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断片的黎青崖第二天一早醒来完全不记得头天晚上自己醉后发生了什么,好像老东西在和他们一起喝酒,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有没有做什么找死的事情?
谢君酌呢?
黎青崖左右看了看,房间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两只松鼠在啃盘子里的坚果。他起身来到外边,只见劲松下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小师叔?”他快步迎上前,“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裴雨延回过身,解释:“昨晚师兄叫我来的,他刚走。”
说话间黎青崖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破了好几处口子,手臂上还有伤口,于是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方才与师兄切磋,失手伤到的。”
切磋?
黎青崖拧眉。
到了聂清玄与裴雨延这个修为,举手抬足都可翻山倒海,轻易不会出手。何况他们两个都不是好斗的人,为何突然要切磋?
“我给小师叔上药。”他拉着裴雨延扭头朝屋内走去。
拿着从袖里乾坤中翻找出伤药,黎青崖抓起裴雨延的胳膊:“师叔和师尊切磋什么呢?”
“近战拳脚。”
黎青崖诧异:“我师尊提议的?”
“嗯。”
修法术的老东西和剑道顶峰的小师叔比近战?虽觉得聂清玄托大,但黎青崖也不敢妄自评价。毕竟到了聂清玄这个水平,就算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东边落下”,别人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否定,而是去想其间是不是另有一番道理。
“谁赢了?”
裴雨延略微沉默,这么说了一句:“师兄很厉害。”
“很厉害”,但没说聂清玄赢了。
黎青崖明白了,这是小师叔在给师兄留面子。聂清玄没讨到便宜,所以走得那么快。他不禁莞尔:让老东西不可一世,这次总算吃瘪了。
带着湿意的凉风穿堂而过,天上阴云堆积,像深浅不一的水墨在宣纸上晕开,要下雨了。
裴雨延的伤并非是带有负面效果的武器造成的,好起来很快,倒不用包扎。
黎青崖低垂着眉眼,将药粉细致均匀地洒在伤口处,全神贯注,不再说话。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收拾药品时,黎青崖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听说小师叔要回北境,短时间不回来了?”
裴雨延没有隐瞒:“对。”
当初他被聂清玄特地发函请来中原,本是打算办完事便回去,但后来黎青崖在山海界失踪,师兄又在渡心魔劫,他放心不下,便只能长期逗留在中原,每年抽上一月回北境处理事务。
如今黎青崖回来,他也能放心回去打理北境了。
对北境与天泽城来说裴雨延并非吉祥物,而是有绝对掌控力与影响力的主人,北境离不开他。黎青崖清楚,所以没说什么挽留的“空话”,只道:
“那小师叔记得常回中原看看啊。”
裴雨延:“嗯,我会的。”
得到他的承诺,黎青崖弯起眼:“一言为定。”
裴雨延看着他的笑模样,忽觉生活在他心房中的那只小猫睡醒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便在他心脏上磨起爪子。
“我想抱青崖,可以吗?”
黎青崖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懵了:“啊?”
裴雨延重复了一遍,语气郑重:“我可以拥抱你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
得到允许,裴雨延不再等待,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年轻法修的身躯清瘦而柔韧,像是一根新发的翠竹,即使加上繁复的长袍也不过将将填满剑修的双臂。
裴雨延说拥抱,便只是单纯的拥抱,并未趁机夹杂其它小动作。
但就算这样,他也觉得心里像被填满,一直让他皮肤血肉焦躁不安的不知名力量终于平息了。
裴雨延记得自己每一次拥抱黎青崖是在何时何地。
墨宗那次黎青崖受伤行动不便,治伤之时是为了制服黎青崖以防其伤及自身,天香楼后山是他久别重逢情难自已……而今天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客观理由的情况下拥抱黎青崖,只是因为想这样。
天泽城城主从小就被教导言行有度,坐卧起居均有规范。除了特殊情况,即使是蕊心夫人也不会与他亲密接触。
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不合规矩,但还想再犯。
黎青崖被他一反常态的举动惊到,不禁担忧:“小师叔?”
裴雨延轻轻应了一声:“嗯。”身心满足的他连尾音都温柔起来。
“我师尊对你做了什么混——不好的事吗?”他本想说“混蛋”,但对自己师尊用这种词明显不合适,便改口了。
“没有。”
“那你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不是。我心情很好。”许久没有这么满足与开心过了。
虽没有问到缘由,但知道他不是沮丧黎青崖便放心了:“那就好。”
裴雨延又抱了一会儿,未能随发髻挽起的短碎发抵在黎青崖脖子上,挠得他痒痒的,但痒的似乎又不止是脖子。
“摩天壁是什么地方?”放开他后,裴雨延这么问了一句。
想来是小师叔从老东西处听说了自己的处分,黎青崖并不意外,回道:“在谒天山前面,山门后面不远。”
“五十年,对吗?”
