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客栈的黎青崖踩着雨后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伏泽村。空中还下着细雨,卧在山坳里的山村笼罩在一片雾水濛濛中。
深绿色的山在青灰色的天幕下连绵,像一幅过于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他昨晚一夜没睡,将偷偷从双极门复制来的案卷资料看完,发现里面的调查手段存在很多纰漏。因此他决定来案发地点重新查看。离开时其他人还未起身,不欲惊扰他们,便留了一张传讯符,独身前来。
伏泽村还是那副模样,墙垣倾颓,青苔藤蔓爬满灰砖青瓦,死寂无声。
穿过阴森的巷道,黎青崖回到了之前堆积尸骨的那片空地。细雨中有一人背对这个方向,立在空地中央那棵干枯的歪脖子树下。
莫非是凶手听到消息回来销毁“罪证”?
黎青崖心下一惊,暗中召出墨断。
那人也察觉到有人到来,悠悠回身。看清对方相貌的黎青崖微微瞪大眼睛:殷血寒!
他迅速收起墨断,以免被看破身份。
见到他的殷血寒也很意外:“云去闲?”
自从那次没认出黎青崖将其掳回墨宗,闹出那么一番波折之后,他就将太一仙宗的弟子记了个脸熟。何况云去闲本就在修界较为活跃,能知道这张脸就更不奇怪了。
黎青崖也适时扮演起云去闲的角色:“殷盟主屈尊来此做甚?”
殷血寒反问:“你又来做什么?”
黎青崖:“找凶手。”
“一样。”
黎青崖走上前:“殷盟主有何发现?”
殷血寒负手而立:“并无发现,现场非常干净。”
话虽如此,但他要对案情一无所知也不可能找来这里了。只是他和云去闲之间不熟,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来交换案情信息。
黎青崖看出来他的想法,决定先抛砖,再引玉。
“正是了,没有线索便是线索。能把现场处理得这么干净,以至于这么多人来此都找不到蛛丝马迹,此人一定有相当的能耐,这便排除了普通的杀人越货。第二山村偏远,与人结仇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修界讲究私仇私了,若是有复仇的正当理由,不会被追究,凶手没必要百般遮掩。既然遮掩便是害怕,他怕自己做的事情被发现。”
为什么忌惮?两点可能:他的身份不一般,他杀人的目的不一般。一旦暴露,杀身之祸。
前者如被追杀的宴笙箫,后者如当年遇到的修炼邪功的丘山老魔。
推理到此处出现分歧,这便是黎青崖再来现场的目的。的确,双极门弟子与殷血寒都看过了,凶手没有留下痕迹。
但是,凡人会留下。
那些弟子习惯了用便捷的法术偷懒,遇到稍微复杂的情况便放弃思考,即使证据摆在面前也不去发现。明明线索就摆在他们面前,却做了睁眼瞎。
一路走来,村子里到处都是凡人遇害时留下的血迹,用上一个基础的回溯术便能复原。
有的睡梦中被杀死,无惊无痛;有的发现大祸临头,惊慌失措地奔逃,但还是被斩于门口,血喷溅在糊了福字的门板上……而凶手从头到尾冷静果断,一招毙命。
到处都是血的痕迹,唯独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最为干净。
最干净不是代表凶手什么都没有做,恰恰相反,凶手一定在这里做了非常重要的事,甚至关系他杀人的目的。因为这一举动,第一种凶手为了遮掩行踪杀人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除了非常有仪式感的变态杀人狂,没有人会在杀完人后做多余的事。但正因为变态杀人狂有仪式感,所以他们又不会把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这会抹去他们的“特征”。
分析完,黎青崖抬眼问殷血寒:“凶手是不是在进行某种需要献祭人命的仪式?而且,就是你们魔道的人。”
殷血寒复杂地看着他,感叹:“你们太一仙宗的人皆这般聪慧吗?”
一个黎青崖如此,一个云去闲还是如此。若每个弟子都如此厉害,那未免太令人忌惮。
“殷盟主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黎青崖非常肯定殷血寒知道某些关键信息,否则他怎么会跑到正道的双极门地盘来插手案子?
殷血寒摇了摇头:“不知道,所以我在找他。”
最近魔道不甚太平,他只是捕风捉影的怀疑,并无确凿证据,为了不打草惊蛇独身前来查探,而黎青崖的分析帮他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黎青崖又问:“那他在做什么?”
殷血寒:“其具体打算我尚不知,但绝对是对你我都没好处的。”
虽然如今的魔道曾背弃魔皇,但也有不少人一直怀念那段魔修的辉煌岁月。如今妖皇现世,正道人心惶惶,魔道也蠢蠢欲动,有人坐不住了。
黎青崖:呵,小气鬼,喝凉水。
自己和他说了那么多,他却一问三不知。
殷血寒突然将话题从案情上移开,问道:“你们太一仙宗的黎青崖还好吗?”
