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铺围子里面的众人并不知道保险团已经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好几拨派出去的探子没有看到丝毫动静。周围十里八乡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刘八爷和刘文涛在问完了探子之后,也不能无限制的把他们扣在那里反复问。跑出去那么远,总得吃饭休息。于是关于外面的消息也就逐渐在刘家铺内部传开了。
对于这个消息,刘家铺上下的看法极为不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家丁们,特别是见过那个蓝衣枪手的家丁们,根本不想再和那个神枪手打照面。既然外面没人,那自然最好。谁没事吃饱了撑的想去找麻烦。
而对于极少数人来说,例如刘文秀刘八爷,这个消息让他觉得背上直冒凉气。突然出现的蓝衣人消失了,这倒不稀奇。但是近千号灾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可就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那可不是几十号人,近千号人想消失绝非那么容易的事情。得到第一波情报之后,刘八爷就觉得事情不对,他专门派了几个精干的手下,让他们沿着上次灾民撤退时候走过的路,顺着脚印好好追查。
这次追查倒是查到了灾民曾经的营地,但是营地里面空无一人。想跟着灾民的脚印走,却发现脚印分成好几路,往哪个方向的都有。这些人数量本来就不多,让他们一起追查百姓下落,他们能做到。让他们分头行动,这些人深知上次灾民攻打围子的时候,已经和自己结下了死仇。孤零零的几个认若是落在百姓手中,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既然不敢分开,那些人只好一路一路的查。找了一条路都走了好远,脚印依旧蜿蜒延伸。前头却根本看不到百姓的踪迹。眼瞅着日头偏西,这些人心里头虚了,连忙跑回刘家铺回报。刘八爷仔细询问了细节,这才让探子出去。
“大哥……”刘文涛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了。这几天哥俩人没少讨论这些事情,周围也是灾区,就算是灾民真的想走,往哪里去?想把这些灾民接走,那得多少船?能在淮河上调集这么多船只的人,绝对是一方霸主,那些灾民对他们有什么用处?有那闲工夫把灾民用船运走,还不如把这些力气用来打刘家铺更划算。
刘文涛心中痛苦万分的接受了理性推论的结果。当他最终确定这股来路不明的势力已经完全盯上了自己家之后,刘文涛第一感觉不是恐惧,而是委屈。自家的围子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让那些人如此处心积虑的对付自己。难道自己得罪过他们么?或者是以前有什么深仇大恨?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到大哥刘文秀刘八爷说道:“老二,从今天开始,墙头白天晚上的给我巡逻。”
“是。”刘文涛下意识的答道,然后他看着大哥,试探着问道:“大哥,这会不会是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仇家?”刘文秀刘八爷愣了愣,然后才想明白弟弟的意思,“那不可能!”刘文秀说的斩钉截铁,“现在是个灾年。不管那些人是谁,他们看上的是咱们刘家的财产。报仇什么的,顶多是个借口。若说有旧仇,他们不用翻出老账,光是前几天的那些灾民,咱们落到他们手中会有什么下场?”
