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修道者穷尽一生,也不曾摸到道的边缘。
可就在旧酆都尸骸成山的地狱里,燕时洵却忽然顿悟了大道的本意。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彻底的领略到大道的残酷和温柔。
呼吸不能,思考不能,神魂震荡好像从身躯里向上飘去,俯身望去就是辽阔土地。
燕时洵看到,在这片山峦起长河汹涌的壮美土地上,有点点明亮的光芒,或分散或聚集,美不胜收。但更多的,却是一团团的黑雾,像是陈年的污垢,破坏了这副美丽景象。
他皱了下眉,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他慢慢回忆起,这种凌空跃身的感觉令他很熟悉。
在邺澧将神明和力量借给他的时候,他也有过类似的玄奇感受,仿佛融身天地。
那现在……
燕时洵神情怔愣,眨了下眼眸才惊讶的意识到,或许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就是往常大道查看人间的视角。
如果能被大道看到,那这些或明或暗的光团……是功德和罪孽吗?
燕时洵的心中刚冒出这个猜测,就立刻恍惚觉得谁在肯定他的猜测。
明明耳边只有风声,眼前也只有大地,但燕时洵就是莫名的觉得,此刻有什么存在,就站在他的身边,耐心的将这人间指给他看。
无论是生人还是恶鬼,只要勉强过得去,似乎也可以就这样将就,不再去追索更多。
就如同数千年前,那些在旧酆都的威压下认了命的鬼魂。
可今日能削减一分,明日就能削减两分,生机不是做买卖,没有讨价还价一说,只要生机被罪孽挤压,就很难再复起。
大道看得分明,焦急暗叹于生人的不知抗争,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它来,为未来滑落到最艰难时局的时刻,争一线生机。
当一切因果被彻底清扫,以这一线生机为索引,天地将会重回最初的模样。
衰极必盛,生机盎然。
燕时洵感觉,此时就像是有谁在温和耐心的站在他身边,指引着他看向人间,手把手的教他看数千年洪流沧海。
就像是……此时他与大道共存于九万里高空之上,跳出五行三界,以局外人的姿态,冷静看待人间万千生灵。
于是这一刻,他之前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从邺澧决心为鬼魂而战之时,他就已经被大道注意到。
涉及酆都之事,大道无法插手。
但是,当邺澧真的赢过北阴酆都之时,他就已经坐在了这场棋局中,成为了唯二的执棋人。
至于鬼道,它虽然对大道有着堪称恐怖的威胁,却依旧没有资格成为这盘局的执棋人。
大道在为重启后的新天地,选定新的支撑者。
而被大道认定的人,是邺澧。
“小子,小子?”
老人纳闷的看着眼眸无神的燕时洵,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在他面前挥挥手,想要看他有没有反应。
这一声呼唤将燕时洵重新拉了回来。
他的神魂从高空疾速直坠下来,重新回到身躯内,刚刚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景象都悉数消失,重新变得正常。
燕时洵搭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颤了颤,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只是在神魂脱离之前那种玄妙之感时,他仿佛听到有谁在笑,用温柔的眼深深注视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消失。
燕时洵皱着眉微微转头,下意识向两边看去。在他看清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堆满的书册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此时身处在鬼差的家中。
“又打什么坏主意呢,这诡计多端的臭小子……”
老人被燕时洵猛然恢复光彩的眼眸吓了一跳,有些心虚的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好像做坏事时被抓到一样的心虚。
慢了几拍,他才想起来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是燕时洵在发呆来着!那为什么是他心虚啊?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燕时洵,掩饰自己心虚的抱怨了几句。
“没有,刚刚听您说以前的真相,太震撼了。”
燕时洵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平复了一下自己刚刚见天地时的震撼,平缓心绪过后,便向老人轻轻点头致意:“感谢您和我师父一起,守护阴阳。”
但这一次,老人有经验了。
他警惕的看着燕时洵,被夸得高兴也不说,就静静盯着燕时洵,等着他还有没有什么没说完的话。
“不过。”
燕时洵顿了下,又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乌木神像被从白纸湖拿走之后,在人间几经辗转,现在已经失去了具体的下落。”
“从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我也只能把乌木神像目前可能会在的范围,缩小在旧酆都城池里。”
“但是它具体在哪,我不知道。”
燕时洵眉头紧皱,用真诚的眼神看着老人:“以您对旧酆都和乌木神像的了解,您觉得,它会出现在哪?”
