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凌, 岑麟做过很多很多有损她利益的麻烦事,也曾经无数次与自己的目标背道而驰,甚至不计后果地发过疯, 最后失去了一条腿, 还险些送掉了自己的命。
岑麟从出生开始就不是很如意,她必须很努力地成长,必须一个个杀掉自己的同伴, 才能得到活下去的资格。
凌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和其他人都不同的怪家伙,她不把自己当一个机器一头牲畜, 她把自己当一个真正的人, 会把她当朋友,会为她哭。
岑麟从前恨透了这个世界, 恨透了伊甸园恨透了白塔,她想自己总有一天要爬到最高处, 要把那些骄傲的人类全部踩到脚底,要他们亲眼看着他们的世界毁灭。
她从未改变过这个想法,这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和目标,唯一动摇的一次,就是为了凌。
岑麟一直知道,凌是实验体零一的子人格,是岑介和方远一直想要找的人。那次, 在他们无法确定实验室里的人是由哪个子人格控制时,他们就把这当做岑麟的一次试炼, 要她去接近作为凌的绯夜。
凌这人很蠢,很容易相信别人。还特别娇气, 明明受伤的是岑麟, 但她却哭得不停。
岑麟偶尔愿意陪她玩一玩, 原本她没想付出多少感情。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凌的结局。
凌会像她的主人格一样,被关在地下六层,经历各种各样的血液抽取与人体实验。
岑麟不觉得这个结局有多惨,因为她自己的境遇跟那也差不多,她连自身都难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去可怜同情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她一开始的想法的确是如此。
但到最后,她还是动摇了。
她开始想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想放弃复仇放弃伊甸园,她不太想让凌经历那些,她想带凌离开。
但她知道目前的自己还没有那个能力,所以她想稍微拖延一下时间,可是时间不会等她,人也不会。在她成长起来之前,凌就已经落到了岑介的手里。
说白了,那是凌自己和岑介做的交易,是凌咎由自取,和岑麟没有关系。
但当时的她还是孤身闯入了地下六层。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可能跟蠢货待久了自己也会变蠢,所以她才去做了明知不可能成功、几乎是送死的举动。
更可笑的是,她付出了那么多,最后都没能再看那家伙一眼。
那个时候,岑麟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不知为何,岑介和方远居然留了她一命。
不仅如此,他们还做了一件可笑的蠢事。
他们唤醒了实验体零一的主人格,并且将他送到了岑麟的身边。
岑麟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把她当成什么,这个主人格算是什么意思?给她试炼成功的奖励?还是什么可笑的纪念品?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主人格却也有点意思。
虽然他跟她用着同一具身体,唯一的不同只有瞳色,可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
虽然这姐弟俩是差不多的蠢货,但蠢的方向却截然不同。
凌的温柔像是微风拂过的一潭湖水,她的一颦一笑都很柔软,她的眼神很干净,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她不会开玩笑,被开玩笑时会愣住,笑声也很轻很软。
而叶绯要比凌明媚得多,他喜欢开玩笑,更喜欢逗人笑,有时候明明自己不想搭理他,他还偏偏要凑过来。他不会像凌那样安慰别人,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让人想生气都没有办法。
有时候岑麟能从叶绯身上看见凌的影子,有时候又被那些扎眼的不同之处提醒着,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岑麟知道,叶绯对她很好。
但没办法,谁让他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岑麟想见凌,就必须踏过他。她想让凌长长久久地留在这世上,就必须要他死。
但麻烦的是,叶绯忘记了很多东西,甚至忘记了他的多重人格。这种情况下,他的子人格们都心照不宣地藏了起来,把这具身体完完整整地还给了他。
这自然是不行的,如果连叶绯自己都不记得凌,那她又要去哪里找她。
所以岑麟准备了当年记录叶绯的影像,她把叶绯叫去了白塔,想让他想起一切,想让他把凌还给她。
但事情并没有像岑麟想的那样发展,叶绯想起了一切,但却突然发狂,险些将伊甸园变成人间炼狱。
岑介知道这件事情是岑麟做的,他原本很生气岑麟的自作主张,可也是因为这件事,让他有了重新压迫异能者的理由。
所以最后,岑麟将功补过,并没有受太多处罚,而叶绯重新被关进了地下六层。
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作为主人格的叶绯陷入了沉睡,控制身体的变成了其他子人格。
一开始,岑麟每天都会去看一眼,但却一直没有看见想见的人。不知道是凌故意躲着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无论岑麟如何努力,都无法从那具身体里找见有关她的影子。
她对凌的感情慢慢变成了执念,这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疯狂,她要她,就算献祭一切,她也要把她找出来。就算要杀了世界上所有人,她也要再见她一眼。
年少的她浑身是伤地爬到实验室门口,想要看她一眼,可却在最后一瞬间被拉开,离她越来越远。
现在的她打破了一切阻碍,一遍遍杀掉阻挠她们见面的人,却始终抓不到近在眼前的那个影子。
她孤身进了军营,她在围杀中冲出了一条路,将绯夜带回了白塔地下六层。
守卫军她不要了,伊甸园的存亡也跟她无关,在外面炮火连天之时,她将自己和绯夜关在地下六层,用一把匕首,杀了他一次又一次。
她能从简简单单一个眼神认出身体里的子人格究竟是谁,林纤纤、莫焓、陆展诚、尤娜、亚特兰斯、欧蓝星、诺亚……
这些人在她刀下死了一遍又一遍,有人会欣然赴死,有人会冷声嘲讽,有人会谩骂,有人会挣扎抵抗。
但岑麟完全不在意这些,她几乎有些麻木地不断下刀,再等着人格切换,等下一个人睁开眼。
直到最后,直到绯夜的脸已经沾满了献血,直到他脸色都变得苍白如纸,岑麟才从重新睁开的那双眼里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影子。
但很快,那双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凌的眼神和以前一样清澈温柔,但现在,比那更明显更浓郁的,是其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哀伤。
她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眼前沾满自己同伴献血的岑麟,只觉得害怕。
她一点一点往后退,边颤着声音问: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干什么?”
