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垂下眼眸,看着仰头看着自己,眼神期冀纯澈的孩童。
他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年幼的南天。
以他的年龄换算,南天这个年龄的时候,他应该还在父母家中,囿于小小四方房间,并没有在集市上遇到李乘云,与其一起走南闯北,见识广阔天地。
既然如此,那,为何年幼的南天会在这里?
燕时洵丝毫没有放松下警惕心,他弯腰做出温和的态度,向小南天询问:“那你记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燕时洵一向对人冷漠,所有不熟悉他的人,都会被那张锋利到能割伤他人的俊容劝退来开。
但是,如果他想要有计划的靠近某人,以他对于生人的了解,却也算得上是轻而易举。
当他想要亲近某人,没有人会忍心拒绝这样一张俊容。
小南天也不例外。
稚童明显被刚刚燕时洵刚醒来时还没收敛的攻击性吓了一跳,但当他看到燕时洵带着笑意的面容,又犹豫了。
小南天软嫩的手指搅啊搅,然后才小声道:“因为大哥哥,是阿婆请来的客人啊。”
燕时洵闻言惊讶。
他连小时候的南天都不认识,何来认识南天的阿婆?
但是……只有一种情况,会让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他现在,身处于梦境中。
燕时洵沉了沉眼眸,他随口唤道:“邺澧。”
没有人回应他。
那道令他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身边。
但是燕时洵记得很清楚,邺澧曾经向他承诺,只要他呼唤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在他身边。
燕时洵潜意识相信邺澧对他说过的话,并且也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一回身就能看到邺澧的相处模式。
现在的情景,让燕时洵在排除掉邺澧欺骗他的可能性之后,就只剩下了一种猜测。
——邺澧不存在于这片天地,所以,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邺澧是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燕时洵更是曾经在邺澧的借力之下,感受到过邺澧与大道共存的天人合一。
因此,他并不认为邺澧没有出现在此,是因为邺澧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燕时洵只以此排除掉了其他所有可能,确定了最后的猜测。
——这里,并非现实。
在燕时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的魂魄就已经先意识一步,选择相信了邺澧,将自己的信任和背后都交给了对方。
甚至,以对方为基准,判断现实与虚假。
在小南天好奇的眼神中。燕时洵神色平缓,像是刚刚忽然出声呼唤着邺澧名字的人,并不是自己。
“既然我是你阿婆的客人,那,你阿婆在哪?”
燕时洵蹲下身,轻笑着向小南天询问。
小南天眨了眨眼,指了指房间外面。
但在燕时洵直起身想哟向外走去时,小南天却忽然拽住了燕时洵的裤腿。
“大哥哥,你知道我的小伙伴在哪吗?”
小南天瘪着嘴巴,可怜兮兮的问:“阿婆不许我去找他们,可是,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们,也没有和他们玩了。”
看着小南天的泪眼,燕时洵忽然想起,曾经南天在野狼峰时对所有人讲过的鬼故事。
那时候,南天说,在村子里有人被吊死在了树林中,因此阿婆不允许他出门,可是顽皮的他依旧偷溜出门,结果却在村里的三岔路口,见到了想要带走他的鬼魂。
原来……是那个时候吗。
因为小南天的话,燕时洵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
恐怕,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后,因为南天的阿婆,回到了几十年前还没有横遭毁灭的南村。
毕竟南天说过,他的老家就在南溟山的周围。
也正因为此,所以南天才会知道那些织物的含义,甚至会被师公惦念上。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目光沉沉的向小南天刚刚指向的房间外面望去。
在院落里,一位老人鬓发已经银白,面容上的每一道皱褶间,都仿佛隐藏着过去的故事。
而她,正佝偻着腰看着自己。
似乎,她从自己醒来之前,就一直等在那里,想要向他说些什么。
无论是对面的南阿婆还是燕时洵,谁都没有穿着夏季的衣服,在这艳阳天之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燕时洵放开小南天,迈出长腿向外走去。
“南天说,我是你的客人。”
燕时洵轻笑着,上下打量着南阿婆的眼眸里没有多余的温度:“你没有告诉南天,他的小伙伴们都已经死了。”
“但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燕时洵的笑颜逐渐收敛,俊容一如南阿婆的面容,变得严肃而冷酷。