果然,就说这小子不可能真心实意的夸他,后面肯定还有没说完的话。
老人这才彻底高兴起来,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犹疑着道:“从李乘云死之后,我担心旧酆都发现我脑子里的计划,所以谨慎起见,再也没从这里离开过。”
因为他和李乘云所制定的计划事关重大,主要针对的又是旧酆都,所以他一改之前遮蔽身份偶尔溜出去四处寻找书册的行事,开始死守地狱,坚决不给旧酆都发现他的机会。
毕竟是在旧酆都的眼皮子底下要对旧酆都不利,老人甚至都不用想,就知道被发现的下场。
他不怕死,从千年前他就应该死了,只是多捡回来一条命而已。
但他唯独怕的,是没有完成李乘云临死前托付给他的计划。
如果真的是因为他而计划失败,那对他而言,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无异于身处无间地狱。
就连原本应该镇守者白纸湖的乌木神像丢失的事情,都是燕时洵带进来告知他的,他对外界消息的掌控力,已经大大降低。
但是,老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战将登位鬼神的存在,更是亲手雕刻了神像,对于那尊神像,没有任何存在比他更了解。
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虽然我对外面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但是,如果以那尊神像的行事来看,我倒是知道几个它可能会在的地方。”
燕时洵挑了挑眉,想起之前在白姓村子时,邺澧对自己说起那尊乌木神像时的惊愕神情。
邺澧完全不知道这尊神像的存在,对于他而言,甚至可能连曾经随手救过白姓先祖的事情,都不会专门去记忆,更别提鬼差的事情了。
结果到最后剥开真相,一点点反推回去,却反而是邺澧自己,促成了这尊乌木神像的现世。
倒也是一啄一饮之间了。
不过,燕时洵现在稍微回想起邺澧那时的表情,就觉得忍俊不禁。
……那人当时,简直像是猛地被猫打了头一样的懵,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老人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他发现小屋里的气氛忽然间不太对,有种春天花开了的格格不入之感,寻找源头,竟然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无端微笑着的燕时洵。
他眼神死的看着燕时洵,揣摩不透这小子又在想什么坏事情。
察觉到老人的视线,燕时洵咳了一声,重新正色道:“您继续,我听着呢。”
“按照您的意思,那尊乌木神像不仅有自己的意志,还可以自主移动……也就是说,它是动态的,我们无法准确掌控它的位置。”
老人点了点头:“没错。”
“虽说我雕刻的是酆都之主曾经的形象,但是我当时瞥见的那一眼,刚刚卡在了从人到神飞跃的临界点上,属于战将的力量刚好到达顶峰。”
“与其说那是酆都之主,不如说,那尊神像是独立的,他是曾经那位执着的战将。”
老人垂下眼,看着桌子上摊开的那卷名册,平静道:“他最深重的执念,就是会造成人间悲苦的邪祟。”
“也就是说……”
燕时洵的眸光闪了闪,猛地从椅子中站起身:“它会出现在旧酆都中,鬼气最重的地方。”
老人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而对于旧酆都城池,有三处鬼气最浓郁的地方。”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直视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一个,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那里也是整个旧酆都的最核心之处。但是你想要靠近那里,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对于乌木神像来说,也有困难。因为那里是诞生了城池神智的地方,它势必会对自己所在之处严防死守,任何人神鬼靠近那里,都会被它发现。”
老人伸出的手指折回去一根。
“一处,是最深处的地狱,那里关押着的,都是在旧酆都的判决中十恶不赦的厉鬼。只要落进那里,就有去无回,只有灰飞烟灭这一种可能。”
“后生,我承认你是我生平仅见的厉害,甚至已经超过了你师父李乘云。但是我劝你,不要贸然往最下层走,否则,我也救不回来你,只能明年吃饭的时候给你上柱香。”
“最后。”
老人飒落的一甩手,指向窗外的乱葬岗:“是这里。”
燕时洵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前两处他都觉得顺理成章,但是乱葬岗……这里处于地狱的中间,既不像最下层地狱那样罪孽深重,也不像最上层地狱一样鬼魂多到数不尽。
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为何会是鬼气最浓郁之地?