刘文涛听了这话之后忍不住点了点头,虽然听了大哥的话,刘文涛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但是大哥的话的的确确讲清楚了问题的根本。敌人绝不是为了报仇而来。
看着弟弟抿着嘴,脸色凝重,却没有方才那种手足无措的模样,刘文秀刘八爷莫名的觉得有些欣慰,经历了大事,弟弟总算是有些长大了。刘文秀忍不住叹了口气,“二弟,就算是咱们围子被破了,你也得记清此事。既然他们图的是咱们的财产,又是要在灾年动手。他们万万不可能留我们活口。所以就算被抓,咱们也绝对不能苦喊求饶。既然对方绝对不会饶了咱们,求饶又有啥用。就算守不住祖业,总得守住这点子骨气。”
“大哥,我记住了。”刘文涛连忙点头,“不过咱们这围子可不是那些人说动就能动的。”
刘文秀点点头,“二弟,你不要觉得我净说些丧气话。现在或许还有别的法子,若是那些人只是索要钱物,这次他们只要开口,便先给他们些钱物。然后这围子还能守得住。我怕就怕一件事,那些蓝衣人就跟上次一样,上来不吭声,只是一通猛打。那这围子可就未必能守得住了。”
“这又是怎么说?”刘文涛不解的问道。
没等刘文秀解释,外面突然想起了一阵嘈杂。兄弟俩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刚到了院里面,就见有家丁一路跑来。“八爷,外面有人打来了。”
“是前几天的土匪,还是那些穿蓝衣服的?”刘八爷连忙问道。
“应该是前几天的土匪。”家丁说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啥叫作“应该是”?刘八爷登上了墙头,只见家丁们再也不敢把身体露在围墙外面,而是躲在围墙后。至于望楼那边负责敲钟的,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起身,他倒也有办法,在锤子柄上绑了个长木杆,自己躲在围墙后,用加长的锤子去敲钟。不过这长杆不好操作,这钟虽然能敲响,却响得轻重长短不齐。不过刘文秀还真的没生这家伙的气,反倒觉得这家伙挺有办法的。
扶着墙头往下看,从衣服上看,倒是前几天的灾民。不过很明显,他们的这几天吃饱了,人人气色大不相同,全然没有了奄奄一息的模样。下面的人站在围子火枪射程之外,抬着长梯,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伙,正在向着墙头叫骂。
刘文秀刘八爷向下头喊道:“乡亲们,你们这么喊也没啥用。我说你们是为了活命,我们也是为了活命,既然大家都是要活命,有些事也没办法。我看你们已经有饭吃了,又何必想不开,再来我们这里呢?要不这样,大家骂几句,也就算了。”
这话也不是不合情合理,但是这是刘家铺围子里头人的情理,可不是外头这些兄弟们的情理。灾民一听,立刻如同火上浇油一般。骂声更加响亮起来。原先只是大骂刘文秀这些人没良心,现在就开始大骂刘家铺的人没良心,不得好死之类的。骂归骂,这些灾民却始终不肯靠近围子。吩咐家丁们小心看着,不要被灾民偷袭。刘文秀刘八爷下了墙头。
“大哥,就让他们在这里骂?”刘文涛问道。
刘文秀苦笑道,“其实现在最好能派人冲出去杀一阵。把这些土匪的气焰给压住。不过,咱们这边的人却也不怎么顶用。希望那些土匪就这么折腾一下就算了。”
“我带人出去杀一阵。”刘文涛自告奋勇。
虽然觉得很担心弟弟,不过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冲出去杀一阵。刘文秀思量了一下,点了点头,“记住,不要追远。挑些跑得快的,冲上去杀一阵,把那些土匪杀散就回来。如果遇到那些穿蓝衣服的,你立刻就回来。千万不要恋战。”
刘文涛听了大哥的吩咐,兴冲冲的应了。然后挑人去了。
过了一阵,围子外面的百姓发现,墙头的人居然敢直起身子了。而大门处竟然有了些声响,接着几个月没有打开过的围子大门,就这么打开了。
见大门一开,周兴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刻喊道:“跑!”灾民们扔下了梯子,立刻就往回跑。
等刘文涛带着人冲出来的时候,只见灾民们已经远远的逃开了去。思忖了一下,却见前面是大片的平地。也不可能有什么埋伏。刘文涛一咬牙,喊道:“追!追近了用枪打!”
