家,还崴了脚从村上一条陡坡上滚下来。
被村民捏着鼻子、忍着恶心抬回家后,浑身裹着金水没两天,就躺在家里咽了气。
不过也奇怪,老太太平日身强体壮,即便是大悲大痛,见着儿子残躯也还能撑着站起来去县衙告状闹一通,回来挨了金水滚一通,也不过是臭了点。
但县衙上殓尸的人却说,老太太明显是被吓死的,而且薛海碎成无数段的尸体明显不见了踪影,而老太太的床边、明显还有血脚印。
——看起来,就好像是那碎成段的尸体自己复活走动一样。
不过殓尸的人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也就只是当闲话聊聊,又有谁会相信死人还能站起来?
虽说死者为大,但小邱还是忍不住啧啧两声,“摊上这样的爹娘兄弟,偏还不是你能选的,这位薛老板还真是够倒霉的。”
陆商感同身受,很同情薛洋的遭遇,愿意聘用他。
没有好赌成性的家人,也不用顾虑不要脸的爹娘兄弟,云秋点点头,也认可——毕竟薛洋有本事,适合协理这位置。
但沈敬沉吟片刻后,还是摇摇头。
陆商急了:“沈先生,这薛老板不错了,错过了他,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招到人呢!”
沈敬拍拍老先生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半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薛老板。”
薛洋的条件好,但他着急带着引保来药铺这举动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沈敬要防备他不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下套的。
“事出有反必有妖,您和韩家的纷争才歇、钱庄解行上还和正元钱庄有龃龉,人心难测,我们都必须谨慎。”沈敬解释。
陆商张了张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您不愧是沈家人。”
沈敬笑笑不以为意,转身出去直接问薛洋,问他为何这般着急,还带着引保来见工,仿佛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一般。
“以先生的才能,大可以到官牙挂牌,或者也可访京中各大药局问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沈敬说着,还笑起来、亲手递与薛洋:
“不瞒您说,您若来善济堂做协理,就算我的副手。我从前在兴庆府只是大掌柜、上头还有东家,不像您自己就是老板。”
薛洋摇头:“您抬举了,您做大掌柜是精通经营之道,要对人对事还要论账,我当老板就只是买卖个药材,实算不上能耐。”
沈敬端起茶轻啜一口,“我的意思是,您屈才了。”
薛洋看着他,偏偏头终于明白了沈敬话里的话,他竖起手掌、连连摆手解释道:“您……唉,我着急是因为……”
他红了脸,“因为我妻子有孕,我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我看外面贴的榜文是包吃包住,还有不错的薪水,就……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薛洋低着头,一开始没说这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像个不负责任的坏男人,一时贪欢令妻子有孕还带着她到处奔波。
他低头嗫嚅,十分不好意思。
说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想给未来东家更多的坏印象,“毕竟……我家里那些事就够烦的了。”
听到这,沈敬心中再没疑问,他请出云秋、陆商,笑着告诉薛洋,今日就可合契定约,“欢迎,薛协理,往后请多指教。”
薛洋一时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定下协理,药铺上先生里最后一位就该是账房。
这位的人选云秋早给看好了,而且还专门问过朱信礼、朱先生的意见,得到他首肯后,这才将人介绍给沈敬。
——不是别人,正是在云琜钱庄上一直跟着朱先生学账的陈家二郎。
二郎叫陈勤,比云秋大一岁,今年正好十七。
他的精算比大郎好,而且人也更谨慎机敏,朱信礼觉着他已经可以出师,当账房是绰绰有余。
“而且你做经理先生的,难道不能点拨些?”朱先生揶揄沈敬。
沈敬其实也中意二郎,但一则人家已有名师,二则云琜钱庄上的生意他不清楚、上来就开口找东家要人,显得他好像能力不足。
至于陈勤自己,小伙子乍然一听自己能到药铺上当账房吓了一跳,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话都结巴:“东、东家,我给您算账,您怕不是得赔死……”
朱信礼嫌弃地从后拍他脑门,“当师傅的觉得你可以你就可以,废什么话呢!”
陈勤缩缩脖子,心咚咚跳个不停。
沈敬耐心比朱先生好,闻言哈哈大笑,揽过陈勤肩膀,露出诱拐小孩一样坏的笑容,“没事儿,来帮我吧,账上的事儿我会帮你看的。”
陈勤脸更红,支支吾吾拿不定主意。
云秋在旁看着觉得有趣,但也不忍这个他从陈家村带出来的小伙子被那两位“欺负”——毕竟当年他起家时,可少不了人陈家村长一家的帮助。
“二郎,你来。”云秋喊他。
陈勤唔了一声,向两位先生各鞠一躬,就兔子般脱逃到云秋这边,“东家您叫我?”
