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历五千八百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修界正道联手于天香山围捕妖皇宴笙箫,因太一仙宗前执刑令黎青崖徇私枉法,私放妖皇,致其逃窜,下落不明。
其后修界正道联手诛灭了妖皇召唤的十六阶妖兽,免了一桩会导致生灵涂炭的祸事。
——修界大事纪如是记载。
十六年转瞬。
原本光秃秃的摩天壁如今大半都被刻满了字,一开始的刻痕颇为艰难生涩,后来渐渐流畅,到最后竟带上了隐隐的道意……
又一次路过摩天壁,灵霄峰二师兄看到新刻的字,酸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为什么有的人喝凉水都能顿悟?”
与他一行的碧云峰师兄笑叹:“要不怎么是宗主弟子呢?别看了,机缘羡慕不来的,走了。”
时值三月,春和日暖。明透的阳光泛着青柠水一般的色泽,清风拂过翠绿的草地,天青色的翠雀花伏了一地,生机勃勃。
浅蓝色的衣角扫过草地,草叶含羞带怯地低头,恋恋不舍地挽留。
来者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因为早早结了丹,只生得十七八岁的形貌,清俊挺拔,干净得像是茶树新生的嫩芽。
穿过草地有一间茅屋,茅屋后是一片松林。
年轻人先来到茅庐门口,只瞧见了空荡荡的屋子,便退出来朝松林中走去,并在某棵树下找到了躲起来小憩的人。
“师叔。”
听到动静的黎青崖揭下盖在脸上的话本,被树缝间泄下的光亮晃得眯起眼。他伸手挡住阳光,扭头看向一旁的年轻人。
十六年对出窍期修士来说并不长,两三次闭关的时间而已,不够一次突破,也不能够给他们留下任何痕迹。黎青崖依旧是那副清隽模样,似藏着微光的眼年轻干净,含情似喜,找不到半分世事给他增添的风霜。
他收起话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师尊出门了?”
鹿昭白回答:“是!所以这个月由我来给师叔送份例。”
黎青崖笑眯眯道:“辛苦辛苦,来,师叔请你吃糖。”
说着从袖里乾坤中抓出一把糖给鹿昭白。
鹿昭白捧着糖,哭笑不得,他早就过了吃糖的年纪,但师叔还把他当小孩子看。黎青崖抄着手往茅庐的方向走去,鹿昭白忙收好糖,亦步亦趋跟上。
煮茶的时候,黎青崖趁机询问:“你师尊这次去的哪?”
鹿昭白迟疑一瞬,报了个地名:“永州。”
本是信口一问,但这细微不自然引起了黎青崖的注意,他没有急着揭穿,顺着说下去:“是不是永州庆云?说来这个时候那里的灵矿也收完了,该去查账了。”
鹿昭白一愣,应道:“是的。”
不料,黎青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感叹:“真是长大了,连师叔都敢糊弄了。老实交待,你师尊去哪了?”
鹿昭白并不露怯:“弟子说的就是实话。”
黎青崖挑眉:“确定?”
“确定。”
得到保证,确认他改不了口后,黎青崖开始揭穿师侄的谎言:“第一,庆云是我捏造的地名,不在永州;第二,太一仙宗在永州根本没有灵矿,去查哪门子的账?”
鹿昭白年岁小,杜行舟只让他好好修炼、玩耍,不急着教他事务,所以他并不清楚太一仙宗的业务,被黎青崖一诈便掉了底。
鹿昭白懵了:果然,他师叔套路还是这么深。
黎青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说,到底去哪了?”