和刘文涛一起冲出来的家丁都拿着火铳,灾民已经跑出了射程。现在再开枪根本没用。但是刘文涛坚信,自己这些人肯定比灾民跑得快,既然是平地,大家只要追过去从背后来一通火铳,绝对能够让这些不知死的“土匪”知道厉害。而且既然前面是平地,如果突然出现蓝衣人的话,自己只要抓紧往回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想到这里,刘文涛觉得大哥打出去的计策还是非常可靠的。他一马当先,领着家丁们撵了过去。
不过想着简单,真的实施起来却远没有那么容易。攻打过刘家铺围子的“土匪”这几天看来是吃饱了。跑得速度可真不慢,他们本来就跑得早,而且这些人边跑边扔东西,先是碍事的梯子,然后是木棍。最后连珍贵的锄头,叉子等农具干脆也扔了。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虽然看着就是在前头,真的要追,还真不好追上。好在“土匪”们这几天来来往往都是那一条踩出来的路,他们也没有漫无边际的跑,两拨人一前一后的赛起跑来。
不过刘文涛等人体力的确超过灾民,灾民们虽然这几天终于有了吃的。不过毕竟这么多天的折腾,身体还是虚弱的很。跑了一阵,后劲不足,刘文涛终于追近了。灾民已经进入了射程,虽然瞄准射击的效果未必很好。不过刘文涛还是牢记大哥的话,没有恋战。他命令家丁们排成一排,对着灾民的后背,来了一次齐射。
齐射效果差强人意,远远看去大概有三五个人中弹。不过刘文涛这次本来也不是要杀光这些人,主要是让他们不敢靠近围子而已。有人中弹,向来这些“土匪”也会知道厉害。正准备收兵回围子。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了建立的号声。这和那种低沉的牛角号不同,这号声“滴滴答答”的尖锐刺耳。正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背后已经扑过来了一群人。不知何时,一群人竟然在这附近的沙土中挖了坑,藏身在里头。听到号声,藏在沙下头的人立刻就跃身而起杀了过来。
而且这些人实在是能忍得住,直到刘文涛他们的火铳放了一通之后,他们这才猛地攻击。这些火铳都不是连发的,单发火铳现在根本来不及安装子弹。那里来得及抵抗。那些藏身沙土里面的人都是身穿深蓝色衣服。刘文涛只觉得一阵无比的懊悔。虽然一直在防备这些人,却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就这么藏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懊悔是没用的。这些蓝衣人一个个身手矫健,拎着长枪杀过来,抵抗的家丁顷刻就被戳倒了几个。剩下的家丁一看抵抗不了,扔下手里沉重的火铳就往前跑,力图躲开这些瘟神。不过他们很明显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蓝衣服的保险团虽然戳倒了几个人,却没有往要害下手。而往前逃去的那些家丁迎面遇上的却是杀回来的灾民。这次敢来作诱饵的灾民都是身体恢复的比较快,而且对刘家铺有着深仇大恨的。不是有家人被打死在刘家铺前头,就是把家人的死因怨恨在刘家铺。这些灾民和围子里面的人可以说是不共戴天,此时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他们哪里肯放过。保险团的军号一响,灾民已经杀了回来。周兴瑞的侄子外甥都被打死烧死在围子前面,他现在是灾民的头目,本来就撤退在后,现在他拎着从保险团那里借来的大刀,冲在头里。
见到迎面来了一个家丁,周兴瑞当头一刀就砍了过去。家丁立刻往旁边一闪,周兴瑞身后赶上两个灾民。他们拿的却是削尖的木矛,见家丁避开,横着调到了他们面前。两个灾民不约而同地挺起长矛向着家丁刺去。一根长矛深深插进了家丁的小腹,另一根长矛刺断了家丁的一根肋骨,却没有能够刺的更深。家丁痛得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那种剧痛让他整个人就呆在原地。而这个家丁注定没有机会发出最后的惨叫了。后面继续跟上的灾民拿的是锄头,他一锄头就砍进了家丁的脑壳。接着如同种地一样用力一剜,伴随着头骨碎裂的声音,红红白白的脑浆被婉了出来。家丁两只眼珠真的彻底翻成了纯白色,接着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百姓们嚎叫着涌了上来,和上次不同。上次的嚎叫中全部是绝望,而这次的声音里面则只有一个概念,“报仇!报仇!”