“你为什么,会把南天送出村子。”
“南阿婆,你当年知道,却隐瞒了南天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南村为什么从那之后消失匿迹,变成南天父母口中的禁忌,而南天数次寻找都无功而返。”
“我不认为你将我当做‘客人’带到这里,仅仅只是来见一见小时候的南天。”
“你从师公面前将我带到这里,遮蔽了对方的探查也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
燕时洵的目光幽深,注视着南阿婆的视线没有片刻离开她的身上。
呼唤邺澧对方却没有出现,这就像是反向的锚点,让燕时洵确认了自己所身处之地。
而在南天口中早已经应该死亡的南阿婆,还有年龄明显不对的南天,都让燕时洵意识到,恐怕他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
而是南阿婆故意所为。
一个已经死去之人,想要向自己诉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燕时洵心里本来已经有了猜测。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
死去的冤魂诉苦,让自己主持公道。还有执念没有完成的魂魄,想要让自己完成最后的心愿。
无论是钱财,家人,或是怨恨,燕时洵在多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中,都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此时,南阿婆却还是惊到了燕时洵。
南阿婆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沉沉的望着燕时洵,然后,侧身让开了通往院子外面的路。
“是非是过,岂不是一见便知?又何必问我?”
南阿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嗓音沙哑,像是已经几十年没有用过声带般嘶哑难听。
“就算我说了,你是会随意相信他人之人吗?”
燕时洵定定的看着南阿婆,许久,他迈开长腿,跨出房屋的门槛。
在越过南阿婆踏出院子的瞬间,一切仿佛都变了天地。
原本在房屋里时,一切都和谐安宁的环境,顷刻间乾坤变色,风雨大作。
燕时洵站在院门外,看着暴雨淋在村路上,泥泞的土地上有村妇狂奔而过。
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可是却丝毫没有怜惜稚儿之情,任用大雨浇到襁褓之中,而稚儿的哭喊声越来越弱。
村妇“噗通!”一声跪倒在村路尽头的三岔路口前,将手中的襁褓高举,口中高呼:“求天神保佑我家大儿,能生出孙孙!”
说着,村妇将手中襁褓掷向三三岔路口。
燕时洵下意识想要冲过去制止,却被旁边的人拉住。
南阿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边,抬头看着他道:“年轻人,有点耐心。”
她的脸上浮现出讽刺悲哀的神色:“就算你想要救那孩子……晚了,太晚了。”
南阿婆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向燕时洵倾诉,只是喃喃道:“最开始,谁能想到……”
燕时洵的视线从南阿婆身上转向三岔路口。
然后他就看到,在那个襁褓还没落地之前,就忽然消失在雨幕之中。
村妇喜极而泣,燕时洵却惊疑得眼眸微微大睁。
“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村妇连连向雨幕作揖:“一定要保佑我家生出金孙啊。”
村妇像是看不到燕时洵一样,从南阿婆家门前跑过时,丝毫没有发现门前站着的两个人。
而在村妇离开之后,燕时洵却看到,在三岔路口上。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雨幕避开那道身影瓢泼而下,而那道身影怀抱着襁褓,眼神温柔,却不及眼底。
“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那人悲悯的看着怀中婴孩,柔声道:“可是,凭什么你要经受如此的苦难呢?降生于世本就艰辛,可老天不公啊,它竟然还要让你忍受如此的对待。”
那人伸出手,轻柔的为婴孩掖了掖襁褓。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却捏在婴孩的脖颈上。随即,“咔嚓!”的轻微声响响起。
婴孩软软的垂在了手臂上。
“以你为开端……我将为所有生命,创造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那道身影柔声道:“从你之后,所有人的生命里,都不必再有痛苦,只余欢乐。”
燕时洵惊骇的看向对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渐渐的,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是年轻化的师公。
如果,南天在梦里的这个时间节点倒退了几十年,那师公……
燕时洵眸光阴沉,转头看向身边的南阿婆:“阿婆,你让我看的,就是这个吗?”