黎青崖一愣:他?
“额,还好。”
殷血寒点了点头:“嗯。”
他看着颇有些愁绪。黎青崖心下一个咯噔:这狗东西该不会在担心他吧。真没必要,他在自己家还能冷着饿着不成?
说起来他好像还是殷血寒的“绯闻未婚妻”,因为那个乌龙,他至今见到殷血寒还觉得尴尬。
说到这个,黎青崖想起还揣着殷血寒的牵情丝,这么贵重的东西,收下会牵扯上因果的。
还肯定要还,但一时想不好怎么还,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云去闲,就算说是自己让云去闲代还的,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提前知道云去闲会遇到殷血寒。
算了,先揣着。
临走前殷血寒留下一句:“若找出凶手,我会通知云少侠。”
这话的意思是这件案子他来接受了。
的确,如果凶手是魔道中人,殷血寒找起来是更方便。
黎青崖应下:“若有新的发现,我会告知殷盟主。但殷盟主要是知道了什么,也希望勿要隐瞒。毕竟,为这一百多口人命伸冤,也是正道的责任。”
殷血寒微微点头:“嗯。”
……
端城客栈内,裴雨延将黎青崖留下的信息递与杜行舟:“你可知青崖去了哪里?”
杜行舟略微沉吟:“想来是去了伏泽村。”
黎青崖看着懒散,但对于决定去做的事,一定会尽心竭力。
得到答案的裴雨延起身便要离开,杜行舟叫住他:“师弟既然说稍后便会归来,师叔何不等等?”说着他想到了什么,补充问道,“还是师叔有急事,所以才这般急着寻找三师弟?”
说来从方才见面起裴雨延的神情就颇为凝重,只是杜行舟并不似黎青崖那般会读裴雨延的表情,直到方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师叔的心情并不好。
裴雨延静默片刻,还是将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你师尊不见了。”
送信到北境将自己叫来中原,自己来了,他却玩消失。这个师兄未免太令人操心。
听闻此事,杜行舟脸色突变:“师尊不见了?为何会不见?”时局如此艰难,若聂清玄失踪对太一仙宗绝对是不小的冲击。
裴雨延平静回道:“此事交我,你管理好宗门。”
杜行舟点头。
他心思几转,唯有一点始终坚定:衡钧道尊失踪的事决不可让外人知晓。
……
雨更小了,烟气般的雨雾,落在衣袍上便消失无踪,连洇湿方寸布料也做不到。
与殷血寒告别的黎青崖沿着山径往回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某个候在前方的人。
聂清玄拢袖立在路边,一叶竹伞静静地飘在他头上,为他当去水雾。白衣黑发,面似夭夭桃花,肤若薄胎白瓷,看着不像人,像鬼魅。
好大胆的妖孽,竟敢变成老东西的模样。
素闻山间有精怪,能根据人心幻形。黎青崖之前在《怪谈志》上见过,不料在此处遇见了。
他的化形很像,唯独忽略了一点:聂清玄不会离开太一仙宗。
黎青崖在“山鬼”面前停下,探脸过去打量:“你原形是什么?”
“山鬼”不说话。他看不出蹊跷,便索性伸手去摸,触到了一片结实的胸腹——
非但很结实,还是,热……热的?
等等!不是说,鬼魅极轻,而且没有体温吗?
不是鬼魅,那就是——真,真的?
慌得不行的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面前的聂清玄抓住他没来得及缩回去的“作乱”的手,悠悠开口:“跑这么远,让为师找得好辛苦,真是……不听话。”
真的是老东西!
没忘记自己是“私逃出宗”的黎青崖吓得不轻,下意识就要跑,但手被抓得死死的。跑不掉的他只能回身直面风暴,为求一线生机,他死捂着云去闲的身份不松口:“宗宗宗……宗主,你怎么离开太一仙宗了?”
聂清玄的手在他脸侧反复摩挲,很快找到了化形面具的缝隙,将其剥了下来。
“想离开,便离开了。”
伪装被揭下的黎青崖瞬间没了胆气:“师尊,我错了。”
聂清玄似笑非笑:“不叫宗主了?”
黎青崖默不作声,怂如鹌鹑。
“一次又一次,屡教不改。你说这次为师要怎么罚你?”
黎青崖接话:“要不算了吧。您也省得费心想了。”
“不如在为师的领域造一个金笼子,将你关进去,由为师亲自看守。你说,若是折断你的翅膀,你是不是就不会乱跑了?”说这话时聂清玄语气幽微,神情晦暗,看着非常为这个提议动心。
听到这耻度爆表的话,原本慌得不行的黎青崖忽然一脸问号。
——老东西什么迷惑发言?莫非在装黑化?没事儿装什么黑化?是不是有毛病?
喂,把你肚子里醉酒状态的云去闲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总之,师尊非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