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就是从那日起变得不正常的。
他先是把魔剑掷在地上,用魔力硬生生将其震碎,他受了反噬,满口都是血:“都是你的错!是你杀了他!”
他看着许久,又猛地抱头蹲下身,崩溃哭喊:“是本尊的错,是本尊杀了他。”
大殿回荡着危楼绝望孤独的声音,太过空旷,声声交叠,叫人痛不欲生。
他没再管过魔域的事务,不要命似的各处寻找能让沈扶玉起死回生的办法,时常将自己搞得满身是血,这时候,他就会换一身新衣服,走到灵台前,跟沈扶玉说小话。
他从不上灵台,大多时间都是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偶尔太累了,就只抱着沈扶玉的腰,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前,闭上眼睡觉。有一阵一连十几天都这样,他睡得很早,醒得很迟,但真正睡眠的时间并不久,常常睁着眼睛无声地凝望着黑夜,等到晨曦微露之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不出几个时辰,又会被下方胸膛的安静吓醒。
他醒后,呆坐一会儿,便跑去小厨房做一碗糖水来,他小心地把沈扶玉抱起,让他坐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拿勺子喂他。
危楼道:“本尊做糖水的手艺又进步了,这是新研究的,你尝尝!”
沈扶玉没说话,也没张口。
危楼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动作,直至手里的糖水变凉。
届时,他就会故作淡定地一笑,小声嘀咕:“本尊天天吃你不吃的残羹剩饭。”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吃完了这碗冷掉的糖水。
天气好的时候,危楼也会带着沈扶玉出来,有时候是抱着他,有时候是背着。
“今年桃花开得不好,”危楼背着他在桃林里走,“肯定是照顾桃林的那个下等魔族没用心,这点活都干不好,本尊看他也不用活了。”
沈扶玉没说话。
危楼却道:“好好好,本尊不杀他,听你的。”
“……”
“不要生气了嘛,仙君,理理我?”
“……”
“怎么天天因为旁人跟本尊闹脾气,到底旁人是你道侣还是本尊是你道侣?”
“……”
“知道啦——本尊不杀他啦。以后还是本尊来照顾这几棵桃树吧。”
在危楼看来,沈扶玉走了,但没有离开他。他依旧披一蓑烟雨匆匆走进两人生活过六年的殿内,依旧在桃林内窈窕起剑,依旧跟他谈笑风生。
危楼有时喝醉了,就看着桃林发呆,看桃林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他便笑:“你们也想他了是不是?”
他笑完,又落寞起来,长呼一口气,坐在地上,看着地上一颗石子出神。
“本尊也想他了。”
想他了,危楼就开始捡起了之前的事情干。他买了很多很多宣纸和墨条,一笔一划地写着沈扶玉的名字。他写得认真,希望在某个一千遍,还能遇见沈扶玉。
他一写就是一天,写得自己都快不认识沈扶玉三个字时,就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愣愣地发呆。
会有某个瞬间,他不相信沈扶玉当真魂飞魄散了。他找来山河卷,在上面写上“沈扶玉”的地点,山河卷没有丝毫反应。危楼抹了抹眼泪,又重新写了一遍,依旧是没有反应。
他怔了许久,突然恨极,猛地把山河卷撕烂了。
好疼啊,危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外面的桃林里穿梭来穿梭去。
为什么啊?危楼忍无可忍地嘶喊,那么多人都喜欢沈扶玉,为何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寻仇?!为何没有一个人来罚他?!
危楼脸色苍白,身体抽搐得厉害,他被什么绊倒,却没有起来,他跪在地上,捂着脸哭喊。
是他杀了沈扶玉啊。
他怎么会杀了沈扶玉呢?他为什么没有认出来沈扶玉?
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那是他见第一面就万分喜欢的仙君,他怎么会杀了他?
求不得、爱别离。
危楼莫名信起了神佛,他在魔界建了佛堂,每天虔诚地许愿。
可惜沈扶玉还是安静睡着。
泊雪心下不忍,给他道:“尊上,求神拜佛这种事……不太靠谱。”
危楼静静地看着面前慈祥的佛像,倏地道:“会不会是拜错了呢?本尊记得沈扶玉修得不是佛道,他们那一派,是不是信三清?”