云秋看看站在远处说笑的沈敬和朱信礼,低头细想片刻后,这样问陈勤:“二郎是不想单独去药铺上么?”
陈勤摇摇头。
“我还以为二郎是因为不想跟哥嫂分开呢?”云秋戏谑道。
陈勤这才明白过来云秋是与他说这个,站在原地忸怩了一下,才小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哥哥已经成家,哪有舍不得分开一说。
若抛开一切不谈,其实陈勤挺想跟哥哥分开的,他只要继续留在云琜钱庄上,他们兄弟就会不断被人拿来对比。
而且,嫂子跟哥哥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他总凑在旁边也不算个事,偶尔见一两面还好,日日同吃同住久了要讨人嫌的。
但……
陈勤偷偷看了眼云秋,他是庄稼汉出身,不比东家见过世面,也没有沈先生、朱先生渊博的学识。
比头脑灵活、嘴皮子利索他不如小邱,比慧眼独具、眼光独到他不如小钟,比力气武功又不是张勇和几个护卫大哥的对手。
陈勤也没觉得自己特别会术数,只是娘从小教导他笨鸟先飞,让他们兄弟学着手脚勤快、人要老实,不确定的事就多检查几遍。
朱先生说他谨慎,其实严格来说是谨小慎微。
张昭儿弄混了东家的东西,他们兄妹能有底气请云秋责罚、甚至能想到赚钱赔还的办法,但他和哥哥就没有那样的勇气。
陈勤怕犯错,更怕自己犯错牵连家人,所以没法儿不小心。
李大娘总是跟他、跟他们兄弟三人说,说有多大饭量就吃多少饭。他觉得自己现在当学徒挺好,每个月有月钱、年底还有红封。
虽说在钱庄上这三年从没有出什么差错,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错。
这个决定太突然,他总想着再等等,在跟着先生学两年。
男子汉大丈夫,说自己心里害怕总是丢脸的。
但是云秋这个东家好像和其他东家不一样,陈勤也就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害怕,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
“石头今年秋闱应试,要是考上了他就要上婆婆家提亲,往后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我……我这做哥哥的,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薛老板被自家兄长坑破产的事儿,他早上才听小邱说过。
即便他家和薛家不一样,陈勤也不想成为家中亲人可能存在的隐患。
而且……
陈勤在云琜钱庄这几年,也知道做生意并不容易:钱庄上大大小小经历了多少事,从开业、经营到后来的钱业行会。
陈勤自忖没有那样独当一面的本事,也不知自己遇事能不能妥善处置。
“嗯……”云秋听着,倒是觉得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那这样,二郎,我许你三天假,你回家一趟,给这事儿说给村长和大娘听听,也问问他们意思。还有大郎,他是当大哥的,你也可以和他商量商量。”
“诶?”
“而且朱先生是带你的师傅嘛,”云秋换了个角度讲,“他都觉得你可以出师了,你赖着不走,他不是也会有想法?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呗。”
陈勤唔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于是他谢过了云秋,转身给朱先生说明自己想回家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朱信礼虽然有点嫌弃他的优柔寡断,但也还是点头首肯了。
就这样,药铺上的三位先生定下来,接下来的事就是去找合适的坐堂医,不能偌大一个药局就只有陆商一个大夫。
不过在找大夫之前,云秋先要带林瑕去拜访许珍。
其实林瑕自己已经去过两回,但许珍经过包大那个人后,对外男的戒备心都很重,即便林瑕坐在轮椅上、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她也不愿相见。
静真师太为此对他说了好几回抱歉,林瑕也实在无奈,才能又来劳动云秋,众人走到慈云观,却正好和带着小宝出门的许珍撞个正着。
许珍瞧见林瑕,拧眉想退,可看见林瑕旁边的云秋,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她看看两人熟稔的模样,终于不好意思的挽了挽发:
“……原来您二位相熟。”
“许娘子,这位是户部都事林大人,他先前在江南还带着学生请命呢,”云秋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后,玩笑道,“不是坏蛋。”
许珍也知道自己这是反应过度了,又给林瑕抱歉两句。
“许娘子这是出门有急事?”林瑕学着云秋的称呼,“我有几件急事想请教,不知今日……方便吗?”