心虚的鹿昭白不再敢说谎,低头交待:“是——摩诃山。”
黎青崖神情一凛:“去摩诃山做什么?”若是好事,那群秃驴可不会想到太一仙宗。
鹿昭白摇头:“不知道,师尊并未告知我。”
不知鹿昭白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黎青崖套不出话,只能作罢。
过了两天,洛梓灵来了。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来了,这次顶着一脸倦色,连明媚的容颜都黯淡了一个度。
黎青崖关心:“最近很忙吧。”
洛梓灵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不说了,本来宗门内的事情就不少,那些外边的讨厌鬼还给人找事情做。”
黎青崖敲了敲桌面,茶壶自动浮起,给她添上茶:“我做执刑令的时候也觉得那些门派烦人。”
本是想套话,不料她忽然跳脚:“什么叫你做执刑令的时候?宗主一日没撤你的职你就还是执刑令。该干的活别想少干!上个月的卷宗批完没有?批完了给我。”
“批完了批完了。”黎青崖认怂,掏出一卷厚厚的文书递给她。
明明一开始他是看这丫头做得辛苦,顺手帮忙,没想到后来她直接理直气壮地把活丢给他,还扯什么正式和代理的名头。
黎青崖第二次发动套话技能:“说起来摩诃山那群老和尚也是烦人,嘴上六根清净,天天到处拱火。”
听他这么说,洛梓灵以为他全都知道,便毫无顾忌地抱怨开:“对啊!还有乾坤书院!扯着什么‘铲除妖皇,维护太平’的大旗。我看他们就是想借这件事来打击太一的地位,压过太一,让他们来做正道魁首。亏得太一仙宗以前那么厚待他们,都是一群见利忘义的。”
妖皇宴笙箫出身太一仙宗,执刑令黎青崖放走妖皇,太一仙宗对讨伐妖皇态度消极。这三件事使得太一仙宗在修界的影响力大大下降,而摩诃山便是趁此机会拉上乾坤书院,做起讨伐妖皇、维护和平的“盟主”。
虽然这些年妖皇没找到,但是修界正道的重心已经往两派转移了。
黎青崖拧起眉头:“只是这次怕是有点麻烦。”
他根本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事,不过能将杜行舟请去的肯定不是小事。
洛梓灵非常给面子地接话:“岂止是麻烦。那宴笙箫也是,既然饶他一命他就该好好躲着,结果还是不识好歹出来害人性命。真是茅房里点蜡烛——找死。”
说到此处,她咬牙切齿。
太一仙宗的宗门精神之一便是“尊师重道,爱护同门”,所以当初黎青崖放走宴笙箫,师兄弟与师姐妹们嘴上不说,但心里都理解。只是没想到宴笙箫却不知珍惜,在邪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不但辜负了黎青崖的心意,也辱没了太一门楣。若不是杜行舟不让他们插手,早就有人提剑去清理门户了。
听得此话,黎青崖大惊:宴笙箫现身了!“害人性命”?他做了什么?
还有,大师兄去摩诃山会不会与其撞上!
他并未想起对应情节,但是参考宴笙箫逃走后打怪、升级、报复的路线,若此次现身的真的是他,那么一定是要搞大事情。
那么在剧情里宴笙箫重出之后搞了什么大事情呢?
他默默回忆了一下剧情,然后陷入了沉默。
因为原着又虐又黄的属性,宴笙箫搞的大事情不多,搞杜行舟比较多。重逢后第一次交锋便借着其它弟子给他下的药,直接把人办了……
想到这里,黎青崖的心凉了半截:大师兄危矣!
晚上,他久违地梦到了剧情。
梦里,宴笙箫将“破布娃娃”般浑身是伤的杜行舟摁到在桌子上,满脸癫狂绝望:“你为了他伤我?你居然为了他伤我!”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血咕嘟嘟地往外冒,但他浑然不在意,嘶吼着发泄着自己的悲愤:
“你对他那么好,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他不喜欢你!也不在乎你!你以为他纯善无知?他什么都知道!但却装无辜,以便毫无愧疚地享受你的好!”
然而不管他怎么怒吼,杜行舟都神情平寂。宴笙箫愈发失望,他悲凉又凄厉地笑了:“我永远都比不上他,对不对?”
杜行舟冰冷地回道:“你和他比本来就是不对的。”
按照黎青崖对杜行舟的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那个“他”是“他”,宴笙箫是宴笙箫,两个不同的人不能放在一起比。
但宴笙箫不明白,在他看来,杜行舟是说“他不配和那个人比”。
他愈发失控,接下来就是一堆马赛克……
说实话,直到现在黎青崖也不知道他们对话里的那个杜行舟的心上人是谁,只能理解为宴笙箫发疯乱吃醋,毕竟古早虐文嘛,当然要有点为虐而虐的误会。
最后杜行舟昏过去了,宴笙箫抱着他近乎卑微的哀求:
“不要爱他了。我会比他对你好,我把一切都给你。”
黎青崖被吓醒了。
夜风穿过茅庐的窗楹,吹得一身冷汗的他手脚发凉。
这段涌上来的记忆让他愈发担心杜行舟(的屁股)。
狗见了肉包子没有不啃的道理,在他眼中,杜行舟就是一个皮薄馅儿大,人见人爱的“肉包子”。宴笙箫遇到了不可能不碰,不碰他就是傻狗。
不行啊,他必须得去盯着。
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护到现在的大师兄,决不能再被狗给叼去了。
摩天壁下的茅庐中,煮茶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云去闲正襟危坐,满脸戒备地看着发消息将他请来的黎青崖。
黎青崖殷勤地给他上茶:“云师兄帮我个忙好不好?”
