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并不是一个会对其他人的过去好奇的人。
他对插手其他人的因果并不感兴趣,深知展现在他眼前的现在,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
无论他人曾经选择了怎么的现在,都是他人自己的事。
燕时洵对此不探究,不好奇。
克制的尊重下,有隐约的温柔显露。
但是,当邺澧出现之后,似乎情况有所不同。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主动将自己的一切展露在他面前,如邺澧自己所言,任由探索。
可,当邺澧对他说起乌木神像时,虽然邺澧依旧如实以告,没有半分隐瞒,但燕时洵还是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对千年前旧事的漠视。
燕时洵看得出来,邺澧对他自己的过往,虽然没有故意遮掩,却并不喜欢,提及时也多是对乌木神像能够流传下来的错愕,没有多余的正向情绪。
所以当阎王说起那一战时,燕时洵也难得被勾起了兴趣,愿意听一听别人的过去。
那时,即便燕时洵自认见识过人间百态,三教九流,却依旧被阎王口中的那位敢与天地争锋的战将震撼到了。
何等的狂气恣肆!
因为不公,因为认为天地不正确,所以就一定要争一争,看看究竟谁才是正确。
没有哀求哭泣,没有软弱认命,而是赌上所有也要为身后保护的万千魂魄,争一个能够复仇投胎的结局。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在那一刻,自己心弦颤动,神魂剧烈摇晃。
直到现在,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依旧在他心中激荡。
虽然那时情势危机,燕时洵习惯性的收敛情绪,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但是就从那时,他的心底就种下了对邺澧的好奇。
想要探究邺澧的过去,知道在与他相遇之前的千年,这人还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
他更加好奇的是,那位过了千年依旧让邺澧忌惮而不多提及的战将,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这份好奇心,在与鬼差交谈的时候,也被一点点累加,直至顶峰。
在燕时洵对战将最为好奇的时候,战将出现了。
以锋利不可冒犯的姿态。
就好像,千年前那个诘问天地的战将,又一次回来了。
燕时洵抬眸看向那人时,眼眸中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看着那人一步步足音坚定的向自己走来,却不避亦不躲,没有半分畏惧。
反而想要近距离看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才能被鬼道惧怕至此,接连做局也要把战将引到这里来。
按照鬼差的说法,这是只要出现在旧酆都核心,就会对旧酆都造成重创的存在。
在此之前数年间,更是牢牢镇守住了鬼婴和白纸湖,让旧酆都半点动弹不得。
这份威势,令从来对诸神没有什么特殊感想的燕时洵,都不由得有了浓厚的兴趣。
当战将一步步从尸骸堆积的山顶走下来时,他看到燕时洵就站在原地含笑望着他,并没有躲避的意思。
他不由得脚下的步伐停顿了一瞬,冷硬的内心像是被大猫伸爪子挠了一下那样,有些发痒发颤,像是被燕时洵撞入了神魂。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战将难得有了好奇的感受。
他在猜测,难得在那个曾经被他短暂看到的未来中,眼前的这个生魂,真的参与到了他作为鬼神的岁月吗?
没有任何人神鬼猜得到,即便是有幸窥见了战将最后一眼的鬼差,也不会知道,在战将登位鬼神的那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人间。
也就是那一眼,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以及千年后横尸遍野邪祟横行的人间。
即便是独立于天地存在的酆都,最后都踏进了人间,十万阴兵不曾退缩的守在生民身前,代替已经坠毁的天地大道,撑起最后的秩序。
鬼怪与阴兵混战,遍地都是留下的尸骸,残魂消散在太阳下。
但是唯一令战将记忆深刻的,却只有一道身影。
——那是站在一地混乱中,依旧不曾放弃过生机和希望的,决绝的眉眼。
当那道身影踩踏着鲜血和恶鬼残尸走来时,鬼怪无不畏惧退散,而生民在欢呼。
那人抬起冷漠锋利的眼,与战将对视。
也就是那一眼,尖刀一样直直扎进战将的神魂中。
即便战将很快就登位鬼神,将那一眼中看到的所有未来和记忆,全都遗忘在神魂深处,埋没了千年之久,但是此时,当他看到燕时洵时,眼前的景象和千年前那惊鸿一眼重叠。
青年身姿挺拔,大衣在身后翻卷猎猎作响,在黑红色的昏暗天幕下尸骸遍地,可就是在最绝望的死地,唯有青年那双眼眸,亮得惊人。
像是在战将的神魂上点燃了一把火。
瞬间燎原。
战将微皱起了长眉,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的走向燕时洵。
他想要知道,自己曾经看到的未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青年又是谁……怎么会有因果,可以持续千年?