许珍看看他又看看云秋,搂住小宝轻声道:“我……是想上云公子的善济堂去,林大人要是方便的话,我们……路上讲?”
“去善济堂?”云秋围着许珍看了看,“许娘子病啦?”
“不是,”许珍摇头,她摸摸小宝的脑袋,难得笑了一下,“我听说善济堂招收弟子,想带小宝去试试。”
云秋眼睛一下亮了:他怎么没想到呢!
说着,几人就返回了善济堂内,陆商听闻有人来拜师,心里自然是很高兴,他和小宝玩了一会儿熟悉起来,就单独带着小孩过去相看。
而这边林瑕也得着机会问了许珍很多关于青红册的问题,许珍认字儿,少年时也走过两三个地方,她作为一个外来户,看冷水峪上的问题比当地百姓更通透。
三两句话下来,给了林瑕很多启示。
林瑕听完后再三谢过许珍,招呼也来不及给云秋打一个,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善济堂,要回去沈府重新完善改良他的籍册改革。
而这边陆商牵着许小宝出来,看模样是非常满意,“您家这孩子……嗯?您这脸……”
这个时候,陆商才注意到许珍的脸上有很大一块烫伤。
许珍愣了愣,下意识低下头。
可陆商却很兴奋地跑过来,围着她看了两圈给人都看得有些毛了——要不是陆商是个老爷子,许珍当真是要叫骂这是流氓了。
“小云公子你来看,”陆商喊云秋,“你在江南是用过生肌膏的,你看她这脸是不是一样的,你觉着我能不能治好?”
生肌膏?
那时在南仓别院,小陶说是他家里传下来的药方,能够去腐生肌、重塑血肉,李从舟身上那么可怕的烧伤、烫伤都给治好了……
“诶诶诶?!”云秋也跟陆商一样兴奋起来,围着许珍转了两圈后,他一拍手,“我觉得可行!”
小陶那药方说是家里传下来的,可他爹根本就是从陆商这里学走的,要论生肌膏的调配,可不就是眼前的老人家最拿手吗?
云秋立刻就将这个好消息解释给许珍听,许珍听完后杵在原地呆愣了好半天,最后回神的时候竟然是喜极而泣、看着陆商就要跪。
她这仰头一看,陆商也注意到她被疤痕覆盖的左眼,一边扶她一边说,“姑娘你别忙,你来这边坐,我给你切个脉,或许你的眼睛也能治。”
若算上陆老爷子愿意收许小宝,那对于许珍来说,这就是三喜临门,云秋也替她高兴,觉着这位娘子苦那么久,这回终于要苦尽甘来。
买下来桃花关云秋是假借了陆商的名义,所以京城百姓都多多少少听说了上面两个村子的事儿。
加上许珍这几年也在京城各处找短工,不少城里百姓都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听闻善济堂的陆大夫竟然能治好她的脸和眼睛,不少人都瞧热闹一样来善济堂看。
云秋趴在云琜钱庄二楼,看着药铺门口围着那么多百姓,与陆商、沈敬不谋而合,干脆就拿许珍做例、也是个很好的宣传店铺的机会。
只是这样又过了一月,许珍脸上的疤痕倒是淡化不少、眼睛也渐渐能看见一点微弱的光,可沈敬细算下来账,却发现——
围观的百姓多,可真正找过来看病的人却少。
除了几个抱着试一试心态买下生肌膏回去祛疤的人之外,竟是没有一个多余的进项。
简言之:照这样下去,药铺肯定会赔。
而且往桃花关上报名的学生也就三五人,还有两个在这个月准备离开的,因为地方太大、学生太少,他们住着觉着冷清,也就生了退意。
陆商劝了两回没留住人,心里有些憋闷。
云秋倒是早有准备——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情,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顺心一两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桃花关上的学堂无人来,但那一整片的药园、学堂都可以利用起来,云秋让沈敬写帖子去招短工,要求会切药、熬药、制药。
正巧李从舟的信上提到过,说西北天气热,新兵们每日披着铠甲操练,中暑昏迷者众,而不少人还被沙地里藏着的毒蚁蜇伤。
虽然小和尚只是跟叙说一个事实,就好像是告诉他端午节时候西北吃的粽子是红枣馅儿的一样。
但云秋就想到了一条宣传铺面同时还能挣大钱的妙宗——
既然学堂人少,就按着人少的教,空出来的地方就拿来给找来的短工做制药、炼药的地方。
这是承和十六年的六月里,陆老爷子才改进了他们家传的古方,研制出了专门避暑驱瘟的避瘟丹和行军散。
正好请人到桃花关批量制作,然后就是请张昭儿和张勇兄妹两个扮上,做一出《眼药酸》的杂戏,再由小邱在前面敲锣打鼓吆喝。
从雪瑞街善济堂一路吆喝串过聚宝街,到各处水路码头免费赠给搬运的船工、挑夫、城隅司的巡警,甚至还有夜巡的银甲卫。
而且赠送的时候,小邱、陈诚、陈勤,甚至是薛洋身上都穿上了一件后背上印有“善济堂”三字的布马褂,分发的药包、胆瓶上也贴了善济堂封。
赠送的行军散只有一钱,避瘟丹只有十粒,整好控制在一个初具成效的范畴内,虽说一两趟的成本上算下来他们是亏了钱。
但几日后,就有好几个码头上搬货的工人拿着那善济堂封往城里找来,他们四五个人一群,聚在善济堂门口远远对照了一下字样。
然后他们推推搡搡地派了个人上前,在店铺里环顾一圈,挑了个他们认为最老实的人询问,“劳驾请问,你们这个……这个避瘟丹怎么卖呢?”