云去闲更警惕了:“什么忙?”
“不麻烦。就是我在这里关了十六年了,快长蘑菇了,你替我在这里呆一两个月,我出去玩玩。”
摩天壁下有禁制,进出皆须令牌,一个令牌仅容一人出入。此外,一旦结界里没人了,宗门也会立刻发现。所以黎青崖要出去,就必须有人留下。
虽然这事找谢君酌可能成功率更高,但是黎青崖不相信他的演技,怕一碰到人就露馅。
预料之中,云去闲拒绝得非常干脆:“不行,若被抓到宗门法典可不讲人情。”
黎青崖继续游说:“没人会发现的。大师兄离开宗门了,而这里除了洛师妹和鹿师侄没人会来。他们修为都没你高,你用化形术就能骗过去。”
老东西已经好些年没见到影儿了,完全不必担心被其撞上看破。
他甚至不择手段,开始“撒娇”:“好师兄,看在我被关了十六年的份上,可怜可怜师弟,让我出去透透气吧。我可以跟你发心魔誓,最迟两个月就回来。”
云去闲担心的是这个吗?他担心的是黎青崖在外面搞事情:“我拒绝。”
“给钱的。”
“不可能!”
“好哥哥~”
“没商量!”
被无情拒绝的黎青崖像霜打的茄子,焉了,耷拉着头躲到一边,一脸“人生无望”的模样。
“装可怜”这个方法死克沧澜峰的三个吃软不吃硬的剑修,只是太过掉节操,所以黎青崖不常用。
果然,云去闲很快于心不忍了:“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告诉我你出去干嘛。”
“我——”
刚要说话,熟知他德行的云去闲便打断他,警告:“若是有一字骗人,我立马走。”
“你——”
“等等,我还是不信你。吞下这颗真言丹!”说着,他摸出一颗丹药。这是丹鼎峰师兄新研发的药,能使人吃下之后只说真话。不过目前还在研究阶段,药效不稳定,副作用也未知,正好让黎青崖试试。
黎青崖不想吃这药,但是云去闲一副“不吃的话,帮忙的事情就没商量”的态度。为了能出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下丹药。
吃了药后并没什么特殊感觉,黎青崖不以为意,他之前可没听说过什么只能说真话的药,多半是云去闲哄他的。
于是他开口道:“我要去摩诃山找大师兄,再不去他就被人泡走了!”
黎青崖慌忙捂嘴。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杜师兄被泡走?黎师弟担心这个作甚?
云去闲猛地想起了什么:当年他就看到黎青崖在偷偷看杜行舟的话本,莫非在这些年岁中黎师弟对杜师兄的感情产生了变质,不再把他当老父亲,而是——
他摁下惊讶,冷静回道:“别胡思乱想,杜师兄不会被谁泡走。”这理由太过荒唐,也没有根据。他怀疑是黎青崖关了太久,得了癔症。
见他要走,黎青崖急忙抱住他的大腿:“云师兄!我说的是真的!大师兄和那个人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一直把你当亲哥,你不能不管咱爹啊!”
真言丹的药效导致他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在他的逻辑里,他把云去闲当亲哥,把杜行舟当老父亲,所以杜行舟也是云去闲的爹。没毛病!
云去闲正色:“各算各的,不要瞎占便宜。”
最后,在黎青崖的死缠烂打之下,云去闲只得同意放他出去亲眼确认杜行舟没事。
临走前他拉着黎青崖的袖子,严肃警告:“你若是顶着我的身份胡作非为,我就杀了你!”
黎青崖举起三指:“我发誓,绝对不会!”