但就在战将走向燕时洵的时候,四周异变突生。
原本横七竖八被抛弃在乱葬岗上的尸骸,浑浊死寂的眼珠猛地颤了颤,腐烂黝黑的眼眶里流出脓血来,已经破烂不堪的腐尸开始剧烈抖动,挣扎着从躺倒的地方站起来,癫颤抽搐着,摇摇晃晃向战将走去。
从第一具尸体站起身的时候,战将就已经敏锐的注意到了异响。
他脚下的步伐停顿住,威严垂眼,看向下方冲着他逐渐包围而来尸骸,眸光漠然。
燕时洵很快也发现了那些尸骸的异常。
他心中一惊,立刻向四周看去。
整个乱葬岗内,堆着数不清的尸骸,都是从有旧酆都存在的那天起,就开始堆积起的鬼魂。
每一具尸骸,都是曾经憎恨死亡的鬼魂,在死后被旧酆都判定是恶鬼,因此压入地狱,由鬼差看管。
即便是鬼差自己,也说不上这里到底有多少鬼魂。
而在怨恨之中……又酝酿了多少怨恨。
但现在,那些尸骸都一个个站起来,虽然动作迟缓僵硬,却坚定的向燕时洵和战将所在的地点走来,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燕时洵在短暂的惊诧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旧酆都城池的神智,是继承自北阴酆都大帝死后一缕残余的鬼神之力。无论是对北阴酆都大帝还是旧酆都而言,最怨恨和畏惧的,都是曾经千年前那名以凡人之身推翻酆都的战将。
这份畏惧,即便过了千年,依旧不曾消退。
反而被刻进了神魂。
亲眼见证了北阴酆都大帝身死道消,旧酆都瞬间没落,甚至从高高在上执掌死亡的神台,沦落到之后深埋于白纸湖下苟延残喘,城池对战将,不可谓不恨。
它会选择这一层地狱,不仅是因为这里的鬼气足够浓郁,可以吸引来战将。
更是因为,这里同样有着足够的力量,可以用来对付战将。
而现在这些“死而复生”的尸骸,很明显就是被旧酆都操纵着,想要将战将彻底杀死在这里。
——对于承载着鬼道的旧酆都而言,它唯一畏惧的,就是鬼差在机缘巧合之时看到的战将登位鬼神的临界一眼下,灌注了全部的心血和力量,悉心雕刻出的乌木神像。
那与战将本身无异。
更像是,将千年前那一瞬间战将的状态和形象,定格在了乌木神像中。
因此,不仅乌木神像获得了力量,战将也保留下了最巅峰的实力。
以及最顶端的愤怒。
这对于旧酆都而言,绝非一个好消息。
战将的愤怒……比起邪祟,更是对准旧酆都的。
再加上现在旧酆都还承载着鬼道,即便是在所有鬼怪中,依旧是最显眼的那个。
这简直就是在神像面前树立了一个靶子,战将不打都说不过去。
燕时洵这样想着,原本带着戒备的眼眸中泛上笑意。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战将与邺澧之间有何异同之处,邺澧又对千年前的他自己保有怎样复杂的情绪,现在对于燕时洵而言,战将都是最好的盟友。
燕时洵的心思转过几圈,转瞬之间就捋清了现在的局势,并做了决定,暂时站在战将这一方。
心思已定,他不再犹豫的立刻冲了上去。
他有力的手臂一伸,就在疾速冲向战将的路途中随手捞过了旁边一具已经腐化成白骨的尸骸,他修长的手掌紧握着骸骨的颈骨,像是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即便这柄宝剑的形状过于奇特,也丝毫不妨碍燕时洵将它舞的虎虎生风,真如宝剑一样锋利,重重抡去,就横扫了一整片冲过来的腐尸。
原本就行动僵硬的腐尸在猝不及防之下,立刻被燕时洵手中当做长剑来使用的白骨扫到,被重伤后摔倒在地上,四肢颤动着难以起身。
燕时洵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唯有熠熠生辉的眼眸中,隐约透露出了他心底已经被眼前的战局激起的汹涌战意。
越是毫无生机之地,燕时洵心中的磅礴战意就越发喷薄而出。
最艰难绝望的局势,只会激发出他更加酣畅的疯狂。畏惧于他,才是空谈。
天地有错?那就反抗天地剑指诘问。鬼神有错?
