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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吾往矣·二

步蟾宫 花朝六九 3869 2024-06-20 10:06:49

“什么问题?”沈扶玉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认真,从床上撑起了上半身,也认真地看着他。

“你没有怨过吗?”草乌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屋里一瞬间陷入了很久的安静中。

沈扶玉的身影融进了黑暗中,一片模糊,显然,他听懂了草乌问的是什么。

草乌这两年通过有意无意的打听与各种传入耳中的流言蜚语,差不多已经弄清了当时的情况。沈扶玉仓促封剑,实力大减,不知是谁头铁和他对决,结果就这么挑飞了沈扶玉的剑,于是一众人围着沈扶玉对决了三天三夜,沈扶玉就这么一连输了百十场。

昔日剑仙,一朝沦为旁人口中笑柄。

“有人说,你是为了保护百姓才封剑的。”似乎是见沈扶玉迟迟不开口,草乌又添了这么一句。

为了保护别人封剑,却被人趁虚而入当作名利的踏板,不怨吗?

沈扶玉沉吟了片刻,倏地又躺回了床铺,他看着长长的屋梁,声音平和又淡然。

“爱我者为我落泪,恨我者落井下石,不过世人的爱恨之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这话说得……草乌从地铺上坐起身,偏头看向他。

“这是无情道,”沈扶玉也偏过了头,撑着脑袋看他,道,“怀大爱,却无情。”

所以无情道常出飞升的仙人。

原来如此,草乌了然:“你修成了?”

“没有。”出乎意料地,沈扶玉回答得很干脆。

草乌:“……”

他疑惑地看着沈扶玉,不知沈扶玉究竟是想说什么。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即便是在黑夜,他的眼睛也很明亮,他说:“因为那个下雨天我去救你了呀。”

“这不算大爱吗?”草乌平静地问他。

沈扶玉抿了下唇,淡笑着摇了摇头。

“不算。因为当时我察觉到你有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你,而是担心你,”沈扶玉说,“那会儿我以为你是哑巴,以为我交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好友。”

毕竟他每次给草乌打招呼草乌都会看他一眼,没事的时候还喜欢躲在门后或者窗户后偷看他练剑。

草乌:“……”

“修无情道的人,心里是没有特殊之人的,所有人对他们而言都是平等的。那天下雨,我一担心你,我就知道我修不成了。”沈扶玉把手臂交叠在床沿,下巴垫在上面,改成趴着看他,他的黑发在床沿垂落下去,一晃一晃的。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着草乌。

良久,还是草乌先收回了目光。

沈扶玉以为他要睡了,于是也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还没有入梦,便听见草乌淡淡地开了口:“我的爹娘都是郎中。”

草乌不知道他睡没睡,他猜测沈扶玉没睡,因为沈扶玉睡着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我家在京城开了个药肆,”草乌缓缓地说着,“前些年,起义军战乱得紧,再加上连年大旱,我爹我娘偶尔会行义医,或者施粥。”

“有一次,一个从外面逃难来的灾民求他们救救他的儿子。我爹我娘看了,发现对方整条手臂都被斩断了,不知他们是从哪里跑来的,这个人已经卒昏了。再加上常年饥饿,对方的身体状况本身就很差。”

“能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是对方一直声泪俱下地哀求我爹娘,不住地磕头,只求一试。我爹娘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说到这儿,草乌停了很久,他看着漆黑的屋里,恍惚间总感觉又回到了那天叫他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我爹娘努力了一天一夜,还是无力回天。那小孩就这么渐渐没了气息。”

“至此,我爹娘甚至想着给他家些许银两,安顿一下也好。不曾想对方倏地发了疯,一边叫喊着‘你们不是名医吗为什么治不好’,一边抽出了刀,将我爹娘全部杀死。”

“偌大的药肆只剩了我一人,平常接受我爹娘布施与治疗的人,冲入药铺,大肆抢劫。”

草乌说着说着,又平静了下来,他问沈扶玉:“沈扶玉,你说,这能不怨吗?”

沈扶玉没有回答他,也是过了一会儿,沈扶玉说:“草乌,睡吧。”

草乌知道这件事问沈扶玉要个答案也是为难他,他偏过了头,眼泪落入枕头间,过去的好多年间他都是这般落泪入睡的。

一觉醒来,他俩就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般平静。

草乌照旧倒腾他的草药、下山采购、做饭洗衣,沈扶玉还是一如既往地练着他的剑法。

那次草乌看了眼他的剑法,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便主动给他道:“我之前灵力很强,剑气也是依托灵力,由此,当时很多人都挨不过我一剑。然后两年前我就在想,若是不靠灵力,只靠我的剑气呢?若是我的敌人和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呢?”

