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庆升,你回来啦!”前小地主许广茂笑着答道。
不过许广茂看着客气,马庆升还是能非常清楚的看出,许广茂急着出去。
“许叔,我这次来是想问问生产队的事情。”马庆升立刻开门见山的说道。
笑容立刻就从许广茂脸上消失了,“我们那生产队怎么了?”
“我听说许叔你们办的生产队搞的比较好,我想问问怎么才能加入这生产队。”马庆升笑着说道。
“是这件事啊。庆升你不是在城里上班么?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许广茂问。
“我老婆要回来种地,许叔你也知道,让她一个女人家一个人种三亩地,我也不放心。我想着给她找个生产队,一起加入算了。”
“这……”许广茂听了马庆升的解释,脸上露出了很为难的神色,“庆升啊,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特别累。你媳妇来了只怕是顶不住。你去联系一下国营农场或者军队农场不是更好么?”
这话让马庆升忍不住咧嘴苦笑了,他的确是联系过国营农场和军队农场,不过现在农村局面变化之大让马庆升觉得不可思议。不仅城里面的工厂在搞制度建设,农场也是如此。“投入、产出、环节控制”,所有的产业都在按照这个模式开始制定自己的制度。在农业上,可以用很简单的一句话来总结,“学会安排农活”。
政府不强迫任何人劳动,除了孩子上学有政府食物补贴之外,别的农村家庭并无食物补贴这一说。如果因为体力或者残疾问题种不了地,农村安排很多职位,都是适合弱劳动力工作的岗位。不过收入也就是够糊口而已。
马庆升自然不知道“福利社会”这种玩意,人民党也从不搞什么福利体系。社会保障是提供劳动就业机会,以及相应的岗位培训。只有自愿接受这些劳动机会的才会得到一定时间的糊口粮食。不爱干活的二流子有专门的政府部门进行强制辅导。马庆升不得认识到一个问题,就他老婆现在这样子,距离二流子也相差无几了。
人们的习惯是比较,如果和以前比,这日子已经是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干活就能饿不死,还能有点剩余,能稍微置办点衣服家当。以往殷实富户不过如此。
但是现在面前的这位许广茂绰号“许满仓”,他们组建的生产队共有六十多人,种了两百亩地,亩产三百多斤。一年下来,一个人能分一千斤粮食。交了公粮之后,还有七百斤粮食。加上种桑,饲养,这么一个生产队平均每人还能分六十几块钱,十只鸡,三头羊,两头猪。最可怕的是,别的农户要么人力种地,要么采用畜力。许广茂的生产队竟然买了两台拖拉机,人民党的大农场也刚开始大量使用拖拉机耕地。
这么一个明星生产队想加入的人自然很多,不过据马庆升的了解,很多人一年都干不到,就被迫放弃了。
“许叔,这是不是耽误你办正事了。”马庆升问道。
许广茂爽朗的笑道:“庆升,这不是叔这会儿给你装大的,这马上就要开耕了,生产队里头的事情真的很忙。你要是真的有啥给我说的,晚上行不行?”
看着许广茂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马庆升已经明白,就他老婆赵春花的这个样子,只怕距离许广茂的要求差的太远。虽然许广茂不是从事的工业,可是他身上那股子干劲,以及轻松自然的举动,与缫丝厂那些优秀的缫丝工可以说别无二致。都是专注,明确,完全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模样。这是一个真正劳动者的模样。马庆升自己觉得自己只怕是比不了许广茂的。
但是这反倒让马庆升决定晚上一定要和许广茂谈谈,如果自己的老婆赵春花能够学习到这种态度,能够把自己提高到这种程度。马庆升就觉得倒找钱给许广茂也是值得的。
不过马庆升也不愿意回家,回家之后就是毫无结果的争吵。赵春花现在根本就说服不了,她总觉得有所依凭。马庆升就是她的依凭。马庆升并不认为自己不该尽丈夫的义务,甚至出钱养活赵春花也是应该的。但是人民党热衷的《国际歌》里头的重点就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马庆升能够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却无法创造出赵春花希望的幸福。人民党里头没有什么老爷,更不讲什么剥削,大家都是劳动者,有手有脚的,怎么有些人就能把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有些人就是把日子过的几乎要过不下去。以前的穷日子过不下去,现在的好日子也过不下去么?
在村里头随便走未免过于招摇,马庆升干脆就出了居住区,向着广袤的田野走去。田野里头到处都是人,牵着牲口耕地的,或者挥着锄头劳作的。有些地区是麦田,经过一个冬天,碧绿的麦苗在春日的阳光下已经开始猛长。准备插秧的稻田也在整理。枝头也有了嫩芽,小鸟也开始在天空飞翔。在水塘里头,渡过了冬天的鸭子也开始下水游泳捕食。一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明显是今年才孵化出来的,它们当中比较强壮的折折腾腾试图学着游水,而一些明显胆小的则站在水边,用扁扁的小嘴试着在水里找到些什么。
每个人都在劳作,反倒让马庆升这么漫步田间的人格外显眼。
“庆升?”有人喊道。马庆升扭头一看,背后赶来的是国营四农场的厂长吴友文。
两人也是老战友,不过吴友文当了政委,反倒比马庆升退役晚些。
“老吴,你这是去哪里?”