危楼又建了一座三清殿。
他什么都不求,他只想要沈扶玉回来,哪怕不喜欢他了、不认识他,甚至是恨他,都可以。
他只想要沈扶玉醒过来。
再后来,危楼就开始做梦。
梦里自己回来了,灵台上却没有人,他一惊,仓促转身离开,要去寻沈扶玉。
他一拉开门,沈扶玉站在暖洋洋的金色阳光中,身后是漫天飞舞的桃花,他敲门的手还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危楼?”
危楼只觉得阳光晃眼,叫他看不清沈扶玉的面容,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流得太多,才没看清沈扶玉。
“仙君,你回来啦?”
“是呀。”
“你别走了,本尊知道错了,本尊已经把魔剑震碎了,本尊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他语无伦次地抓着沈扶玉的手。
未等回答,大梦一场,猝然惊醒,他依旧独坐深夜。
危楼对这种梦境食髓知味,他开始尝试着用不同方法睡觉、做梦,有时他分明知道这是梦境,却执拗地不肯醒来,只期盼着梦境再久一些。
渐渐地,他不敢做了。因为他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常常看着灵台上的沈扶玉就开始出神,究竟有沈扶玉的梦境是美梦,还是没有沈扶玉的现实是噩梦呢?
这个想法叫危楼如梦初醒,他不敢再沉溺于梦境之中,怕自己哪日再也走不出来,那现实中的沈扶玉就再也没有人救了。
他不敢做梦,自然也不敢再睡觉,于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自责、越来越难受。
痛苦得无以复加之时,他忍不住跪在灵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用额头撞击台面,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流了满脸,宛如恶鬼降世。
“沈扶玉,求求你,醒过来,求你了……”
可是他发颤的尾音中却藏着竭力压制的哭声。
他不是恶鬼,他只是太想沈扶玉了。
鲜血始终没有眼泪流得多,伤口再疼也没抵过心口的疼。
他的额头上渐渐地添满了伤口,结痂的伤口被反反复复地撞开,不知哪日旁边又填了新伤口。危楼身材高大,长相极野,这些伤口不深,却破了容,很难看,很狼狈,还有些可怕。
于是六界皆传,魔族的那位魔尊,最终还是疯得彻底了。
这天,魔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份过于特殊,危楼不在魔域,泊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叫他离开,只好让他在殿里等着。
这人去了灵台,看见沈扶玉模样的一瞬间,确实稍稍错愕:“这是……”
面容红润、呼吸平稳、衣衫整洁,不像是死了,竟像是睡了。
泊雪给他解释道:“这些年,尊上用尽了所有办法,终于让沈仙君的身体恢复了活人模样,只要有办法寻到魂魄,就可复生。”
来人震惊得一时失言,良久,他才道:“可是,危楼杀师兄的是魔剑吧,魔剑入体的一瞬间,魂飞魄散。”
别说找寻魂魄了,就连拼凑魂魄都做不到吧。
“是……”泊雪苦笑了一下,“这些年,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但是尊上不死心,执意要把沈仙君寻过来。”
云锦书也惊了。
他自是听过危楼疯了的传言,不曾想居然疯到了如此地步。
最滥情的种族,竟出了这么个痴情种。
他们谈话间,危楼便回来了,一看灵台前围着人,心瞬间提了起来:“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他一边骂着,一边拖着跛了的那条腿快步走来。
云锦书一见危楼,更惊讶了——
危楼的额头上满是未处理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没有,还有一些疤痕,他脸上再没有不可一世的神情,红眸中充满了压抑与伤情,甚至跛了一条腿。
危楼是这样的吗?
那个风光无限、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魔尊?
思绪流转间,危楼已经回到了灵台前,他推开云锦书与泊雪,十分熟练地跪坐在了灵台前,他拿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手链来,在沈扶玉面前晃了晃,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看,本尊今日给你寻的,喜欢吗?”