参天壁的环境并不会比裴雨延当年修炼的冰窑更苦,他也明白太过溺爱对晚辈的成长并无好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去受难的是黎青崖,就舍不得了。
黎青崖解释:“并不会实实在在地关那么久,可以减刑的。”提起这件事,他的语气依旧轻巧,似乎自己受什么苦都不足以让他烦恼。
“什么时候去?”
“一会儿收拾了包袱偷偷过去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必要开欢送会。
“我送你。”
外面果然下起了细雨,直到下午也没有停,再等下去就晚上了,黎青崖决定就这样过去。太一仙宗只在峰与峰之间可使用飞行法器,而黎青崖还要去前山找杜行舟便拿了一把油纸伞,打算走过去。
候在檐下的裴雨延自然而然地接过伞撑开。黎青崖将包袱收进袖里乾坤后去接伞,但裴雨延轻轻将手移开,看这意思是他来撑伞。
黎青崖:“小师叔折煞我。”
只听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哪有让长辈给晚辈撑伞的道理。
裴雨延静静看着他,平静地叹了一句:“中原的雨下得很好听。”
细密的雨线落在伞面上,沙沙的声响如同啃桑的春蚕,充满了生命力,而他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
黎青崖终究没有拿到伞,不过听他说“中原的雨”倒想起来了:“北境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吧。”
裴雨延摇了摇头:“也有春天。”
北境天尽山以北的大片土地的确长年冰封,但北境子民生活在天尽山南面。那里一年十一个月都在下雪,只在仲夏的时候,有一个月的融冰期。
“雪化之后翠雀草就会开花,浅蓝色的,漫山遍野都是。”在金灿灿的暖阳下无边无际地延伸。
提起北境,裴雨延的话忽然变多,语气不自觉地变柔软,连眉眼都温和了起来。
黎青崖笑着感叹:“真想去看看啊。”
去看看天泽城一年一月的春天,是否真的凝聚了整个北境的温柔。
裴雨延:“我带你去。”
他的语气平静却果决。
黎青崖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敢答应,小师叔现在就会带他去北境,将中原的规矩置之不理。
但他可不能不管不顾,推辞:“那等弟子出来以后再去北境叨扰,届时留上三五月的,小师叔可不能嫌我。”
裴雨延似有失望,但没说什么:“你来,住多久都可以。”
黎青崖本想向杜行舟拜别,告知他自己去参天壁面壁思过的事,但到达青云端时被告知杜行舟出去了,他扑了一个空,只能先去参天壁。
参天壁颇为贫瘠苦寒,毕竟来此处的人都是受罚的,条件自然不能与其它地方比。
黎青崖的住所在山壁下,只有一间茅庐,每天的任务是平整山壁,然后刻字,直到将整本《太一训诫》刻完。
面壁的日子也过得快,每天刻上一个半个的字,剩下的就是休息时间,只要不离开,做什么都可以。
虽然每个月的探视名额有限,但师兄弟们轮替着来看他,也不会觉得孤寂。
洛梓灵升上了元婴期。
这丫头打小在戒律堂混得熟,因黎青崖面壁而无人担任的执刑令一职便让她临时代理了。
虽然平时跳脱,但洛梓灵在做正事时还挺认真,遇到不会处理的情况就会来参天壁向黎青崖“虚心请教”,作为交换,她定期帮黎青崖捎来修界的新话本。
身为在“xx文学城”阅书无数,后来又饱览修界话本的人,黎青崖对各种套路烂熟于心,一般的书难入他的眼。
这天,他翻看着这个月的新话本,吐槽:“这书的情节与我看章节名猜出来的能对上九成,一点意外都没有,老套、俗气、无聊。”
有几本洛梓灵很喜欢的书也遭到了他的无情吐槽,洛梓灵不爽了:“你有本事你来写!你行你上,不行就少哔哔。”
黎青崖很想说自己还真写过,现在还在明氏书社的历史销量榜榜首。但想到面前这个也是掉到他坑里的人,每次提起自己的笔名还咬牙切齿,便不敢再言语,一秒安静如鸡。
要让洛梓灵知道他就是“咸鱼翻身还是咸”,下次来的估计就是那只臭鸟了。
他重新打开一本书,改了口风:“哇!真好看,出人意料,精彩绝伦!”
十一月的参天壁下飘起了细雪,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松林与枯草地上,寂静无声。于此时围炉听雪,煮上一壶茶,倒也雅致。
今年的刻字任务黎青崖在入冬前便完成了,入冬后便惬意地窝在茅庐里裹着杜行舟给他带来的鹤羽裳翻看话本。
此时的心境又与在山海界时不同。
那时他被困在妖神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度日如年,唯有埋头修炼,以忘记年岁。
但这里是太一仙宗,他最熟悉也最眷恋的地方,被关在这里他心平气和,也能静下心来好好参悟——
昨天晚上看得那本书是真的好看!他这半年来看过最绝的一本!写书的绝对是神仙!