离开摩天壁的结界,黎青崖做了个深呼吸,这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闻到外面的空气。
借着妖神殿带出来的化形面具,他伪装成云去闲的模样,打算低调地离开太一仙宗,不料在渡崖被霍长风逮了个正着。
“你去哪?”霍长风走上前,审视着他。
真言丹的药劲儿还没过,黎青崖不敢说话。晃了晃手里的牌子,幸好方才他路过执事堂的时候顺手解了个摩诃山那边的任务。
霍长风素来不赞同师弟们在这种价值不高的任务上浪费时间,于是拧起眉头教训:“有时间往外跑不如好好修炼。人和剑一样,一天不磨都会钝,不可懈怠!”
“好的,师兄。”
如此乖顺的“三师弟”也让霍长风挑不到什么责备的地方:“行了,下不为例。去吧,回来我考你功课。”
黎青崖正欲走,但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师兄在此作甚?”
渡崖可不是顺路会经过的地方。
霍长风眼中露出一丝笑模样,虽拼命克制但激动还是溢了出来:“裴城主要来中原了,我前来等候迎接。”
小师叔?黎青崖诧异。
裴雨延这一趟回北境已经十六年了,因为距离太远,这些年都只能靠书信联系。虽每年都能收到从北境寄来的东西,但终究未能见上一面。
小师叔来中原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他?
黎青崖还欲细问,但是去摩诃山的飞舟即将启程,他只得匆匆上了船。
午夜,摩天壁。
代替黎青崖呆在这里的云去闲窝在床上翻看话本,作为帮黎青崖关禁闭的报酬,黎青崖这些年收藏的话本都归他了。
窗外清风徐徐,虫鸣清脆。屋内的夜明珠发出明亮温和的光。
“他呢?”屋子里响起一声冷清的质问。
云去闲看得认真,也没抬头,只下意识问了一句:“谁?”
说完之后,他猛然察觉不对,寒毛炸起,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突然出现的人。
来者看着颇为年轻俊美,身着水墨晕染的白色长袍,柔顺的黑发直达膝盖。其左额角带着桃花纹,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透着妖气。
若非他浑身上下一副“惹不起”的大佬气息,云去闲几乎要以为是摩天壁这里闹狐妖了。
男人只是看着心情不太好,并没有故意发出威压,但云去闲身上已经冷汗涔涔。所以,看清男子的相貌之后,他便迅速低下头,恭谨行礼:“不知前辈名号。”
聂清玄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询问自己身份的年轻人,这是个小辈,不值得他郑重报上名号。他回道:“也是,你们这群年轻弟子不认得我这幅相貌。我换个问法——”
“我的弟子,去哪了?”
“我的弟子”四个字已足够让云去闲明白意思,震惊惶恐之余,他在心里大骂黎青崖:
黎青崖!我杀了你,你不是说除了洛师妹和鹿师侄外没人会来吗?那宗主怎么来了!
虽然心里恨不得将黎青崖掐死,但对聂清玄他半点不敢怠慢,忙回道:“黎师弟出……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应该。”
听了这话,聂清玄久久不语,云去闲的心脏在嗓子眼里咚咚跳。
“去哪?做什么?”等了片刻,衡钧道尊又这么问了一句。
云去闲半点不敢隐瞒:“去摩诃山找杜师兄去了。”
既然黎青崖不在这儿聂清玄也没有呆下去的兴趣,转身离开。云去闲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有被处罚,劫后余生的他倒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当然,也没忘了骂祸害他的人:“黎青崖!等你回来看我不弄死你。”
走出茅庐的聂清玄并未急着离去。他来到摩天壁前,盯着石壁上的刻字,神情无波,唯有眼神几番变化。
刻痕从艰涩到流畅,再到自成风骨……一点点的变化,是一个人的成长。
原想将人关在身边庇护,避免他再度出事。
但可惜,关得住人,关不住心。
忽然,衡钧道尊心境骤乱,连带着身影也飘忽起来,过了两息才重新稳定。
聂清玄重新抬起头。
那个存在说的对。他的弟子很年轻,有无限的热情去面对未知的未来,会变成他想象不出的模样……
而他,不过是一段只剩过去的朽木枯骨。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剧情里宴笙箫与大师兄纠葛很深,但正文里他们直到目前几乎没有交集,一点感情都谈不上
不要代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