老人看出了燕时洵的疑惑,他短暂的笑了下:“你既然知道镇守白纸湖的乌木神像丢失,那一定去过白纸湖旁边的村子吧。”
“那里诞生过一个鬼婴。而与那鬼婴的因果紧密相连的,就是这里。对于旧酆都而言,那鬼婴所憎恨的人,死后都应该落进这一层地狱。而旧酆都又在利用鬼婴作为自己的掩护,想要在大道没有发现自己的动作之前,潜伏行军,增强力量。”
老人说到这里,燕时洵已经豁然开朗。
鬼道就像是想要篡位的臣子,不堪压迫想要取而代之。
但是篡位这种事,必须一击必杀。
所以旧酆都利用鬼婴当做幌子,所有鬼婴增加的力量,其实最终都会汇聚到与她紧密相连的这一层地狱,却又不会惊动大道。
燕时洵想起之前在乱葬岗上看到的,郑树木和其余村民的尸骸。
他不忍的皱眉道:“就没有办法让鬼婴的哥哥换个地方吗?”
生前怨恨,死后却又和仇人共处一地……对于郑树木而言,现在的处境太憋屈了。
老人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很遗憾,不可以。”
“他与鬼婴的关联,就注定了他要留在这里——除非旧酆都坍塌。”
“这也是旧酆都在给自己增加力量。”
说起死亡时,老人语气平淡:“看着吧,还会有更多人,会因为与鬼婴有所关联,然后在死后落进这里,成为旧酆都积攒的养分。”
“后生,你想要阻止鬼道,那你要加快速度找到乌木神像了。”
老人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李乘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未来需要的是年轻人,不是我这种活了几千年的老头子。我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为今也只有找到神像,让神像对付旧酆都。”
“你若是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尽情去实现,但我就无法再帮你什么了。”
燕时洵静静听着,忽然抓住了老人话语中的关键:“等等!”
“您说,还会有人死?”
老人莫名其妙的看着燕时洵,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他指了指窗外那座新鲜的尸山:“有什么问题?喏,那不就是。”
作为旧酆都鬼差,老人虽然保护生人,但他要保护的,是生人这个整体。
只要阴阳平衡,生人这个整体得以延续,对于老人而言,他并不关心个体的生死。
与身为驱鬼者的燕时洵不同,老人对于人间的温柔,也是另一种概念的冷酷。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顺着老人指向的地方看去。
之前他就觉得那座尸山和其他的尸山相比,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不同之处。
现在在老人说完之后,他的思维豁然开朗,找到了会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到底是什么。
那座尸山,太新鲜且松散了。
就像是水泥会沉降,谷堆会夯实一样,重物堆积得时间久了,就会因为重量而慢慢向下,变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的结实。
但这座尸山却不是。
它刚被堆积在这里,尸骸还没有来得及腐烂,每一具尸骸之间还留有些微空隙。
那时,燕时洵虽然注意到了,但因为并不知道老人的底细,所以他并没有贸然询问。
而现在,那座尸山前面再无遮挡之物,使得燕时洵可以清晰的看到它的模样。
以及……
那下面的横七竖八堆积着的尸体。
在其中,燕时洵看到了令他眼熟的衣服样式。
他先看到的,是尸骸间露出来的一角道袍。
道袍之间也有制式和颜色的差异,而让燕时洵觉得眼熟的那一角衣袍,显然更像是海云观常用的款式。
他的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立刻起身,大跨步快速走向外面的尸山,在老人纳闷的视线下,他徒手将那座尸山中的尸骸一具具搬开。
海云观的道袍,救援队的队服,官方负责人身上的公务西装和衬衫,印有“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组”字样的马甲……
更多令燕时洵眼熟的衣服样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无论是海云观的道长,救援队的队员们,还是节目组的嘉宾和工作人员。
不仅是节目组失去踪迹的那一部分人,就连刚刚被燕时洵亲手送出白姓村子的路星星等人,也在其中。