草乌见他想分享他的剑招,便顺着他问:“所以你站在水里练剑是?”

“你看。”沈扶玉抽出清月剑,一跃而起,剑尖点在水面上,震起无数水滴。

沈扶玉的剑招很快,几道身影间,清月剑上就沾满了无数水滴,滴滴分明。

水波荡漾。

沈扶玉可惜地看着水面:“还是没法全部接住。”

草乌懂他的意思了,有些震惊:“你要把震起来的水滴全部接住?”

“是,”沈扶玉坦坦荡荡地承认,“而且它们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接住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

这怎么可能……

草乌哑然,却没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他想,怪不得沈扶玉练了两年还没成功呢。

日子就这么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

又到一年的秋末,这回他俩当真是认识了足足两年了。

草屋给沈扶玉带了一碗甜水,回来的时候沈扶玉正抱剑站在门口等他,看见草乌,沈扶玉咧嘴一笑:“草乌,你要不要去看我跟别人的对决啊?”

草乌一愣,还以为是又有人来趁人之危,想踩着沈扶玉去拿名号。但看沈扶玉的表情又不像。

草乌点了点头,出于好心,他道:“那些人趁你之危落井下石,妄图踩着你来扬名立万,本就是投机取巧之人,你也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

闻言,沈扶玉一笑:“那我就当你是去答应陪我去了?”

草乌没说话,算是同意了。

沈扶玉带着他御剑飞行,草乌第一次经历这个,下意识攥紧了沈扶玉的衣襟,怕掉下来。他比沈扶玉还高些,这样一来,他就看见沈扶玉乌黑的发顶,以及发旋。

连头发丝都好看。

草乌没由来想,这般天之骄子,被人围着叫嚷着对决时,肯定难过了吧。

事态比草乌想得还要糟糕。

沈扶玉落地的地方是个演武场,他们去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

“这……”草乌下意识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踩着清月剑不紧不慢地落了下去。

人群一看见他,顿时躁动了起来:“沈扶玉!”

“真是沈扶玉啊!”

“沈扶玉,你居然还敢挑战我们?”

“好罢,这次一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沈仙君,你想先从谁开始啊?”

人声嘈杂,草乌只零星地听清楚了这几句。很糟糕,但是又有些不一样,他看着沈扶玉,又愣又懵。

沈扶玉只是把他送去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安全地方,道:“我比完,就来找你,你千万别乱跑。”

“你!”草乌一句话没说完,沈扶玉就御剑飞去了演武场的最中央。

“一起来吧,”沈扶玉拿着清月剑,阳光落在剑尖上,刺眼的光一一指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一起上。”

闻言,人群先是安静了一下,旋即爆发出巨大的嘲弄声:“沈扶玉,你疯了不成?”

“笑死啦,沈仙君,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可是封剑了?”

“沈扶玉,你可是我们在场每一个人的手下败将,还一起上……”

“口出狂言!”

面对如此声音,沈扶玉丝毫不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怎么,你们不敢?”

“你都敢,我们如何不敢?”

“就是啊,只怕你到时候千万不要求饶才是!”

沈扶玉勾起一抹笑容:“那好,开始吧。”

难得地,草乌也有些许紧张,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这百十个人一拥而上,阵法、长剑、刀……各种各样的法器纷纷朝向了站在中间的沈扶玉,

而沈扶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足尖一点,飞身去了最上空,清月剑在他手里转了一圈,旋即爆发出刺眼的雪白剑光,剑风凌冽,直直把他们全部定在了原地。

这群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面上渐渐浮上一层惊恐之意。

清月剑的剑息不如绛月剑那般有排山倒海之势,但是足够仔细,剑光笼罩范围内,密密麻麻,一个也不落,许多人的法器尽数被沈扶玉的剑息震成齑粉,修为稍差的,已然吐了一口血。

沈扶玉站在空中,阳光刺目,叫底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翻飞不止的衣摆。

“即使封了剑,你们,照样不敌我一剑。”沈扶玉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封剑两年后,沈扶玉以新的剑法,一打一百六十二,再次夺回修真界第一剑修的名号。

至此,人们印象中的红衣渐渐被白衣取代,但依旧憧憬畏惧他。

“你……”回去之后,草乌还是很难形容看见沈扶玉那一剑的感觉,太震撼。

沈扶玉从山下的集市上带回了两碗糖水,还有一些别的糕点,他放在桌子上,就看见草乌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草乌顿了顿,问:“这两年,你一直在练这个,是不是就是为了今日复仇?”