那就把鬼神从高台上拉下来,将它重重扔下去,砸个稀巴烂。
鬼神大道?不,苍生自己的事,自己会看着办,鬼神只要安安静静做个鬼神就行,不要妄想插手人间,搅乱苍生平静。
如果做不到……那就去死。
尤其是,在千年前就早该灭亡的旧鬼神!
狂风吹拂起燕时洵额前的碎发,露出了那双明亮得如同快刀出鞘的眼眸,锋利不可直视。
他的唇边咧开笑容,看着那些腐尸的眼神里只有凶狠的愤怒,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即便越来越多的腐尸从尸山中蠕动着站起身,几十上百万的鬼魂一个个站在昏暗天幕下,整齐划一的用死寂的眼珠死死盯着他,眼神是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恶意。
一场围攻无法避免。
燕时洵却主动跃身踏进了战场,他修长的身姿灵活的辗转腾挪,大衣在身后翻飞,如展翅苍鹰。
被他握手中的骸骨裹挟着千钧之力,明明根本不应该是武器的东西,却被他使用得灵活而有力,横劈竖砍,大开大合。
一时之间,所有腐尸都无法近得燕时洵的身。
连带着他周围的一整片空间,都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那些腐尸,全都被当做垃圾一样扔了出去,在远处重新堆成了一座尸山,却再也动弹不得。
因为用力,燕时洵的手掌心也已经被骸骨的颈骨割破,鲜血顺着他的手掌蜿蜒而下,染红了雪白的骸骨。
血液从骸骨上缓缓滴落。
红与白,极致的对比。
战将也不由得侧眸,第一次在战斗的间隙被晃了神,注意力被燕时洵吸引过去。
那青年明明是生魂,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受伤,反而抬起手,在停顿的间隙扬手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脑后,修长的手指插进发间,清晰的露出俊美锋利的五官。
他在笑。
那薄红的唇边,勾起的分明是笑意。
战将手中长剑向下,在他脚下踩着的是满地死在剑下的鬼魂,残酷与血腥的绝对力量美感,在战将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战将却丝毫没有看到自己,他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了燕时洵身上。
青年这般桀骜恣肆的模样,与年轻时也曾率领百万大军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战将,何其相似。
曾经没有任何人神鬼,能够理解战将反抗天地的决定。
战将记得清晰。
当他在战场上重新站起身时,迎来的除了地府阴差,还有人间的驱鬼者。
那些大师锦衣华服,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轻蔑的看着一地的将士尸骸,却只捂住了口鼻,说秽气。
大师说,既然已经死亡,那就应该立刻离开人间,不得逗留,否则一定会令所有心有不甘的鬼魂魂飞魄散。
大师说,不要妄想着反抗死亡,酆都在上,不会放任鬼魂胡来,束手就擒才是明智之举。
那时,战将微微垂首,浑身尚带着未曾干涸的血污,就站在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大师们面前。
可他听到那些大师的劝说,却怒极反笑。
他只想问问——如果我在此杀了你,你也会坦然接受死亡吗?