太一仙宗下雪的地方其实不多,也就谒天山及周围的几座山峰会在入冬的时候被雪盖上,开春儿便化了。穿过窗楹,看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高低错落的黑色山岩,黎青崖倏地想到了北境,想北境的雪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按照小师叔的话,北境应该更冷,那里的雪没有这么轻盈单薄,那里也不会有被雪覆盖依旧青翠的松柏,只有比石头更硬的坚冰……
这个月洛梓灵除了按照约定给他带了新书,还捎来两封信件。她一进门便将信扔到黎青崖怀里:“你的信。”
黎青崖疑惑,这时候谁会给他寄信?
太一仙宗的师兄弟直接来看他就行了,而其他宗门与他交好的那些同辈也没有通信的习惯,玉简它不香吗?
第一封没有署名,但看过几行后,他猜出了写信人的身份。
是陌织烟。
她一直为将黎青崖落在山海界自责,如今听到他回来,不顾自己“叛逃”的身份写信来关心。
洛梓灵表情怪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吞吞吐吐半天,她鼓起勇气问道:“我大师姐,她……说了什么?”
黎青崖拆信之时她瞥到了只言片语,一眼认出了上面的字迹。直到现在她身上还因激动在发麻。这些年虽然一直有断断续续地听到消息,但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陌织烟的讯息。
洛梓灵是陌织烟手把手教导出来的。长姐如母。
虽然为了陌织烟的幸福,她暗地成全了她与慕容极,但这样长久的离别对她来说并不比从心头剜去一块肉轻松。
随着她渐渐长大,开始独当一面,被新晋师妹们师姐长师姐短,她也愈发思念当初那个爱护自己的大师姐。
黎青崖将信与信封一并递给她:“自己看看?”
洛梓灵撇开脸:“又不是写给我的,我看什么?”她在埋怨陌织烟给黎青崖写信都不给她写。
黎青崖叹气:“是写给我的,但问你可比问我多多了。我看完了,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陌织烟不是不想给洛梓灵写信,但怕洛梓灵还记恨她离开的事,只敢在黎青崖这头旁敲侧击。
见她没动静,黎青崖作势就要将信毁掉:“你不要我撕了。”
“别!”洛梓灵急忙抢过信,“谁说我不要?”
七页多的信还没看两行她就红了眼眶。估计是觉得在黎青崖面前掉金豆子丢脸,她没再看下去,将信小心收进信封:“剩下的我回去再看。”
她走得仓促,眼睛红得像兔子,回去后怕是又要躲进被子里哭。
看着洛梓灵离开的背影,黎青崖长长叹了一口气。
——改天抽空把书完结了吧。一直被人在论坛上盖楼骂,他也心虚啊。
其实在山海界时他便写完了最后一卷的大部分内容,坑了是因为不知道结局如何落笔。
他不想和剧情一样给两人生离死别的悲剧,然而凭空想象的圆满又如何都不合心意。不过,他现在知道怎么写了,虽然未必比他先前假想的结局好,但这是陌织烟的选择。
一吨工业糖精都没有一颗官方的糖甜。
他摸出方才趁洛梓灵不注意偷偷拓印的信件,又看了一遍,一脸感叹:谢谢官方,他磕到的是真的,他圆满了。
收起陌织烟的信,黎青崖看向另一封信。
看信封的落款,是从北境寄来的,寄信的人不言而喻。
裴雨延的信与他本人一样寡言少语,通篇只提到三件事:一、天泽城与他一切安好;二、北境的春天半月前刚过去;三、他想黎青崖了。
第二次面对小师叔如此直白的表达思念的方式,黎青崖依旧受宠若惊,但因为另一人不在眼前,倒不至于手足无措。
信封里还带了东西,他倒过来,伸手去接。
不料这信封自带空间阵法,使他远远低估了里面物品的数量。无数的干花从中哗啦啦滑出来,迅速堆满他的手掌,溢到石床上。
还不待反应过来,黎青崖半个人便被埋进了干花里。
这是他没见过的一种花,天青色,形似飞燕,还挺好看,想来这就是小师叔说过的翠雀草,带着北境特色的植物。不过想给他瞧瞧也用不着寄这么多啊,黎青崖哭笑不得。
身为男子,收到这么多花做礼物,感觉还蛮奇妙的。
他小心地将所有花敛起来堆到床上。
每一根连花带叶晾干,颜色与花型都保存的极好,无香,只有一股植物淡淡的清香。
他举着飞燕形的干花,感叹:若是这样的“尖喙长羽兽”他就不怕了。
晚上,趴在被翠雀草铺满的石床上入睡的黎青崖,梦到了生满翠雀草的九月北境。阳光下,绿色与天青色不断延伸,柔顺若地毯的原野,澄澈如洗的碧空,风吹,草伏,云动。
说不出的干净明朗、热情温柔。
这床干花只陪了黎青崖半月便化尘消失,微妙地与其在北境的花期一般长短。
翠雀草没了,但似乎有什么留在了黎青崖心底
——他突然迫不及待地想去北境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