沈扶玉自然不能回答。
危楼也不介意,只是放在了沈扶玉的手边,道:“本尊身上脏脏的,沐浴了再给你戴上试试。”
他状若无人地开始给沈扶玉分享起自己这一路的见闻来,偶尔说出的几句话好似沈扶玉在回应他似的,看得云锦书惊疑不定。
这也,太疯了。
他看向泊雪,问:“他一直这样?”
泊雪犹豫了一下,实话实答了:“一开始不这样,后来越来越严重了。”
云锦书又问:“他的腿?”
“沈仙君恢复身体的一剂药材生于一处诡异沼泽旁,尊上的那条腿不小心踏了一下,就……”
云锦书问:“他不治?”
泊雪道:“凡是因救沈仙君受的伤,尊上从未治过。”
云锦书震惊不已,只觉得危楼疯得比传闻中的还厉害。
那边危楼说着说着,肩膀耷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给沈扶玉道:“本尊今日也没求得寻找你魂魄的办法,本尊是不是很没用?”
“危楼,”云锦书打断了他的话,“被魔剑刺中的一瞬间便会魂飞魄散,这世间根本没有能寻回这种魂魄的办法!”
殿内一瞬间陷入了针落可闻的沉默中。
“若非看在你是他师弟的份上,”危楼缓缓开口,“本尊早就将你赶出去了。”
云锦书一把把他拉开,气笑了:“你以为我师兄当时伤不了你吗?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把你唤醒,不是让你这样剑走偏锋发疯自残的!”
“他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带着他那一份好好活着!”
危楼偏头笑了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沈扶玉,眼神专注又深情,他道:“本尊同他认识以来,没有一件事情不是顺着他的。他喜欢的本尊就捧给他,他讨厌的本尊就不做。”
“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本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找下去。一直找到魔力耗尽,本尊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生同衾,死同穴。
危楼的眼眶红了红,他不喜欢这个世间,这个没有沈扶玉的世间,一切都糟糕透了。
他情愿自己疯得彻底,情愿死得再快一些。
他真的,好想沈扶玉啊。
云锦书张了张口,这一刻,他倏地想起来温沨予当年算出来的东西了——沈扶玉的正缘。
“你出去,”许久,云锦书给泊雪道,“我有事要给你们魔尊说。”
泊雪点了点头,很快离开了。
云锦书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放到危楼面前。
危楼看了眼,是个很复杂的阵法,估计是个高阶阵法。
“这个阵法叫‘溯洄从之’,”云锦书道,“是个禁术,用作……”
“时间回流。”
危楼的瞳孔紧缩。
几乎是没有思考,他猛地把那张纸夺了过来,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发着颤:“怎么用?”
“这个阵法是禁术,等级在高阶之上,复杂不说,条件还极度严苛。要找到极阳极阴极正极邪四物,并用一个高灵力之物作为阵眼,画阵法的血——”云锦书没说,只是看着危楼。
危楼却是懂了:“我的血?”