是鬼就要驱除,是人就要保护。这是,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不问因果罪孽,只以身份论处?
战将不喜欢驱鬼者,更厌恶满口堂皇的大师。
但是此刻,战将遥遥注视着战意凛然快意的燕时洵,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种想法。
——或许,这个生魂是与众不同的。
如果那时他遇到的是这个生魂,也许,这个生魂不会否定他的想法。
这个青年……他或许还会赞同他的想法,甚至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同反抗天地鬼神。
战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但是更荒谬的是,他坚信眼前的青年,就会如此做。
他是,独一无二的,驱鬼者。
战将手中的长刀停顿,狭长凛冽的眼眸中,渐渐倒映出了燕时洵的身影。
燕时洵一人,却已经抵过千军万马。
染血的雪白骸骨被燕时洵抡出了残影,快到肉眼难以分辨骸骨的行动轨迹,只能依靠倒地不起的尸骸来判断他的“剑”,究竟到了何处。
这把特殊的剑,在燕时洵手中不仅没有妨碍他的行动,反而更为他添了一份助力。
凡他所过之处,尸骸倒伏一地,血花飞溅,像是迎接胜利者的鲜花。
而清脆骨响剑鸣,就是最热烈的掌声。
“砰!”
燕时洵高高腾空而起,又重重落下,压下全身的力气猛地踩中脚下的尸山,手中的骸骨深深插进尸山之中。
像一把贯穿山岳的长剑。
巨大的轰鸣声中,大地都仿佛在颤抖。
天空响起惊雷,咆哮如同旧酆都的愤怒。
燕时洵却缓缓站起身,身姿也如长剑,不曾弯折半分。
他轻笑着微微歪了下头,循着看向自己的视线,俯视回望向远处的战将。
战将不发一言,定定的看着他。
燕时洵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抬手,拭去脸颊上迸溅到的血迹,然后向战将咧开了笑容,无声的做着口型:你好啊,邺澧。
千年前我不曾见过的那个你……邺澧。
战将的眼眸微不可察的暗了暗,整个天幕中的闪电与飞卷乌云,都像是落入了他的眼眸里。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忽然有种冲动,想要询问他的名字,想要将他拉进自己的未来。
就如同,他曾经在那一眼间看到的那样。
因为隔得远,燕时洵又不太有感情的那根弦,所以也并没有看清战将微妙却深邃的变化。
他笑着仰头,看向天幕时展露出的笑意,充满着挑衅意味的嘲讽。
他说:等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天幕上行云遏止了一瞬,随即乌云更加疯狂愤怒的翻滚涌来,像是整个天空都要坍塌下来,向燕时洵压顶而来。
恐怖的压迫感,令寻常人都只能瑟瑟发抖的想要逃跑躲避。
可燕时洵却满意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瞥过天幕,随即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自己周围的情况。
以他为中心,四周的腐尸已经被清理一空,难得的露出了最下面沁满了血液早已经变成黑红色的土地。
整个乱葬岗上,现在的景象格外诡异。
燕时洵和战将就像本来各不相融的两个中点,周围是属于他们的真空地带。
但是这两个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尸骸中如此显眼的圆,却在随着扩大而逐渐靠近,交融,连成一片。
像是原本都习惯于孤身奋战的两个人,试探着渐渐靠近对方,尝试着伸出手,与对方合作,并肩战斗于围困的千万腐尸之中。
那些腐尸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在漫长的痛苦刑罚之下,魂魄早已经混沌迷茫,日夜被困在地狱中看不见尽头和希望,已经变得麻木僵硬。
此时被旧酆都操控着想要攻击战将,也不过是当做消耗品的炮灰,死多少都无所谓,后面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鬼魂补充上来。
可是旧酆都没有想到的是,执念深重锐不可当的乌木神像,竟然会愿意放任一个生魂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并肩同行。
旧酆都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生魂……是恶鬼入骨相。
寻常人到了阴曹地府,浓重的鬼气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阻碍,不仅扰乱他们的认知,还会影响他们魂魄和身躯的健康,甚至最后发了疯,乃至引起过重而死亡。
可偏偏生人中,有燕时洵这个异类。
对他而言,越是鬼气浓重之地,就越是会令他行动自如,姿态自然从容得像是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天然便是这里的主宰。
无论何等凶恶的厉鬼,最终都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更何况,燕时洵对于如何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和想法,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旧酆都面前表露出半点弱势之意。
不管面对怎样的局面,燕时洵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看不透燕时洵的旧酆都更加疑惑焦急,不知道燕时洵为何会有这样从容的底气。
是燕时洵知道了什么?还是燕时洵尚有强力的底牌没有翻开?