跟着刘文涛出来的家丁有二十多名。而对面涌来的是三百多人。保险团的战士打倒了六七个家丁,逃跑的着十五六个家丁迎面就撞上了这三百多人。所有出战的灾民都冲了过来。即便是那几个受伤的灾民们也没有停下来,他们虽然行动不那么方便。但是怒火更胜。
一个对二十个,家丁们根本没有胜算,他们转眼间就被百姓的洪流给淹没了。每一个百姓都靠近曾经残杀过自己亲人的敌人,各种武器玩命的向着敌人打去。就连撤退时抛下了手中武器,现在赤手空拳的人们,也拼命的靠过来,努力去踹一脚,打一拳。家丁们怎么死的已经不可考证。因为他们遭到了数不清的打击,层层叠叠的刺伤,击伤,捶击,都足以致命,到底是哪一击最致命根本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有些人还能在临死前发出些喊叫,有些根本连最后的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打死了。
这些人也曾经在高高的围墙上耀武扬威,但是一旦脱离了围墙,落入百姓们的手中,他们也不过是如同蝼蚁般的脆弱。
“打死这帮狗东西!”“打死这帮狗东西!”每个人人都这样吼着。在雨点般落下的猛击下,家丁们顷刻就被打死了。而复仇的百姓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吼叫着什么。
刘文涛从没见过三百多人向自己冲过来势什么模样。当他终于见到之后,他已经被这样的景象吓得动弹不得。那仿佛是洪水一样黑压压的人流冲杀过来。那种惊心动魄根本无法形容,每个人都在看着刘文涛,而刘文涛根本无法去一一注意那么多人。而在这期间,那些杀气腾腾的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接着产生的就是一种无路可逃的绝望感觉。刘文涛呆在原地。
但是幸运的是,正因为刘文涛没有反抗,这反而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保险团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里面明确指出,不许虐待俘虏。那几个负隅顽抗,被打倒的家丁在战场上算不算俘虏,大家没经验不好确定。但是吓得动弹不得的刘文涛被保险团的战士抓住的时候,根本无力反抗。所以大家就把他算成了俘虏。百姓的打死了逃跑的家丁,就向着倒地的那几个家丁冲杀过来。保险团的战士只来得及拽着刘文涛跳开,接着一场血腥以及酣畅淋漓的殴打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倒在地上的几个家丁顷刻就被打死。
灾民胸中郁闷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得到了抒发,不少人打得精疲力竭,然后突然跪在地上呜呜痛哭,有些干脆是站着哭。刘兴瑞拎着大刀在“战场上”到处寻找,却见每一个家丁都死了。转眼一看,就见到刘文涛正被几个保险团的战士扭了手臂,正被捆起来。见到刘家的人,周兴瑞眼睛都红了,他举起大刀就冲了上来。
保险团的战士连忙拦住了周兴瑞,“老乡,老乡。我保险团不让杀俘虏。”
“你把他交给我,我来杀。”周兴瑞喊道。
“我们把他交给你,跟我们自己杀了他有啥分别?老乡,我们保险团不让杀俘虏。那就是不让杀。”鲁正平拦着周兴瑞。
看到一直在拯救灾民行动中十分卖力的鲁正平拦住了自己,周兴瑞知道保险团应该是真的不让杀俘虏。他长叹一声,放下大刀。但是片刻之后,周兴瑞突然拽住了鲁正平胸口的衣襟,大声问道:“兄弟,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遭灾的时候,你们咋不早点来啊!”着声音里面有着不甘,痛心,悔恨,怨怼。种种激烈的情绪变成了指责冲着鲁正平扑面而来。
鲁正平没有辩解,他让周兴瑞拽着自己胸前的一幅,埋怨着,数落着,怨恨着。直到周兴瑞说不下去,停顿下来。鲁正平才大声说道:“周老兄,我们现在已经来了。你放心,这次不彻底打倒这些坏人,我们坚决不会走。”
周兴瑞方才喊叫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到鲁正平这斩钉截铁的话。他再次拽住鲁正平的衣服,然后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