“来这里实地调查。”吴友文答道。毕竟是老战友,互相交流了一下近况后,吴友文听马庆升问道最近农村工作到底有什么特点的时候,他也给马庆升解释了一番。
党中央对农业工作的布局很简单,推行各环节科技化。以前农民都是自己组织生产,农业部门并不准备强行勒令群众改变这些旧有习惯。但是农业技术宣传部门却研究各个环节,以及适用范围。最重要的是,各地农业部门还要提出各个环节的所用时间,需要消耗的人力。不是鼓励群众一窝蜂的采取新技术,而是把一个个“生产流程”教给大家,任由群众自己选择。
这不仅需要示范,还需要大量的调研。示范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各种劳动力使用,以及各种大概情况下的应对措施。安徽农业厅厅长肖墙是105师的一名老政委。他在会议上做了个报告,题目是“成功学与实践论”。大意是群众既然现在理解不了成功的各个必须环节,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些为什么能够高产,为什么产量上不去。针对当前的局面,希望通过理论教育来让农民全面理解农业科技不现实。而且说白了群众追求的根本不是农业科技,而是怎么得到好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那就不妨暂时采取“形而上学的模式”,多提供一些具体执行模式,让群众根据自己的情况来选择。
“只要模型够多,总有适合群众的方式。”肖墙在报告中讲道,“关键是不要夸大事实,实事求是的说明每一种模式的投入和产出。产出都可以不讲,一定要把投入讲清楚。对于普通群众而言,最大的特点是有扩大成功几率的倾向性。例如咱们提供的良种,在咱们的地里头能打四百斤,可是在群众的地里头能打多少。这咱们必须调查之后才能说。而且各种不同的细节导致的不同结果,我们一定要研究透彻才行。”
这个讲话未免太理论化了,马庆升问道:“按照这个讲话,等于是告诉群众,忙活一年颗粒无收也是有可能的。是不是太打击积极性了?”
吴友文点点头,“这个还真的是关键点,这讲话的核心要点是,教给群众怎么才能避免低产。而不是讲怎么才能高产。教给群众一定要付出什么,而不是一定能得到什么。”
“哈!高明!”马庆升连声赞道。这个态度就抓住了根本,如果能够不失败,剩下就是成功多少。不低产,剩下的就是高产程度而已。
“这就不光是群众怎么组织生产的问题,研究农业科技,研究具体情况的工作就得由农业部门来承担。每个农场都有自己的任务,这不是我们光研究怎么提高产量,我们还得研究怎么才能解决问题。研究各种可操作的关键点在什么地方。真是忙死了。”
“那老兄你可是得忙几年才行呢。”马庆升叹道。
吴友文笑道:“不是忙几年,肖厅长的话是,大家先做好埋着头干十年的打算。农户手册准备编写一两千万字。我原来种地的时候可真的不知道种地还有这么多窍门在里头。”
老战友感叹一阵,吴友文问道:“现在工厂的情况怎么样。”
马庆升叹道:“和你们一样,也是拼命的研究该怎么制定制度。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打开思路了。不求最好,而是尽量不出错。尽量让一切都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这才是干事的态度啊。”
“那只能这样了,能不出事就万事大吉。出了事,解决问题,下次尽量不出事呗。”吴友文看来已经确定了思路。两人也没什么闲话可说,吴友文告辞前去实地调查。不过很明显,得到了马庆升的支持,吴友文对工作的信心倒是提升了不少。
马庆升慢慢的继续在田野里头溜达,农场厂长吴友文和农业厅厅长肖墙毕竟是政工出身,这见识就是不一样。马庆升自己能够做好工作,但是他根本就没有理解到自己为什么能够成功,为什么能够完成工作。这核心的想法是怎么保证自己付出足够的劳动,而且让保证劳动环节。而不是直奔着成果而去。
反观马庆升的老婆赵春花,就明显是只要能够得到结果,她根本不想付出足够的劳动。所以她靠这个,靠哪个,只要能不劳动,能够利用的东西赵春花都想给利用上。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赵春花不想当一个劳动者。”
把这个思路与赵春花以往的行动一对比,这个结论就看的极为清楚。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释。赵春花并没有理解到她的工作仅仅是一个环节,她必须完成这个环节的所有工作才行。哪怕是一个小环节,也是整个链条里头的一部分。能承担这个环节工作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劳动者。赵春花到现在明显做不到。