旧酆都忌惮于燕时洵的不可预知,也不敢贸然出手。
它本有意让腐尸围困燕时洵,使得燕时洵死于群鬼围攻之下。
毕竟以旧酆都的认知,乌木神像虽然镇压邪祟,却绝非什么热心良善的存在,根本不会对燕时洵施以援手。
到那时,燕时洵就只能痛苦的死在地狱中。
旧酆都隐约察觉到了燕时洵与酆都之主间的因果,它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和酆都之主产生了联系,这样的局势让它看不清也无法理解。
但是这不妨碍旧酆都利用这一点。
虽然旧酆都无法战胜酆都之主,却可以将燕时洵当做切入点,靠近并且重伤燕时洵,以此来使得酆都之主失去寻常的冷静判断,扰乱他的思维神智。
而在混乱中,旧酆都知道,或许自己可以找到胜利的时机。
——与敌人对战时就是这样。
你所显露出的每一个弱点,都会成为敌人发起猛攻的攻击点。而一旦弱点被击破,必败无疑。
除非……所谓的弱点只是自以为。
实际上,这个“弱点”,是天生的恶鬼入骨相。
最好的镇压邪祟的体质。
此刻,燕时洵不仅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在腐尸群中游刃有余的反杀,轻松得不像是行走在乱葬岗上,唇边的笑意更像是在逛花园。
旧酆都看着这样的局势,满满腔都是被压抑的愤怒,嘶吼咆哮着想要碾碎燕时洵,让胆敢挑衅鬼神的生人,知道下什么叫天高地厚。
可战将却平静抬眼,锋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天空。
旧酆都一惊。
它觉得在战将看过来的时候,好像自己的整个核心都寸寸冰冻,僵硬到什么都做不到。
只剩下重新回到千年前那一战时的深重畏惧。
燕时洵挑了挑眉,因为这戛然而止的雷声而意识到了什么,转眸看向战将。
“或许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轻笑着补充:“未来的那个。”
战将侧首,回望向燕时洵。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从杀死旧酆都逃亡鬼差后,在千年间从未再次现身,甚至从未倾听过生人乞求,从未回应过任何人神鬼的战将,此刻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说下去。
“我是,燕时洵。”
燕时洵低低笑着,一字一顿的道:“要不要和我联手,一起应对旧酆都?”
“鬼道已起,如果不加以阻止,很快就会取大道而代之。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遭遇灾祸,生命被威胁。”
燕时洵的语气郑重:“我不认为你在决心反抗天地时,想要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
“你现在是旧酆都唯一的束缚,但是,你同样身在局中。”
燕时洵歪了歪头,笑着问道:“所以,需要外力来破局吗?”
