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夕阳投射在窗台上。
送来的食物一动不动,林雪河还靠在桌边,托腮犯困。看着橘黄的光斑移动到桌面,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去按。
阳光穿透他的指甲,血肉冒起了烟。他瞬间就疼醒了,甩甩手,又忍不住叹气。
也不知道那个笨蛋跑出去没有。
用在陆崇身上的麻醉剂肯定比他身上的剂量重很多。虽然是狼族混血,但除了特别皮实之外,对上血族的伴生能力也没有什么显著优势。
他一开始还想岔了。
秦宴那种高傲得要死的血族,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人类,也默认所有血族都看不起人类。拿陆崇来试探挑衅,不过是觉得有趣。
因此,如果他表现得无动于衷,秦宴正好就顺理成章地随意处置陆崇,像处置其他普通人类一样,随意地予夺生杀。那样是行不通的。
相反,他对陆崇表现出特别的态度,反而会让秦宴重视起这个人类,想要探究陆崇身上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虽然他也能想到,那探究的方式估计会很血腥折磨,但只要秦宴的兴趣还在,陆崇至少就还不会死,正好也能利用起狼族的种族优势。拥有那样强大的自愈能力,只要还剩一口气,就有机会跑出去。
他才不会亲自去救陆崇,考虑到这一步就够费心的了。
如果陆崇连这点伤痛都承受不住,这种地方都跑不出去,怎么还好意思说喜欢他呢。
想完了那边,林雪河顺便抽空操心一下自己。
按照预言,[诅咒]有可能死在今年的任何一天。
他之前还觉得,就算能活到年底的最后一天也没剩多长时间了,早死晚死都得死的,何必在意。
但自从被关进这个房间里,他只待了一天就觉得,还是再多活活吧,起码别死在这憋闷的地方。
万一传出去,他是被秦宴关小黑屋关死的,未免也太丢脸了。
林雪河垂眼把玩着手中的骨簪,默不作声地思索。
他的伴生能力很宝贵,又不能无限使用,不能随便浪费在秦宴身上,跟那种可以批量复制的血清玩消消乐。
早知如此,在和平行世界的林雪河相遇时他就应该问得更清楚些,起码得知道血清注射后的有效时间,或者有什么能克制的条件。
连他都不了解的血清,除了秦宴,城堡里其他血族和血仆应该也没有资格使用吧。
正常情况下,其他血仆根本挡不住他。只要秦宴不在,或者他能确定秦宴身上没有[祝福]生效的时间点,就能离开这里了。
但也说不准。如果秦宴财大气粗,把[祝福]复制了无数份发遍整个城堡呢?
他又没有一身腱子肉,能像陆崇一样不靠伴生能力跟身高两米的血仆近身搏斗。
想来想去烦躁得很。
他并没有立刻脱困的紧迫感,连在这种时候都会想白天太晒了,等到太阳完全熄灭时再去外面逛逛看。
但他不喜欢自己总是因为[祝福]吃瘪——仿佛作为[神谕]的另一面,天生就是要被克制的。
他也有许久没感受到林流的心绪波动了。除了能确认她活着,双生子的感应也没什么用。
骨簪在手指间转动了几圈,林雪河反手将头发拨到一边,插了进去。
他身上没有任何联络工具。就算有,这种时候也没有什么能求救的对象。
或许大家对他的防备从一开始就都是对的。
他现在越来越不想当好哥哥了,甚至觉得[祝福]消失会更合他心意。
等一下……
林雪河恍然。
他不会是个反派吧!
马上就要被正义消灭的那种,所以占卜才说他活不过今年?