“你想要告诉我……所有的开端,都在师公?”
南阿婆却叹息了一声,原本严厉的神情柔化,眉眼带上悲伤:“一切的罪孽,起源于南村。”
“本来应该守护着边界的南村,却反而将自己千年的传承拱手让人,被所谓的神趁虚而入,窃取乾坤。”
南阿婆目光萧瑟:“我已无力阻止。可……”
“大道之下,苍生又当如何得救?”
“身为南村的神婆,我……有愧于天道啊。”
南阿婆仰头长叹,神色是燕时洵从未见过的悲愤。
而在雨幕之中,年轻时的师公站在三岔路口交汇之处,忽然间抱着襁褓抬起眼,看向燕时洵所站立之地。
燕时洵读懂了对方的口形。
师公在说:没用的。神婆已死,再无可阻碍我之人,不过蝼蚁挣扎而已。
天地将要倾覆,你又……能做什么呢?
南阿婆的话音落下,燕时洵眼前的场景,忽然间天翻地覆。
当燕时洵再睁开眼睛时,身边已经没有了南阿婆的身影。
他取代了之前师公的视角,就站在三岔路口,看着村人来往耕种,似乎一切都如此和睦。
然而,当夜幕落下之后,却有村妇抱着襁褓前来,将女婴扔在路口。
一次,两次……
不仅是女婴,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人,哭着跪倒在三岔路口,乞求能够生出儿子。
她实在是,再不忍见自己的孩子被婆婆扔出来自生自灭。
而燕时洵一动也不能动,就如同一尊塑像一般,眼睁睁的看着婴孩被扔在三岔路口,然后死亡。
可幼小的孩童连名字也没有,不会有阴差前来接应它离去。
只有那道熟悉的身影——年轻的师公出现在三岔路口,将彷徨游离的魂魄,温柔的接引进山中。
最后,就连那孕妇,也因为难产而死,尚带有余温的尸体被扔在了三岔路口。
——她的婆婆觉得,她连生了六个女婴才生出男孩,是不祥之兆。只有让她的魂魄游荡在三岔路口不得投胎,才不会再有生不出男孩的媳妇嫁给儿子。
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尸体,目眦欲裂却也无法从原地挣脱。
而一双裹在银白色袖袍中的手伸过来,温柔的抱住了年轻孕妇的尸体。
师公轻轻将尸体抱起,回身温和的看向燕时洵。
他眼带着悲悯笑意,向燕时洵问道:“这样的人间,你觉得如何?”
“那位神说,人间无救。”
“可我不同。”
师公说:“我说,生命温柔,不需要苦痛。”
“我想要,将所有痛苦之事,从世人的生命中剔除。既然只有短短百年,又为何要经受如此苦痛之事呢?”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又何必执念。”
师公看着怀中死不瞑目的尸体,轻轻叹息道:“他们的人生,难道不值得温柔以待吗?”
“我只是……想要人间再无苦痛,想要所有人,都能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死亡。”
倾盆大雨淋湿了燕时洵的衣物,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颊上蜿蜒流淌。
他记起,这个时间点,地府早已经倾塌,阎王身死。
而唯一存在着的执掌死亡的神明……
只剩下邺澧。
所有的思维碎片汇聚到一处,疑惑迎刃而解。
燕时洵忽然意识到,那一年亡魂众多的“鬼年”,不是阎王爷巡游人间。
是邺澧,在人间行走,审判罪孽。
南天和师公口中的“阎王爷”和“神”,指的……
是邺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