“我会用我的方式,和你一起,终结旧酆都的所有——以及鬼道的妄想。”
燕时洵话音落下,乱葬岗上重新恢复了死寂,只能听得到从远处传来的轰隆雷声。
战将与燕时洵遥遥相望。
那锋利的眉眼间,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笑意,但随即又恢复了一向展露在外的冷漠。
如果这个生魂,是千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驱鬼者的话,或许,生魂真的会助他一把,一同反抗古旧的酆都。
这个生魂说,他叫燕……时洵。
名字落进了战将的心间,他微微垂眼。
再抬眼时,他的眼眸中已经恢复了冰冷神色。
同一时刻,被战将踩在脚下的土地,万千腐尸汇聚成的血河,在缓缓变换着模样,向着他所站立之地而来。
在他脚下,血河勾画出玄妙图案,一笔一划的起势与落点都好像踩着古老的阵法,逐渐形成了一副完整的符咒模样。
战将也终于开了口,低沉冰冷的音节吐露出:“退开。”
燕时洵匆匆瞥过战将脚下很快成形的符咒,大脑飞速运转,与自己印象中所有见到过的阵法相比对,想要找出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但是战将所用的阵法过于古老,很可能已经散佚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已经不是现在所惯常使用的阵法,这让燕时洵比对确认的速度降了下来。
好在,燕时洵的师父,是李乘云。
那个朋友遍天下的居士,除了云游四方广交好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爱好。
他喜欢搜集孤本和古籍,更愿意散尽千金只为修复一本残卷手札。
很少有人知道,滨海市老城区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保存着如今绝大多数门派都已经失去的传承。
从古至今,无一不有。
得益于此,燕时洵对阵法符咒的涉猎范围,不仅仅局限在现在,而是纵观古今都有所了解。
甚至精通。
在战将出声提醒燕时洵的时候,他一秒都没有耽搁,立刻疾速向后退开,拉开了与战将之间的距离。
虽然他还不清楚战将提醒的具体原因,但是因为战将同样也是邺澧,所以,他愿意相信他。
就在燕时洵退到某个界限之时,战将终于收回了关注他的余光,垂眸向自己脚下由血河勾画而成的巨型阵法。
低沉的音节,从战将口中清晰的吐露出。
“赦——”
就在那个音节散落在空气中的瞬间,大地和天空都开始了剧烈的颤动。
像是有千军万马,从更远处动地而来,铁蹄践踏过每一寸被鬼气污染的土地,长刀毫不留情的收割着鬼魂的头颅。
轰隆隆——!
惊雷几乎震碎了天幕。
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眸。
就在异变徒生的那一瞬间,他终于从记忆中翻找出了那阵法,究竟是什么。
敬天地神阵。
但是所有的五行八卦都是反向的。
也就是说,战将的脚下虽然成形了敬天地神阵,却对天地根本没有任何敬意。
他是要,踏碎这天地!
燕时洵踩在被影响范围的边界上,眼看着浓重的黑雾裹挟着狂风与巨响,从远方快速袭来。
黑雾中,一个个轮廓影影绰绰,将士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矛戈直指天空。
战马扬蹄嘶鸣,寒光于昏暗中显现,手起刀落,所过之处鬼魂皆化为一堆碎肉,然后随风破碎成一捧灰烬。
这样一支军队,在电闪雷鸣的天幕之下,踩踏着不可阻拦的锐利气势,席卷了整个乱葬岗。
燕时洵不过眨眼之间,就看到所有挡在战马铁蹄之下的尸山血海,都被重重踏碎,散落成纷纷扬扬的轻灰。
虽然燕时洵曾经见过隶属于邺澧的这一支军队,但是现在,这支军队却重新刷新了燕时洵对他们的认知。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是曾经跟随主将驰骋疆场的虎势之军,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杀死,不可被瓦解。
即便曾经横尸沙场,但他们身死后尤化作英魂归来,重新矗立于战场之上,依旧追随于他们的主将。
千年未变。
在这支军队出现的瞬间,局势立刻反转。
原本数量众多的千万鬼魂,现在也被将士们手中的矛戈长刀,追赶得惊慌逃亡,再也没有了刚刚想要围困战将时的气焰。
就连旧酆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眼睁睁看着局势急转直下,明明这里是它的主场,却反而是它落进了劣势,不管是鬼气还是鬼魂,都阻挡不住阴兵铁蹄。