就好像,所有在白纸湖地区的人,都已经死亡。
并且魂魄落入了这里。
那一瞬间,燕时洵连呼吸都遗忘了,他的眸光剧烈动摇破碎,修长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抬起来去查看他们具体的状态。
那些尸骸原本横七竖八的随便丢弃着,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
燕时洵将他们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张青白没有血色的脸。
那些人浑身伤痕累累,有的是脖子上一道刀痕切开了喉管,有的是贯穿心脏的一刀,还有的是胸膛破开的大洞……
鲜血淋漓,白骨狰狞。
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一眨眼间,前一眼还鲜活的人,再见时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甚至死状惨烈。
所有认识的人,接触的人,悉数死亡。
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站在他们的尸体面前,却连他们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即便冷静如燕时洵,在这一刻也不由得思维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他明明亲眼看着路星星他们离开的,官方负责人又是之前就待在他身边的,直到落入下层地狱的时候才分开。
怎么会死?
据官方负责人所说,海云观已经派出了整个观中实力最顶尖的道长,支援白纸湖。
有那十几位道长在,就算再恐怖的邪祟,也不至于这样被灭得干干净净,怎么会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没能逃得过?
燕时洵的心中冒出很多个猜测,却没有一条证据能够支撑他的猜测。
他踉跄了一步后退,一直平静从容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情绪的裂缝。他捂着额头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况。
在燕时洵作为驱鬼者的生涯中,他从未有一次失手过,更别提会令这样庞大数量的人死亡。
他想不明白,他的计划不应该有问题才对。
那些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身边有两位道长,其余救援队员也都应该与后来支援的道长们汇合,路星星等人身边也有南天和救援队员。
怎么会……
在燕时洵痛苦疑惑的同时,还有一具具尸骸在凭空增加,落在尸山上。
当他看去时,熟悉的衣服制式刺痛了他的眼眸。
燕时洵只觉得一座大山压顶而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人看到了燕时洵的不对劲,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赶紧跑过来询问。
在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老人反应平淡,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本来就负责看守地狱,曾经在酆都没有更迭之时,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魂魄落下来,死亡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日常。
谁死谁生,老人并不在乎。
更何况他也不认识这些人。
但是当燕时洵因此而痛苦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对于老人而言,这件事就从寻常事,变成了与他有关的重要之事。
这小子明明刚刚忽悠他,能把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怎么现在这样了?不像这小子的风格啊。
老人心里泛着嘀咕。
但是在从燕时洵那里听到了原因之后,老人的神情开始严肃起来。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现在聚集在白纸湖的?”
老人惊愕的反问,不可置信的确认道:“每一个都是吗?”