他很难想象,沈扶玉看起来没什么烦恼忧愁,皱眉次数最多的是因为糖水撒了,心里居然这般……

“复仇?”沈扶玉像是听见了奇怪的事情一般,他笑笑,“不值得。”

草乌一顿。

“你也说过,他们不过是一群落井下石、投机取巧之辈,”沈扶玉舀了勺糖水塞嘴里,随口道,“我从来不觉得我会输给这种人。”

“那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

“我不仇恨他们,但我也有羞耻心啊,”沈扶玉声音平和,“身为一名剑修,被一百六十二个人围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对打,被挑飞剑八十四次,被打下台八十八次,太丢人。”

“本来我就是想研究适合清月剑的剑法,正好拿他们试一试,”沈扶玉转而有些惊喜地看着手里的糖水,“今天的绿豆沙好甜,草乌,你尝尝!”

草乌看着沈扶玉,对方的眼睛依旧是亮亮的,一起生活两年,草乌自认为很了解沈扶玉,但沈扶玉总会猝不及防给他露出一些额外的、他未曾见过的模样。他一开始觉得沈扶玉是个善良沉稳的人,后来发现对方有些说不出的挑剔娇气,尤其是在讲究干净上,挑剔得不行,一天就要洗一次衣服。而今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沈扶玉是一名剑修,一名天才剑修。

未封剑时一骑绝尘,封剑后依旧可以一剑定胜负。

温柔又坚韧,随和又骄矜。

沈扶玉是个和他的名字一般美好的人。

沈扶玉一挑百人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人界也闹得沸沸扬扬的,草乌再去买菜时,酒楼的说书先生便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沈扶玉的事情。

讲他六岁拜入清霄派,讲他降伏妖主凤凰,讲他一人屠蛟,讲他以一敌百。

两年前被围攻的经历都成了卧薪尝胆,人们爱他意气风发,爱他除暴安良,爱他温文尔雅,爱他眉眼如画。

一时之间,沈扶玉又成了风光无限的沈仙君。

他变得忙碌起来,不再是每日只站在泉水旁练剑,草乌搬回了床上,准备的饭量也变成了一个人,因为沈扶玉不再常来了。

草乌的生活又变回了平淡,他没什么太大的心情起伏,沈扶玉一直不走才是奇怪的。

只是偶尔,草乌在集市买完甜水回来后看见空荡荡的屋子还是难免会愣一下,后知后觉沈扶玉已经不在这里了。

过了几个月,沈扶玉又跑来了。

“草乌,”沈扶玉明显有些匆忙,神情和语气都很严肃,“你先离开这儿。”

草乌不紧不慢地扇着火,熬着粥,问:“为何?”

“我这些天带队一场外门弟子试炼,在你隔壁山上,”沈扶玉说话有些急,但依旧有条有理地,“本来是找寻一些魔物魔兽,但是山上倏地多了一条毒蛇,很厉害的毒,外门弟子好几个因此丧生,命悬一线的也不在少数。”

“你先离开这儿,等安全了,我再给你说。”

草乌扇风的手一顿,反问道:“毒蛇?”

“是。”那毒蛇太毒,沈扶玉根本靠近不了它,连斩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撑着结界叫它不要靠近别人。

旋即草乌又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你不知道,这边好用巫蛊。这条毒蛇这般毒,要么是蛊术师放出来的,要么此蛇已经毒到蛊术师也压不住。”

沈扶玉一愣:“你知道?”

草乌应了一声。

沈扶玉又问:“那你可知有无解毒之法?”

草乌看着炉子里的火,扇风的手渐渐停了下来,许久,他缓缓开了口:“若是前者,找蛊术师解开即可。若是后者……要找比它更毒的。”

沈扶玉拧了拧眉:“更毒的?”

“毒人,”草乌言简意赅,“也可以说是毒王。”

沈扶玉问:“他在何处?”

“死了,”草乌不再扇风,转头平静地看向沈扶玉,“我娘是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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