天幕上惊雷滚滚,闪电疯狂得像是要撕裂地狱。
可在燕时洵看来,这却已经是旧酆都无能为力的体现。
宣泄不了的愤怒,只能借由咆哮嘶吼的气势来补足,可惜,就连这些,都沦为了胜利者的背景板。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眼眸中像是落入了万千碎星,明暗闪亮间,美不胜收。
他丝毫没有被眼前的阴兵惊吓到,反倒觉得心中一直被憋闷的郁气,在缓缓吐露出。
从在皮影博物馆看到曾经发生在白姓村子里的惨事开始,再到白师傅和郑树木画地为牢,被已经变成了荒村的白姓村子囚困之事,再到鬼婴和谢麟,以及被鬼道颠覆的阴阳……
一路上一直被他压在心中的愤怒,都好像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燕时洵低低的笑出声来。
随即,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到最后 ,他畅快的仰天大笑,胸膛被震得微微响动,却只有畅快淋漓之感。
在战马奔腾的黑雾间,战将屹立在原地,一直静静注视着燕时洵。
他在笑。
他在看着他。
良久,战将也好像被感染了这份快意一般,唇边僵硬而不熟练的勾起一丝笑意。
而当燕时洵终于笑够了的时候,眼眸中已经浮起一层生理性的泪光,波光粼粼中,却暗藏着锋利的光。
他仰头看向天幕,像是透过了这一层假象,直直的看向躲藏在最核心之处的旧酆都。
“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像是朋友间的低语。
“本该死亡在千年前的东西,既然气数已尽,就不要再妄图挣扎。鬼道?呵。”
燕时洵嘲讽的轻蔑一笑:“到最后你会发现,天地乾坤依旧,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濒死挣扎而已。”
但是他话语中暗藏着的威胁和冷意,却能让听者可以清晰的分辨出,这根本不是朋友间的交谈。
而是,战书。
旧酆都在愤怒的嘶吼,可是在大地上,没有任何人在乎旧酆都的感想。
无论是燕时洵还是战将,他们看向旧酆都的眼神,都如同在看不值一提的蝼蚁。
——明明此刻,是旧酆都在上他们在下。
可任何见到那眼神的存在都会明白,旧酆都之于他们,不过是落在肩膀上的旧日尘埃。
只要伸手轻轻拂过,尘埃就会散落在空气中……
再也拼不起来。
燕时洵侧首看向战将,笑着扬声道:“走啊,该是——”
“破局的时候了!”
战将轻轻颔首,破天荒的给了燕时洵以回应。
而在这时,战马铁蹄重重落下,大地像是被踏碎的冰面,巨大的裂痕迅速蔓延,爬满了整个地面。
“咔嚓……咔嚓!”
碎裂声接连响起。
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随即,在燕时洵的注视下,整个大地轰然龟裂,土块向四周飞掷而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大地下面破土而出。
沙土碎石散去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燕时洵的视野里。
折扇轻转,划过漂亮的弧度,最后重新落回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掌中。
阎王笑吟吟的抬起眼眸,看向燕时洵:“看来,这次是找对地方了。”
在阎王身后,一个接一个身影慢慢站了起来。
那几人抬手挥去眼前的尘土,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呛得连连咳嗽。
燕时洵皱着眉看去,也渐渐看清了那些人,正是之前在下坠地狱的时候,与他分开的官方负责人等人。
不过看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身上的狼狈来看,他们应该并不是一直在和阎王在一起的,颇受了些挫折。
燕时洵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阎王。
阎王一摊手:“已经很快了,为了找回这几个,废了我不少功夫,不然还能更快。”
“不过,燕时洵你怎么独自一人掉进了这……”
阎王的话说到一半,就在抬眸向四周望去却看到了战将时,戛然而止。
他原本的从容笑意瞬间消失,手中折扇差点没拿住。
阎王:这人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