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崖披着暮色走进伏泽村。
村内似是无人居住,房屋多有倒伏,但并未得到修缮。青苔爬满台阶瓦缝,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儿。
一路走来,村子里静得吓人,因为修士步子轻,所以连脚步声也是没有的。冷不丁地窜出一只老鼠,便能吓得人三魂出窍。
穿过阴森黑暗的巷道,黎青崖来到村子的中心。
这里素来是村民聚会的场所。此时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骸骨,森白的人骨在将明未明的森蓝天色下显得特别渗人。这些骸骨或坐或卧,勾肩搭背,空荡荡的眼眶一片漆黑,冷冷打量着黎青崖这个闯入聚会的不速之客……
此时一只手无声无息搭上了他的肩膀,黎青崖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抽出墨断给身后的人来上一下。
“云师兄别动手!是我啊!”
眼前的青年身着太一仙宗戒律堂的制服,面容端正讨喜,正是他在戒律堂做执刑令时的副手,通常也被称为“副执刑令”。
认清是何人,黎青崖放下抬起的手,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臭小子!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说,你是不是收了谁的钱来谋害我?”
副手连连求饶:“云师兄饶命!师弟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奇怪,今天的云师兄怎突然一惊一乍的?
发泄完火气,黎青崖放开了他,问道:“大……杜师兄呢?”
“在祠堂。我带云师兄去!”
路上,黎青崖看着村子里的断壁残垣,眉头紧锁:“这里发生了什么?”
副手回道:“这个村上下百余口在大概一年半前被屠杀殆尽,其他宗门都认为是妖皇所为。因为宴笙箫以前不是灵霄峰的嘛,那些人抓着这个对太一仙宗也阴阳怪气的。真是什么屎盆子都想往太一仙宗头上扣。若不是杜师兄拦着,我早就锤他们了。”
黎青崖忽略掉他的抱怨,提取出关键信息:“为何说是妖皇做的?有证据吗?”
“双极门的弟子在受害者的家中发现了妖族的东西,并将此作为证据。目前大部分人都认同的猜测是宴笙箫曾为躲避正道的追捕曾藏身此处,离开时为防行踪被泄露杀人灭口。”副手说着,举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详细过调查现场吗?”
身为执刑堂的副执刑令,勘察流程应该是不用人教的。
副手回道:“调查过了。好家伙,全都一击毙命,下手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证据。其余地方的痕迹也被抹消了,凶手的反侦查手段非常高明。”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让尸体化为枯骨,也能够消磨掉很多痕迹。
而且这是修界,有追踪法术,自然也有反追踪法术。
“把你知道的都详细与我说说。”这是自己带过的手下,黎青崖不信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没找到线索证物,整理出来的案件信息也是非常有用的。
副手愣了一下,在心底暗自感叹:乖乖,云师兄也开始查案了?他仿佛回到了当初被黎师兄使唤的时光。
祠堂在村子中部偏后的位置,绕过一条小巷,再走一段便到了。
抵达的时候,副手也正好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讯息交代完。
在祠堂门口,黎青崖便瞥见了那个坐在中央的人,霜白的身影是灰蒙蒙的村落里独一份的亮色,若盈盈月光,照亮幽暗夜色。
他跳过高高的门槛跑过去:“杜师兄!”
见到出现在门口的人,杜行舟非常意外:“云师弟!你为何来了?”
黎青崖本想更近一步,但想起自己现在是云去闲,便停在了三步外的距离,并拿出一早想好的说辞:“特地为你来的!”
“……'
这不是他事先想好的话!他想说的是“自己做完任务路过”。
垃圾真言丹!毁人风评!
幸好杜行舟并未因为这句话产生怀疑或者误会,只回了一句:“云师弟有心了。”
接下来的话,黎青崖说得小心再小心,生怕说漏嘴,暴露自己的身份。
“案情如何了?”
“我们也才到一天,都还在调查。今晚或许会出结果吧。”杜行舟的特长在管理与应酬,他能一个人将偌大的太一仙宗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查案并非他的长处,所以他也不去添乱,在此处等候结果。
他们的对话全落入了旁边另一人的耳中,听到黎青崖打探消息,他不满道:“此案发生在双极门的领地,由双极门专管,太一仙宗只是协助调查,不必操这么多心。”
说话的是个年轻修士,修为在元婴后期。面相不错,只是过于苍白的皮肤给他添了一股阴柔。不管说不说话,他都抬手掩着唇鼻,眉头微锁。
黎青崖认识他,双极门的少门主金华景。
他们没什么交情,金华景辈分地位也不比他高,所以黎青崖进来后便略过了他。
如今对方先以宗门名义针锋相对,他自然不能退让。黎青崖反讽:“原来双极门管的案子是问也不能问的。”这话阴阳怪气,让人无法不觉得他另有指代。
金华景瞪眼发怒:“你什么意思?”
杜行舟打断他们:“行了,勿要争执。”
这话咋听是在说黎青崖,但金华景觉得杜行舟也是趁机在教训他。
他瞧了瞧杜行舟,又看了看黎青崖,认定他们蛇鼠一窝,打算联起手来打压自己。不欲在此受气,他冷哼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对此黎青崖喜闻乐见,无关的人走开,他就能与大师兄单独说话了。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非常在意——
杜行舟是太一仙宗的掌印,管宗门上下事务,说日理万机也不夸张,他本不该也不用亲身到此查案的。那么,他为什么来?是为了宴笙箫吗?
既有疑惑他便直接问了。顶着云去闲的身份,使他顾忌少了许多,
“杜师兄为何亲自前来?是与妖皇有关吗?”
