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走亲戚,我们家的传统是,先走妈妈这边的亲戚,再走继父那边。一大早我们就开车到二姨家。好几家人坐在一起,能用的椅子全都摆到客厅。今年表妹表弟来了四位,两男两女,我陪着表弟们玩马里奥赛车时,六七岁的小姑娘们拿着发绳要给我编辫子。
我赶忙把池易暄叫过来,说他头发比我长,你们给他弄!
池易暄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毛衣(妈妈让他穿的),配条卡其色长裤,多么喜庆的穿搭,怎么着也该让他显得明媚。然而他一来,客厅气温骤降。他一手插口袋,斜着眼看我们,问我叫他做什么。
我坐在地板上,高度与表妹们齐平。从下往上看去,我哥只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表妹们面面相觑,又过来抱我的手臂:“我要给白意哥哥编!”
两人拽住我的头发就开始薅,我惨叫一声,表弟们趁机弯道超车,将我甩在身后。
池易暄在我们身后的沙发上坐下,右腿翘起搭在左膝盖上,一声不吭地玩手机。
表妹都快要把我的发根薅出来了,我问她怎么不找另一位表哥。她边捆边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他太凶了。”
嘿,小孩都能看得出他的真面孔,他们公司的人看不出来,Cindy怎么就看不出来?
妈妈搓麻将搓到一半,高声喊池易暄,让他别看邮件了,多陪表弟表妹们玩会。
“工作狂。”妈妈叹气,“整天就是工作。”
她叹气时,又是掩藏不住的骄傲口吻。姨妈们转过头来,喜形于色地将他打量,说易暄又俊了,没找女朋友啊?
“没呢,工作忙。”妈妈喝一口茶。
“那白意呢?白意也没找啊?”
“没呢。年纪还小。”她摆手。
池易暄被妈妈说了以后,终于收起手机,开始和几个姨爹聊天。姨爹们给他拿啤酒、递瓜子,想从他嘴里套话,问问今年该买什么股票。池易暄的嘴巴紧,他们轮番上阵,没能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垂头丧气去打扑克。
表妹给我扎完辫子,回卧室之前,忽然被池易暄叫住。
“红红,吃巧克力吗?”
红红是表妹的名字,我一听到他的语气就知道不好,这逼又来上表演课了。回头一看,他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面带微笑,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柔情似水、能融化冰川的假惺惺眼神,可把她哄得一愣一愣,魔怔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
池易暄将巧克力递到她嘴边,小表妹不好意思张嘴让他喂,两只手接过后一溜烟跑到我身边。刚才还卷起袖管,揪着我的头发绑得浑身冒汗,现在却突然化身淑女,小口小口地品尝,不时回过头悄悄打量他。
我和另一位表妹全程围观了他的表演艺术,我刚要和她说:你看红红意志力多不坚定。结果刚转头便见她扔下手里的发绳,缠住池易暄的胳膊,说要给他化妆。
红红一听,一把将巧克力塞进嘴里,如一根离弦之箭,冲过去抱住他的另一只胳膊,说她的技术更好。
池易暄的脸色变了,他为了应付妈妈,表现出一点温柔,属于杀鸡用牛刀,现在人家沦陷了,粘在他屁股后面要给他画眼影。他赶紧问几个姨妈需不需要吃水果,说着拿出钱包就要遁走。
我一听赶忙跟过去,说我跟你一起去。不然一会儿等到他回来,我都得戴好假发假睫毛了。
出了暖气房,冷风扑面而来,路过小区的健身器械处,看见七八岁的小男孩们在打雪仗。手套湿透了,他们就脱下来,两只手背冻得通红,笑声在小区里回荡。
“你还记得王婆么?”我问他。
“哪个王婆?”
“抄鸡毛掸子的王婆。”
池易暄沉思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漂亮的眼角稍稍眯起,看来是想起来了。
以前冬天碰上难得出太阳的日子,我就喊他下楼打雪仗。邻居们趁着天气好,会在两棵树之间系一根晾衣绳,挂上衣服。我们拿人家的胸罩做弹弓,将雪团紧后塞进去。我手握胸罩带,每次装两枚子弹,将晾衣绳拉弯,瞄准我哥的脑袋。
我选的是B形弹弓,池易暄选的C形。还没打到他几次,晾衣绳就断了,我把掉在地上的胸罩捡起来,盖在脸上佯装自己是大苍蝇,说我碰到谁,谁就是大便。池易暄听完拔腿就跑,我们像两条野狗,绕着圈地追逐彼此的尾巴尖。
楼上的王婆从阳台上看到我们的恶行,抄起鸡毛掸子,真像追苍蝇一样追了我们两条街。
王婆七十四岁,健步如飞。我气喘呼呼地喊哥、哥你跑慢点。池易暄边跑边回头看我,见我要摔倒,停下脚步一把扯下挂在我衣领上的胸罩往反方向扔,好转移王婆的注意力,然后抓着我的手一起跑。
跑啊跑,跑到嘴里呼出大团雾气,笑声都融化在太阳里。
从超市里出来后,我们一人拎一塑料袋,朝姨妈家的方向走。池易暄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边走边抽,脚步放得很慢。
我总以为他是不会抽烟的人,却频繁见他拿烟。车里、阳台上,好像成了他的习惯。他抽烟时眼皮总是半垂,一半晴朗,一半忧郁。想不明白,哪里有这么多的忧愁。
“你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他夹烟的手指关节冻得微微泛红,“大四吧。”
大四实习没转正,算是个合理的理由。
“你们金融民工是不是都人手一包?难道抽烟是你们的社交方式?”
“差不多。”他承认。
“那你们的社交方式很有点折寿啊。”
“折寿的是工作,不是生活方式。”
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烟掐掉,“少抽点,不想你死得太早。”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可惜地看了眼我脚下的烟头,却也没说什么,将原本拿烟的手插回兜里。
快走到姨妈家时,他脚步一顿:
“白意,帮我闻下,有没有烟味?”
这会儿倒想起我来了。
我去闻,鼻尖在他的衣领处打转。其实不用贴这么近都能闻到,我还是多嗅了几下。今天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将我推开。
我答:“有。”
他面露难色,“你先拿着菜上去吧。”
“我先上去才显得可疑吧?不如在小区里走走,散散味。”
他想了想,说:“好。”
于是我们在小区里并肩慢吞吞地走着。健身器械旁的小男孩们不在了,我们走到秋千旁,我先坐上去,脚蹬在沙地上。
“你不坐?”
池易暄嫌我幼稚,说他不坐。
“坐这个,散味快。”
他听到这个理由才不情不愿地上来,握住秋千的绳,推高自己后,屈起双腿,任凭重力将他带进风里。
“我们好像双摆。”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连在一起的才叫双摆,我们只是两个单摆。”
就他文化高。煞风景的骚包。
装菜的塑料袋搁在不远处的沙地上。雪球尸体稀碎,化成了水。我们总是错过,他升起时我下坠,我们是两颗不同频的单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