岑麟冷笑着重复了她的问题:
“你说我要干什么?凌,我很可怕吗?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当初我让你等我,我说我要带你走,你为什么不等我,这么多年,你连出来看我一眼、跟我说句话都不肯吗?!!”
“可阿麟……”
凌有些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她的力量真的不多了,加上这两天绯夜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异常,她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直到刚才,她被房间外的乱声吵醒,她看见她的朋友们一个个出去接管身体,却又在短时间内被送回,他们说,外面有疯女人在守着他们。
原本,同伴们并不想让凌出去,因为他们都知道岑麟是冲着她来的,她出去会有危险。但后来,一遍遍的人格切换对主人格和子人格都有极大损耗,朋友们要么口吐鲜血要么陷入昏迷,凌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事情肯定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她不顾阻拦,自己冲了出来。
而一睁开眼,她就看见了面前修罗一般的岑麟。
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凌记忆中那个女孩的影子。
岑麟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子人格那样直接杀掉凌。
她只是问了凌那些话。
可凌实在无法理解:
“阿麟,我拒绝了你不是吗?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要和你走,你又为什么要因为这点执念,伤害这么多人呢?”
凌顿了顿,努力想解释,说着说着,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夜夜是我的家人,纤纤蓝星尤娜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们呢?我不想看见你变成这样,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受伤,我不想去外面,不想当主人格,你杀了我好不好,如果你生我的气,你杀了我,别再伤害更多人了。”
听见这个回答,岑麟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以为,我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找出来,是为了杀了你?”
她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凌的衣领:
“你不想做那些事,但我想让你做。我替你杀掉了岑介和方远,你不用有太多顾虑。你来当主人格,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唯一的条件就是在我身边。只要你听话,我会把这个世界变成你想看见的样子,懂吗?”
“可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我不喜欢人类,我也不喜欢你!!”
凌在岑麟手里挣扎着,一把推开了她。
凌性子温柔,她从来不会说重话,不会和任何人生气,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是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表现出抵触情绪。
岑麟看着这样的凌,愣住了。
凌自己也有些意外,她太生气也太害怕了,她深吸一口气,索性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是因为夜夜才出现在这个世界,我的出现不是因为夜夜被世界温柔以待,而是因为人类残忍地伤害了他!我承载的是人类对夜夜的恶意,是夜夜对世界的温柔包容,我讨厌伤害他的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你!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也没有任何事想做,希望世界变得和平美好是夜夜的愿望,不是我的。我只想要夜夜开心想要夜夜幸福,但现在,但现在……”
凌的情绪到达了顶峰,最终低声啜泣起来:
“但现在因为你,夜夜耗尽了力量,他消失了,离开了,你还觉得不够吗?你还要伤害我的其他朋友吗?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杀了我存在于世的意义,现在,你还觉得你是为了我好吗……
“一团糟了,事情已经一团糟了,岑麟。收手吧,别再继续了。”
凌抬眼看着岑麟,眸子里是满溢的绝望:
“我以前说过,你骗我,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那是你身不由己。但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和岑介有什么区别呢?”
“不要拿我跟那个混蛋比!”
岑麟厉声打断了凌的话,她的情绪几乎有些失控了:
“明明很多事情都不用发生,你为什么要把我逼到现在这种地步?看我一眼很难吗?!”
说完这话,她从腰间抽出枪,将枪口对准了凌,扣下了扳机。
凌身子一抖,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蜷起自己的身体,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那些枪子最终也没有落到她身上,几声枪响后,子弹擦着凌的耳尖,穿进了她身后的墙壁。
凌的心跳停跳了一瞬,她情绪起伏太大,又受了太多惊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太妙。
她耳中耳鸣不断,等到稍稍和缓一些,她听见了属于其他人的脚步声。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从沾着大片血迹的玻璃墙内,看见了外面熟悉的人。
她看见了秦璟,看见了泠西。
那个时候,简泠西已经从玻璃墙边的门外闯了进来,她冲他伸出手,张张口,想说什么。
但凌没能发出声音。
她努力想呼吸,但却没有力气。她身体中的血液和灵魂像是一瞬间被凝固,然后又一点一点被抽离,融合进了其他地方。
凌捂住了痛到几乎要碎裂的心脏。
她的五感被一点一点剥离,最后,她好像倒在了地上,她看着灰白色的天花板,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
“不要……”
凌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喃喃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夜夜。”
下一秒,她的意识被彻底剥离,失去人格控制的身体也静静躺在了那里。
他还睁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但片刻之后,他的瞳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颜色从刺目的猩红逐渐化开,变成了更深更浓郁的暗色。
后来,随着瞳色的沉淀,他涣散的目光也重新聚合。
半晌,他像是回了神,微微眨了下眼。
他眼里再不是墨黑,也非血红,那是一种像百年前那晚的夜空一般纯粹的暗红。
或者说,那就像他的名字——
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