杜行舟应得爽快:“是的。”
黎青崖急了:“为什么?”
明明两人没有交集了,大师兄为何还要对宴笙箫上心?
杜行舟略微沉默,黯然回道:“因为青崖在意他。”
他想抢在黎青崖知道之前将宴笙箫身上的纠葛了结,使诸事归于平静,这样黎青崖便不会为其担忧,甚至卷入麻烦了。
这个答案让黎青崖猝不及防,他骤然语塞,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做了许多猜想,唯独没想到大师兄竟是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垂下眼,深深感叹了一句:“黎师弟若是知道自己让杜师兄如此操心,怕是会愧疚难当。”
他想周全所有事,但事实上却一直让师长们担心,真是罪过。
“这些话切莫说与他听。”他做了什么黎青崖不必知道。
杜行舟知道云去闲不是多嘴的人,才与他说这些。
黎青崖低应一声:“是。”
大师兄连关心他都怕他有负担,这份心意让他更于心难安了。大师兄对他如此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偿还。
很快,调查结束了。众人带着结果来到祠堂。
小小的祠堂里,汇聚了太一仙宗、摩诃山、乾坤书院、双极门的弟子。不过中间两个基本是来当背景板的。
双极门那位负责调查的弟子做出总结:“一如我们先前的猜想,此事确是妖皇所为。如今之计是赶紧将之寻出,或诛杀或囚禁,以免其再为祸修界。”
黎青崖提出疑问:“你做出如此判断,是找到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吗?”
弟子回道:“先前找到的妖族物件难道不是足够证明了吗?”
听他这话是没有找到新的证据了。那么黎青崖对接下来的事也更有把握了,他站起来:“我有两句话,不知各位可愿一听?”
“不过在说之前,我得先看看找到的那件妖族之物。”
金华景微微颔首,下面的人捧上证物给黎青崖查看。
在妖神殿了解过不少妖族知识的黎青崖对妖族之物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是一条带有妖族神祝的图腾手链,是没有修行的凡人也能用的法器,能改造拥有者的体质,使其健康长寿。手链不管是造型还是气息都非常特别,的确很容易看出妖族所产,也只有宴笙箫才能拿出来。
但是,其间有许多疑点黎青崖想不通。
若是宴笙箫想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杀人灭口,那为何要送这样一件带着祝福的礼物。一边祝人长命百岁,一边将人杀了,这未免太恶趣味了。那小子虽然说不上良善,但也绝没有如此残暴与不通人性。
他转身问在场的人:“这证物是谁找到的?在何处找到的?”
一个双极门弟子站出来回答:“某户人家的屋子里。”
“屋子的哪?”
弟子犹豫了一下,如实答道:“箱子里。”
“是了,我正是在此处有疑惑。”瞧见众人疑惑的目光,黎青崖说了下去,“若此物是妖皇在杀人时不慎遗失,那便不该被妥善收藏起来。若是之前赠与,他没道理屠杀全村,并抹去自己的痕迹,却偏偏不拿走这个。”
那负责调查的双极门弟子反驳:“或是不慎掉落,被人捡到;或是杀完人后忘了。”
黎青崖反问他:“你的东西会不慎掉出来吗?”
修士又不是凡人,不用布口袋装东西。低修为的用乾坤袋,高修为的用袖里乾坤,再高修为的有领域空间。不管是哪种,都不可能“不慎”掉东西。
“还有,杀完人后忘了也说不通。这东西在法器之中也算质量上乘,又不是小商品市场批发的廉价货。送出去不可能扭头就忘。”
那质疑的弟子被辩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声咕哝:“太一仙宗的人果然惯会袒护妖孽。”
黎青崖:讲道理嘛,别说不过就人身攻击啊。
此时他占上风,因为一句口舌之争被引偏话题明显不智。
所以黎青崖忽略掉这句怪话,乘胜追击:“我方才所言皆是推理,同样没有确凿证据。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提供另一个思考方向,以免让先入为主的判断带偏了侦查的方向,使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死去的被害者含冤难白。”
这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众人虽不言语,但不少已经被黎青崖说服了,没被说服的也找不到话反驳。
而杜行舟从头到尾静静地听着,一直未表态。在黎青崖说完后,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双极门青年:“金少门主如何打算?”
金华景习惯了矜贵的生活,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如此偏僻荒芜的地方,尽是破旧残败不说,屋子里还阴暗潮湿,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强烈的都霉味儿。
一天一夜下来他忍耐到极限了:“我看这村子也调查得差不多了,再找也找不出什么。将需要的证物带走,回城中再议。”
杜行舟没有异议。
众人得令,分别下去收拾东西。
黎青崖走到一动不动的副手近前,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副手回神,一脸崇敬:“云师兄今天真厉害!”
黎青崖拢手笑问:“你云师兄以前就不厉害?”
“不一样的厉害!”
以前的云去闲厉害在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办事又快又漂亮;但今天却是巧言善辩,智慧明察。在他印象里,也只有黎师兄能与之一比了。
黎青崖调侃:“真会拍马屁。你在戒律堂屈才了,该专门给你成立一个‘马屁精协会’。”
副手无辜摊手:“实话实说嘛。难道你喜欢听我说你坏话?”
黎青崖被逗笑:“行了。去收拾一下,走了。”
副手乐呵呵地离开,只剩黎青崖站在门口。此时,他听到杜行舟的声音:“青崖,你身上沾了东西!”
“在哪——”黎青崖下意识回头去看,话还未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被诈了。
杜行舟站在他身后,若水墨点染的眼深深看着他,内中似有情绪在翻涌。
黎青崖心里慌得不行,咽了一口口水:“大师兄,我……我可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