本来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让人感觉轻松很多,马庆升却感到意气消沉。如果用这个角度来衡量,赵春花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些,她就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劳动者。至少在城市工厂里头,只怕不会有她一席之地了。
如果真的说干活,很多人未必就比赵春花能干。也未必就多么热爱劳动。但是人家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完成工作。人家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权,老老实实干活,照样能活下去。不出色只是说拿不到最高的钱,可不等于拿不到钱。就如同吴友文所说的,“能够不失败,剩下就是成功多少。能够不低产,剩下的就是高产程度。”
问题以赵春花现在的样子,她完不成工作。整个人除了不断制造失败之外,根本干不成别的。
认清了自己居然娶了这么一个老婆,马庆升觉得实在是不能开心。看样子让赵春花回家种地自己靠自己可能还行,给她找个工厂的工作那真的是完成不了的任务。
转悠了好久,天色渐渐开始昏暗下来。马庆升想起与许广茂的约定,他开始转回向居住区。凤台县农村的统一居住区经过几年的建设已经很成规模,不仅有统一居住区,在田间还有临时居住区。大家以前农忙时节都是在田间地头搭个窝棚。现在的临时居住区里头提供住处,能休息,做饭。合作的方式推行开来,很多事情都变得更加轻松。有些农民选择回家,有些人就选择了住在砖瓦房的临时居住点。许广茂则是回家的那部分人。
大家的院落都是一样的,许广茂家的不同在于专门弄了一个房间用来当办公室。墙上贴了好大几张纸,看上去很像是工厂里头的工作进度安排表。不同的是,下面有很多小布袋,里面插了不少纸片。
“许叔,这是怎么一个安排?”马庆升被许广茂带进办公室后看着这些问道。
许广茂平淡地答道:“这都是我向农场学习的,每个工作安排,每个节气特点,种植的方法,注意事项。写下来更容易记住。还有计划完成的工作量,大家工作完成的工作量。以及为什么没有完成,临时调度的安排。这可都是按照工作完成进行年终分配。这东西弄错了,这是要被大伙骂的。”
工厂里头是有专门的统计部门来负责这些统计工作,马庆升没想到许广茂竟然能够学到这等程度。
许广茂对这个关键问题很在意,“庆升,你说你想让你媳妇加入我们生产队。这是怎么回事?”
马庆升苦笑道:“许叔,你先说说你这边怎么安排人的,都要干什么。我看看我老婆能不能干得了。”
“第一么,加入了我们生产队,你就得干够多少活。第二,选择这些活就得干够这一年。就这么两条。”
马庆升听完这话觉得很是有感慨,“那有多累?”
许广茂苦笑道:“多累谈不上,我们生产队里头有几个五十多岁的。有男有女,这都能干。只是不能给我干了半截你不干了。这一安排就是一年的事,临时让我找人,我找谁去啊。”
如果是别的要求,马庆升觉得赵春花只怕还能干干,这么简单重复的劳动,马庆升觉得赵春花九成九是干不到一年的。许广茂这哪里是生产队,除了劳动对象是土地之外,这整个就是个工厂的安排。马庆升虽然不从事一线劳动,但是保卫科该巡逻的巡逻,该检查的检查。防偷盗,防火灾,防外人乱闯。工厂能不出事,就完全显不出马庆升的功劳,但是能不出事就恰恰是马庆升最大的功劳。
这就跟农业厅提出的“能够不失败,剩下就是成功多少”。根据地这新的社会制度努力的方向就是看似简单的工作。问题在于,想完成这个工作,实在是千难万难。
许广茂见马庆升沉默不语,误解了马庆升的意思,“庆升,我这里不是不要人。有人来了这就多几亩地,我们也缺人,也缺地。你也知道现在外头牛皮、牛肉、牛骨头能卖个什么价钱。再多出百十亩地,我们这生产队还能专门种苜蓿养牛。”
“许叔,我不是听说现在可以向大农场申请土地耕种么?”马庆升忍不住问道。
“你是不知道,这申请的地只能种粮食,不让干别的。而且多申请的地,要上交五成的粮食。自己的地只用交够一定的公粮,三亩地里头就可以有一亩用来种自己想种的东西。政府管的有点太严了。”
面对群众对政府的质疑,马庆升自然而然的要给政府辩解几句,“这不是有国营粮库么?若是不种够足够的粮食,遇到个天灾什么的,大家吃什么?”
许广茂笑道,“庆升,我这也就是有点贪心了,政府说啥我肯定干啥。你也知道,我家原来的地和现在差不多,可那时候谁都能上门宰我一刀。现在交了官府税之后,我落的东西比以前多的太多。这好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对了,庆升,你媳妇的事情,你觉得行不行。”
听提到了自己的媳妇,马庆升连忙答道:“许叔,我觉得是不行。这事就当我没说过,你别忘心里头去。”
“哦,这么说的话,你自己再想想。”
马庆升注意到,虽然许广茂说的很客气,不过明显有如释重负的样子。看来这个生产队可真的挺不好进的。