不会吧。
虽然偶尔心里阴暗了点,但是他只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可怜的小吸血鬼,他能干出什么坏事呢。
他需要缓缓。
事已至此,还是先躺会儿。林雪河起身往床边走,还没等坐下,房门又被推开。
“听说你一整天都没有进食。”
秦宴亲自端着金光闪闪的食物托盘走进来,温柔道,“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能在婚礼上容光焕发呢?我希望所有宾客都能看到你最美丽的样子。”
林雪河悄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向他手里的托盘。那碗黏糊糊的血羮看起来很倒胃口。
明明只有鲜血才是唯一合胃口的食物,却非要浪费食材的新鲜度烹饪成这种人类食物的模样。
一边轻视人类,一边又模仿人类的进食习惯。真是搞不懂。
“不喜欢?”秦宴说,“没关系,我为你带了一点小礼物,或许可以当做开胃的前菜。”
林雪河还没来得及说恶心,看见他把一根戴着铂金戒圈的无名指扔进血羮里。
残肢像陷入沼泽一样缓慢地沉下去。倾斜的指根露了一点在外面,还有一角闪光的金属光感。
林雪河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亲自挑选的铂金戒指。
那是陆崇的手。
秦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似乎享受其中。优雅的皮囊下包裹着恶劣的本性。
就像幼时看着手下把林雪河一遍遍按进水里,对他而言,这只是恶作剧般的行为,只是无伤大雅的游戏。
他喜欢林雪河,才会花时间做这些游戏。可惜林雪河总是不懂他,也不爱配合他的乐趣。
林雪河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那碗血羮,半晌,亲手把那枚铂金戒指从断肢里摘了下来,擦干黏糊的血迹。
戒面上原本暗光粼粼的水纹嵌进擦不掉的鲜红,像喝饱了血,变成另一种妖冶的美丽。
林雪河把戒指戴到了自己手上。
“这也能算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林雪河说,“这是你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秦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恶作剧的快意在心里迅速蒸发消失。
“亲爱的,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生气。”他咬牙切齿地微笑。
“我怎么会干偷窃那种没有格调的事情?但它出现在我的城堡里。只要主人死掉,我就可以随意处置,对吧?”
“……”
林雪河闭了闭眼,平静的表情没有丝毫裂痕。
但他忽然问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听说,一针剂的血清只能使用一次伴生能力,对吧?”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他口中的“血清”是什么东西。
秦宴神色微变,听到他又问,“你来见我之前,注射了多少[祝福]的血清?”
“……”
“你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有能力把我困在这里。”
林雪河忽然抬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弧,明媚灿烂不可方物。语气却只有入骨的凌厉寒意。
“要试一试吗?亲爱的。”
**
理智上,林雪河知道他在说谎。陆崇还没死。
杀了陆崇,就意味着他把这个人类正式当做情敌看待。他会认为这是抬高了人类的身份,把人类和自己相提并论。
以秦宴的性格,绝不屑做这样的事。
但那确实是陆崇的手指。暴露在空气中的血管端口凝结着熟悉的气味。
林雪河缓慢地摩挲中指上的戒圈,明白自己正在体验的感受,实际上名为心疼。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明知道陆崇会被折磨——甚至这就是他有意引导的结果,可亲眼看到这根手指时,竟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胸膛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抽痛。
他的心脏在为另一个人疼痛。
除了林流,他从没有被任何人这样影响过。
这感觉让他难以理解,眼眶发酸,甚至感到惶惑,随之而来的暴戾情绪完全无法由理智掌控,迫切地需要弄坏些什么东西寻求发泄。
“你的手指也应该全部断掉。”他对秦宴说。
话音消散在空气中。秦宴的双手上出现了一层温和的金色光芒,如同保护罩,在抵消诅咒的同时无声破碎。
林雪河早有所料,注视他的眼底浮起浓郁的血红,毫不停顿地继续道,“你的脚也应该断掉。”
“……”
“还有你的骨头,每一根都应该断掉。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不应该存在。你的心脏,肝脏,肠胃都应该变成恶心的血糊。你的血液应该像早晨的露水一样被蒸干。”