“对。”
燕时洵点点头:“我认识他们,这其中绝大多数面孔我都见过,少部分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我认识他们的制服,知道他们属于哪里。”
海云观常年忙碌,各地无法解决的异常事件最终都会汇集到海云观那里,由观内自行向道长们分配任务。
但如今的年代,修道者少,能够修真道的人,更少。
不管是海云观还是各个门派,都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即便是海云观这种数一数二的大道观,真正能够放心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道长,也就只有几十位。
大道式微,阴阳失衡,对应的鬼怪就开始渐渐起来,时常会传出普通人被鬼怪扰乱生活甚至危及生命的事。
事件增多,人手下降,于是每个人都加班加到没有休息的时间。
海云观的道长们也因此而常年奔波在各地,少有全员聚集的时候。
这其中很多道长,燕时洵都没有见过,仅仅只是凭借着他们身上的道袍认人。
不过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燕时洵依旧从这些生面孔里,看出了海云观对此事的重视。
正逢年节,很多道长都会回到海云观参加重要的科仪。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海云观现在能够调动的人手,已经比平时多很多了。
虽然谁都不愿意看到灾祸发生,但是这个时候出事,总好过其他人手欠缺的时候出事。
燕时洵猜测,海云观这是把差不多能派来的道长都派来了。
但是,他没在这里看到宋一道长。
宋道长不是会逃避的性格,海云观也不是在面临大事时会保留力量的行事风格。
那也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宋一道长,在解决与白纸湖同样棘手的事件。
而能令海云观重视至此的事情,在这个节点上,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
——鬼道。
看来,海云观也发现了这件事。
鬼道与鬼婴相关,若说还有什么能够与白纸湖处于同一个重量级,那就只剩下对于鬼婴而言,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比如,几十年前谢姣姣被绑架的那个仓库。
宋一道长应该就在滨海市郊外的仓库。
鬼道已经蔓延到了滨海市吗?那白纸湖外的人们,也在面临着危险,所以海云观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燕时洵的情绪因为所有人的死亡而遭遇剧烈冲击,但即便这样,他的思维转过几圈,还是在根本不清楚外界现状的情况下,理顺出了所有事情。
并不在乎生人每一个个体死亡的老人,也因此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挠了挠腿蹲下来,开始一个个翻那些尸骸,查看他们的情况。
没翻几个,老人本来紧皱成一团的五官,就猛地舒展开来。
“啊呸!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差点没吓死我。”
老人愤愤道:“要是所有在白纸湖的人真的都死了,那就说明鬼道已经扩展到了不可被阻止的地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
听出老人话语中的另一重意思,燕时洵的身形顿了顿。
他放下捂住额头的手掌,目光重新凝实,看向老人:“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还没死?”
“对。”
老人点了点头:“它唬得了傻子,唬不了我,它以为我在这看守了几千年的鬼魂?是不是鬼我看不出来吗?”
老人随手捞起一具尸体,枯瘦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将尸体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面上。
“砰!”的一声,尸体碎成几十块。
却不像是血肉。
而像是,木头。
燕时洵皱眉看去,随即猛地意识到:“替骨之术!”
“就是这东西。”
老人掰了掰手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嫌恶道:“放心吧,这些人都没来得及死,只是鬼道想用它来伪装死亡,逼另一个存在现身而已。”
老人看着燕时洵,淡淡的道:“小子,你不用担心,这些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听过活嘴活眼木雕吗?西南曾经用这玩意儿来代替亡者尸骸,估计现在又被鬼道用来伪装成鬼魂了。”
“鬼道会使得鬼和人的身份对调,所以现在对于鬼道而言,木雕是人,但是对你而言,这些就单纯只是木雕而已。”
“你还有挽救这一切的时间。”
老人抬起头,直视着燕时洵的双眼:“只要你能赶在鬼道真的得逞之前力挽狂澜,这些人就不会死。少操心死后的事情吧,小子,重要的是眼下的事情。”
“鬼道想用它逼出什么?”
燕时洵喃喃,但他的面容上很快就流露出一丝惊愕,脱口而出:“乌木神像?”
老人:“……你就不能等我告诉你吗?你这样在中间拦一下,让别人话没说完就很难受啊!”
就不能让他完完整整装一把吗?
他想在李乘云面前帅一把已经很久了,想要看到李乘云看向他的崇拜目光,可惜一直都没能实现,李乘云就已经死亡。
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李乘云的弟子——在师父面前没装成功的,在弟子面前实现也行啊!
这对师徒怎么都一个毛病,半点不给别人留机会的?