帮工们找的是站在柜后算账的陈家二郎,陈勤回家问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爹娘都很支持,大郎也专门找他谈了此事。
村长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回,当年他被选做村长的时候,不也照样是第一次,更惨的是——还没人教他要怎么当好这个村长。
李大娘也说,能够得到先生认可,他应当高兴才是,而且是两位先生都认可,那说明他确实有过人之处。
“便是犯了错也不怕,”最后陈村长笑着拍拍他肩膀,“爹娘有积蓄,而且年纪也不大,钱丢了再挣就是,只要行得端、站得直,不用怕事。”
本来他们对话是背着陈石头,怕影响他考试,但偏偏那日小石头回家来拿东西,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也进来劝他:
“二哥你不用担心,你能当上账房这是长脸的事儿,我们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堂堂正正的、影响我什么?”
大郎也专门给他找过去,说知道他从小就想得深远、心思细腻,这也是那两位先生看重他的地方,但有时候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
陈诚甚至笑着与他坦言,“二郎,说得功利些,大哥也希望你能去药铺做账房,将来若是有一天,朱先生一定要在你我之间二选一呢?”
听了这么多人的劝,陈勤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来做了药铺的账房,他依旧谨慎,但却拿到了更多的月钱,沈敬也教了他更多。
“您问避瘟丹呢?”陈勤看着他手上的封贴,笑了笑,“原价是三百文,但我们东家说了,拿着封贴来的,折半价。”
想了想,陈勤又补充道:
“我们免费分发的胆瓶里是十粒装的,平日有个头晕眼花的吃上一粒就成,重症的也出不去五粒,这正式贩售的一瓶里有五十丸,算下来一粒只要三文钱。”
按着市价算,一斗米是三十文,那三文钱正好是一升米。
这价钱乍一看有点贵,但中暑之后配汤方、延请大夫,但出诊的诊金就要一两银子,那换成避瘟丹,就算是照原价,也够买三瓶的。
他们便是吃着好,一粒下去头不疼、脑不热,这才想着找过来问问,若是便宜,就大家伙凑钱买它一瓶。
没想到拿着封贴来还能折半价,几个工人高兴起来,当即就每人买了一瓶。
他们才走,就又有几个城隅巡警并骁骑营的士兵进来,都说要买避瘟丹、行军散,陈勤自然笑着接待,一一给他们记账。
不几日,善济堂的避瘟丹和行军散扬名,在云秋找到第二个坐堂医之前,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乔装改扮、专程来了趟雪瑞街。
他一来,就给善济堂带来了一笔大订单:朝廷愿按原价订购一批十万份的避瘟丹和行军散,专门供给西北大营的士兵们使用。
三阳还躬身递上了腰牌、令牌两块,“陛下吩咐了,说若贵处人手不足,御药房和制药局任凭差遣。”
这本来是好事,但云秋在延揽第二位坐堂医的过程中,也听着了一些拈酸的话,说他们善济堂风头太盛、是不是要让京城的医馆都没饭吃。
这回出来云秋还带上了小邱,他一听这话就想上前理论。
但云秋却笑了笑,拉着他要他稍安勿躁,“小邱哥,别急呀。”
“他们都这样说了,东家不生气?”
云秋拿着根筷子在掌心转着玩,转了一圈停下来后,用筷尾敲了小邱一下后笑盈盈的,“小陶走的时候,不早就告诉我们解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