云锦书补充道:“准确来说,是你的心头血。”
危楼是高等魔族,心头血是他的魔力来源,功效不必多说。
“好,”危楼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已经找齐了,”云锦书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想清楚,这个阵法发动时间不知是多久,在此期间,你必须要保持心血流出,一直到阵法启动。”
“也可能,这个阵法会硬生生地耗死你,也发动不了。”
危楼看着沈扶玉,道:“我不在乎。”
他只在乎沈扶玉。
不会有什么事比失去沈扶玉更痛苦了,只要沈扶玉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什么也不怕。
云锦书失言地看着他,许久,他才点了点头:“那好。那我去取其余需要的事物,明日这时,我会来找你。”
溯洄从阵法所需的四物:极正之物,乃清霄派镇派灵物玉灵菇;极邪之物,乃桂花阁密物,蝎尾石;极阳之物,乃妖主凤凰的护心翎羽;极阴之物,则是沈千水带来的鬼王鬼域支撑物阴火莲。以天下第一奇剑绛月剑为阵眼,以魔尊心头血为阵引,由此而成阵。
一个阵法,云锦书画了足足三天三夜,这个阵法并没有很大,但是太复杂、太难,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画错。画完之时,他整个人都有些疲倦。
云锦书看向危楼,道:“这个阵法发动起来很慢,不知道要等多久,你看着这些血,一旦干涸,需得在阵眼重新放入一滴。”
危楼应了一声。
云锦书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灵台上的沈扶玉,离开了。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桃花开了又败,人世间的人换了又换,修真界的奇闻轶事变了又变,危楼始终守在这个阵法前。
久到以姜应为首的内门弟子接任清霄派掌门等职,久到凤凰重伤不治身亡,久到魔族的魔将魔相尽数换了一遍,危楼还是雷打不动地一次又一次地往里面滴注心血,随着心血的减少、他的魔力渐渐稀薄。
他的眼眸由一开始的亮红色变作暗红色,又由暗红色变为了紫色、绿色,直至某一天,泊雪为他端来茶水时,里面映出了他灰色的眼眸。
危楼没说什么,只是将那碗茶水一饮而尽。
“清霄派的姜应掌门以及其他长老,去了。”泊雪道。
危楼应了一声。
泊雪没说什么,只是道:“属下为您输送点魔力吧,这样的话,兴许您还能撑得久一些。”
危楼看着一旁灵台上沈扶玉的身影,道:“好。”
危楼的眼眸又变回了紫色。
不知从那天起,泊雪也没再来过。
危楼不太记得年岁,只知道桃花开了一万次,这桃花刚种在这儿的时候,怎么种怎么死,危楼只好往这些土里放了滴自己的心血,这才养活了这些桃树,不曾想,倒是福祸相依,给了这些桃树寻常桃树没有的寿命。
危楼的眼眸又变回了灰色,他咳了几声,嘴中溢出了鲜血。
终究是命不久矣。
危楼笑了一声,这阵法迟迟不动,一开始他还会怀疑云锦书那小子骗他,心焦难受得不行,总觉得这阵法永远都启动不了了,又觉得下一刻这阵法就会启动,期待不已。
他备受折磨,又不敢停。
后来,过了几百年,也可能是几千年,反正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这样一过,便又是几千年过去。
他把嘴角的鲜血擦掉,垂眸间,才发现这阵法又干涸了。他熟练地用匕首破开胸膛,用银针引出了心头血,滴到了里面。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危楼的眼前一阵发黑。
冥冥中有道声音在宣告他的死亡,危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着早已残废不堪的身子走向灵台。
灵台上,沈扶玉安静地躺着,他白皙的面容依旧精致,乌黑的长发依旧柔顺,一万年的时光没有磨灭他丝毫的美丽,他安安静静地沉睡了一万年。危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一次,危楼没有跪坐在地上,他爬上了灵台,躺在了沈扶玉的身旁,牵住了沈扶玉的手。
他说:“好久不见,沈扶玉。”
“我真的爱了你一万年。”
他阖上了眼睛,往昔一点一点在眼前晃过,才发现,那年桃林,原是一见倾心,害得此后万年,心甘情愿。
可若是再来一次,他的心脏还是会在那天为沈扶玉停下一瞬。
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为沈扶玉心动一万次。
他还会无数次祈求桃花,让自己爱上沈扶玉。
危楼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他没看见的地方,他方才滴入的心头血正缓缓流动着,绛月剑、玉灵菇、蝎尾石、护心翎羽、阴火莲,齐齐震动着。
倏地,阵法的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阵法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亮,四物在这个过程中化作闪着光的齑粉消散,绛月剑抖动得厉害。
阵法掀起的风掀飞了危楼旁边的屋子,数不尽的宣纸腾空而起,纷纷扬扬地飘向世界各处。
每一张都写满了沈扶玉的名字,每一张都在求他回来。
溯洄从之的阵法笼罩天地之时,绛月剑猛地断裂成五片,不约而同地飞向各处。
与此同时,原本枯死的树木花草开始重新焕发生机,现在的一切渐渐被过往取代。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