老人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燕时洵哭笑不得:“您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非常厉害了,不差这一回。”
在知道那些人并没有死,“死”的只是替身的木雕后,燕时洵就立刻冷静了下来,重新恢复了克制敏锐到恐怖的理智。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这里本就与鬼婴的因果有关,所以鬼道将所有出现在白纸湖的人,都以替身受死,扔在了这里。”
燕时洵轻声道:“您刚刚说,乌木神像会出现在鬼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说……”
鬼道想要逼出来的,就是乌木神像。
而从现在看,很可能,鬼道会得偿所愿。
老人点头,肯定了燕时洵的猜测:“其他两处对于旧酆都而言,都过于关键,无论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还是最下层的地狱,都触及到了旧酆都的核心。一旦真的打起来,只要毁了那两处中的任意一处,对旧酆都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重伤。”
“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它不会让自己受这种伤,就连任何可能都要杜绝。”
“所以三者相比,这里就成为了最合适的战场。对于鬼道而言,只有先发制人,把乌木神像引来这里现身,它才有可能赶在乌木神像真的伤到它之前,破坏神像。”
老人抬头,他看着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尸山,眯了眯眼睛:“是我忽略了这一点……我与外界脱离了太久,虽然这防止了旧酆都找到我,但也同样影响了我的判断。”
“竟然真的让鬼道在我眼皮子底下,积累了这么大量的替骨。”
如果不是燕时洵说,这些人此时都聚集在白纸湖,老人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还依旧会美滋滋的抠着脚。
直到鬼道准备好了一切气势汹汹来袭。
那他就再无胜算。
“但是现在也有些晚了,乌木神像应该已经被这里的鬼气吸引,鬼道也势必会注意到这里,你……”
燕时洵严肃抬眸看向老人。
但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惊愕的发现,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平静的笑容。
就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而老人也释然再无挂心之事。
老人回望燕时洵,目光柔和而透着怀念。
“当年我和李乘云,也像是这样,站在尸山边,对着万千尸骸许下誓言。”
老人喟叹般道:“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怎么会有李乘云那样的人物呢?他如果想求功名利禄,必定会在生人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偏偏,他跑到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死得轰轰烈烈,却又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他都做了怎样前无来者的事,没有人会为他写书作传,感念他为人间所做的一切。可他根本不在乎,哈!那家伙,活得像个神仙一样。”
老人笑了一声。
虽然话语里全是嫌弃,可温柔的认可和称赞,却根本掩饰不住。
“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而现在,也要轮到我了。”
老人平静的看向燕时洵,郑重的嘱托道:“后生,你是李乘云的弟子,我也将我所有所知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别辜负我和你师父的期望。”
“鬼道,就交给你了。”
燕时洵听着老人临终遗言一样的话,心中的诡异感止都止不住。
他心弦一颤,不可置信的询问道:“你……”
老人却没给燕时洵留下询问的机会。
他只是朝燕时洵微微一笑,然后双手抬起,缓缓放在了自己颈骨两侧。
下一刻,手掌猛地用力。
“咔吧!”一声清脆声响,老人的头颅软软的垂了下来。
脖颈,断了。
旧酆都最后一位鬼差,选择自己杀了自己。
老人面容上还残留着心满意足的安详笑意,然后无力的倒向地面。
“嘭——!”