“……”
他的诅咒一句句说出口,秦宴身上但金色的光芒不停闪烁着,一层又一层地碎掉。
就像在一层层破盾。他并不直接诅咒秦宴死亡——那会一次性使用太多力量。而是用小的诅咒累积次数,消耗秦宴事先注射的血清。
他在赌。赌他和[祝福]哪一个先坚持不住。
数不清说到第几句,他看着秦宴的表情逐渐失去控制,嘴唇发干。那金色的保护罩依然没有破完。
他的喉咙里涌起一团腥热,强行咽下去之后莫名地笑出了声,“你真的很怕我诶。”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吸血鬼一支接着一支注射血清的场面。注视着秦宴的血眸像清亮透彻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仿佛透过骨架看穿一个空有自尊,内里却狼狈懦弱的灵魂。
他忽然分外想念陆崇。
那个几乎不敢跟他大声说话,被他咬着脖子吸血都不反抗的人类,却又从来都无惧他的诅咒,对他不设任何防备,追到另一个平行世界也要说喜欢他,不管不顾地给他炽热的吻。
他喜欢的是那种喜欢。
“你知道吗?在某一个平行世界里,你被我用打年糕的锤子打了三十七下。”
他露出怀念的表情,没头没尾地对秦宴感慨,“当时那个你都被锤成肉泥了诶。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好恶心,又好好笑。”
“……”
“有些事情,果然是要亲手做过才会明白的。”林雪河说。
“我原来是这么想杀你的啊,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是。只是隔太久,差点连自己都忘记了。”
他咳出一口鲜血,语气温柔地说,“你死掉吧。我希望你今天就死在这。”
“……”
最后一层金色光芒消散,他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现在离开还有一线生机,但或许是出于自尊,秦宴并没有逃离,身体里的伴生能力也随血液流转,手臂的肌肉膨胀成数倍的粗壮,青筋暴涨,“你疯了,林雪河。”
他自己也没干多正常的事,却还在对另一个疯子表示不理解,“你想为了一个人类跟我同归于尽?”
林雪河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只是很讨厌你。”
他的伴生能力是[狂化],几乎可以看作陆崇狼族体质的加倍版强化,有种宿命般的相似。
但他们又完全不同。
陆崇的坚韧铭刻在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里,随着他一起成长,生生不息。
而眼前的吸血鬼,只是在依赖短暂维持的伴生能力。
谁要跟他同归于尽啊。
林雪河微笑着重复第一句诅咒,“我希望你的双手双脚全部断掉。”
[诅咒]的伴生能力还有剩余,房间里却再没有保护罩的光芒亮起。秦宴骤然失去平衡,魁梧的身形像一座小山轰地塌倒在地,用肩膀勉强支撑起身体。
他使用伴生能力强化身体的哪个部分,林雪河就让他身体的哪个部分断掉。就像他对待陆崇的手段,耐心地折磨,看疼痛让那张高贵的虚伪面孔彻底扭曲。
林雪河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抽出发间的骨簪重重地敲在地板上,薄薄的骨壳碎落一地,露出里面纯银的注芯。
握住银簪的手被腐蚀得血肉模糊,他脸上的表情却异常的美丽,毫不犹豫地捅进秦宴心口里。
秦宴痛得低/喘一声,无法反抗地仰面躺在地上,望着他的眼睛却眯了起来,癫狂大笑。
“林雪河,你是在为他报复我吗?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类?”
他注射的[祝福]血清还不够多,是他赌输了。但任谁都想不到,林雪河敢这样拼。
在完全不知道他注射了多少支血清的情况下,以伴生能力耗尽死在这里的决心,为一个人类复仇。
“身为血族,爱上了一个人类。太可笑了。”秦宴说,“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啊。”林雪河百忙之中抽空回答,“因为我是反派嘛。”
他握着银簪,一次又一次地戳进去,把那颗跳动着的硕大心脏捣得稀巴烂。他原本真没想这样的,可就是一下又一下,根本停不住手。
“我的小狗很可爱,陆崇也很可爱。”他自言自语般絮叨,“你才丑呢。你是我见过最丑陋的怪物。”
“……”
“你把他关在哪里?都说了让他走,你就是不听。”
“……”
“他是我的。”
林雪河最后一次拔出银簪,仍嫌不足般划过这张讨厌的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是只在这个世界里有的陆崇,别的世界里可没有呢。你也想要他吗?嗯?凭什么?”
“……”
秦宴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已然微弱的嗓音竟没有多少愤怒和恨意,只有深重的惋惜。
“林雪河,你才是最大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