就在老人的身体倒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忽然燃起猛烈的大火,顷刻间就将他吞噬其中。
凶猛的火焰很快就将老人烧得皮肉翻卷,骨骼崩裂。
瞬息之间,原本还骄傲又臭屁的老人,就被烧得只剩下了一把骨灰。
随风轻轻扬起。
看到了全程的燕时洵,甚至连阻止和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老人自杀,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地狱中。
从此,再也没有这个魂魄,鬼差的一切都被他尽数带走,所有秘密和计划,都化为了灰烬。
不留给任何存在探查窥视的机会。
燕时洵眼眸中剧烈波动,眸光破碎荡漾,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老人选择燃烧魂魄的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老人在做什么。
鬼道想要将这里作为杀死乌木神像的战场,借由大量与白纸湖邪祟,也就是与鬼婴有相关因果的魂魄鬼气,逼出了乌木神像。
乌木神像曾经被李乘云从老人手中借去,用以镇压白纸湖邪祟,因此神像对邪祟的气息极为敏锐。
它一定会被鬼气吸引到这里来。
但是,随着乌木神像在这里现身,鬼道和旧酆都城池,也必然会看向这里。
到那时,一直藏身于此的老人,势必会曝光在旧酆都城池面前。
——按照老人所言,因为他和旧酆都的从属关系,他所记录在魂魄中的一切,都会被旧酆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旧酆都出现在这里时,也就是老人和李乘云的计划曝光之时。
老人不可能会让那种事情出现。
为了保守秘密,他可以数年如一日的忍耐,守在这里一步不出。
又怎么会允许在最后关头,因为他而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老人唯一庆幸之事,就是李乘云的弟子找到了这里,而他又被这小子忽悠得掏心掏肺的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倒也算是提前说完了遗嘱。
老人心满意足,选择了自杀,以此来保全整个计划。
可……
燕时洵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伸手向老人飘散的灰烬,心神震撼。
老人的死亡太过于惨烈与决绝,在将燕时洵震撼在当场的同时,也让他见到了曾经能够冷酷杀死旧酆都所有残余鬼差的,究竟是怎么杀伐果敢的人物。
虽然现在老人抠着脚一副喜欢被夸赞的臭屁模样,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他没吹牛。
燕时洵在原地僵立半晌,眼角余光扫到跳跃的金红色火光。
他侧眸看去,就看到老人那间狭小的房屋,也燃烧起了大火。
凶猛的火势吞噬了一切,包括老人在千年的时间里搜集到的,所有有关于邺澧和酆都的真相,也都尽数烧毁于此。
那些书册在火焰中卷边,燃烧,化为一捧黑灰。
所有的证据和真相,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不给旧酆都和鬼道留下只言片语的秘密。
老人确实履行了他自己所言。
——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他的死亡而带走。绝不留给旧酆都任何东西。
火焰将黑沉沉的乌云映得通红,黑红色压得低低的云层透露着不祥,阴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打透了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
他垂下眼睫,向着老人与小屋燃烧死亡的方向,垂首默立了三秒,也留给自己三秒钟平复心绪的时间。
当他再抬起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眼眸冰冷而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
燕时洵抬眸,冰冷看向天空,丝毫不畏惧压下来如同天塌的厚重云层。
一滴雨水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砸下来的豆大雨滴。
云层在翻滚,轰隆雷声从远处传来,粗壮闪电从天幕划过,劈开了阴沉云层,得见高远天幕。
“轰隆——!”
闪电照亮了整片昏暗的地狱。
也倒映在燕时洵的眼眸中,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
随后燕时洵立刻发现,在尸山上,多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先是只能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轮廓,矗立在闪电的光亮与黑暗之间,像是悍守着阴阳的界限。
当燕时洵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影后,他慢慢看清了那道身影的模样。
身披铁甲,寒光凛冽,腰间战甲鬼面狰狞咆哮,手中长刀向下。
那人背对着燕时洵站在尸山之上,高大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然后,那人缓缓转过头来,视线冰冷的垂下眼,看向远处的燕时洵。
“轰隆——!”
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人冷峻锋利的面容。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
那分明就是……邺澧的脸。
只是,那人的气势远远要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要更加凛冽,气势锐利到不可靠近,好像看一眼都会被割伤。
那人不是邺澧。
那分明是,曾经那位为了身后枉死的百姓冤魂,敢与天地大道争锋问公道的战将。
乌木神像……出现了。
燕时洵在亲眼看到那人的这一刻,终于能够理解千年前鬼差为何受到震动,转变了思想。
任何人看到战将时,都会清晰的意识到,无论是怎样的道,在战将面前,只有折戟的结果。
他可以战胜任何不公,为所有枉死者抗争,为一个正确拼上所有。
以凡人之身,超越鬼神。
燕时洵仰头与那人遥遥相望,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那人原本冷冽的狭长眼眸,却在倒映进燕时洵的身影时,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顿。
同一时间,行走在地狱中的邺澧,停住了脚步。
“时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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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邺澧:有种时洵要被抢走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